圣城。
只隔了一晚,江晨回到這里,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觸。
圣城沒有變,是他變了。
江晨穿著從農戶家里偷來的粗布衣服,順著進城的人流涌入街道,走過一段距離,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一個戴著黑白臉譜面具的男人,箍圈束發,袖手迎面行來。
江晨從他身上嗅到了風雨的氣息。
兩人相隔尚遠,江晨已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斥力,好像是這具身體正抗拒著邁腳前行,與那人接近。
白鬼愁的面具上掛著黑白相間的詭異笑容,徑直走過來。
換成一個月前的江晨,會毫不猶豫地調頭就走。但現在,他不會。
周圍熙攘的人流,也似乎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排斥,各自無意識地往旁邊繞開,令兩人之間的路程,變得寬闊了許多。
白鬼愁大袖飄飄,來到江晨五六步處時,兩人之間的空間已經發生了微微的扭曲,就如隔著一層雨幕看世界。普通人可能難以察覺,但對于江晨這樣的高手來說,那扭曲的弧面就像一個方塊被揉成了球形那般顯眼。
江晨站在原地不動。
白鬼愁腳步未停,離江晨僅有三步時,不僅兩人之間的空間被擠壓得擰成半透明的不可名狀之形,就連時間的流逝,也顯得詭異起來。在遠遠旁觀的人眼中,白鬼愁的腳步仍是正常的節奏,但在江晨看來,就已經顯得忽快忽慢,甚至連身形都變得傾斜,好像處于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
附近的人群都明顯感受到了莫名的排斥,遠遠避開了這一處詭異的地點。
這兩個人,一個明明英武不凡,卻穿著不相稱的粗布衣裳。另一個服飾華美,但臉上的面具則古怪而丑陋。都是特立獨行的家伙,難怪會冤家路窄!
人群竊竊私語著,等著看好戲。當事者則對周邊的嘈雜充耳不聞。
兩人擦身而過,光線已經扭曲的無法辨別,雙方都只看見一個光怪陸離的影子從旁邊忽快忽慢地移過去了。待到周圍的景色光影漸漸恢復正常,兩人已經相距了十步以外。
江晨的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感覺剛才錯身的過程,猶如噩夢一場。
倒不是畏懼白鬼愁,而是那種差點被卷入未知時空的恐懼。當人類面臨常識難以理解的場景,總會從心靈深處感受到本能的抗拒,下意識地不愿相信,下意識地想要遠離。
當時間的神通與空間的神通靠得足夠近,足夠長,到底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會令現世發生什么樣的變化?
江晨很好奇,卻又恐懼著,不愿意真的以自己性命為賭注去一探究竟…
“留步。”后方傳來白鬼愁的聲音。
由于時空的錯亂,離剛才擦肩之時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兩人已重新各自融入了人群,周圍不算安靜。但江晨仍清楚地聽見了這句話,并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他回過頭,見白鬼愁面具后一雙流溢精光的三角眼正直直盯著自己。
“這么久不見,你好像變強了不少。”白鬼愁道。
“你也是。”江晨回答。
“我這段時日俗務纏身,抽不出空去練武。不過這人一旦走起運來,連睡覺走路都會增長功力,我也是沒辦法!唉——”白鬼愁說著,還故意發出一句長長的嘆息。
“最近很忙?”
“忙,忙得焦頭亂額,連林家千金的招親大會都無暇光顧,我想她現在一定很失望吧?”白鬼愁面具下挑釁地投來一眼。
江晨平淡地道:“你要是少忙點,很多人都能睡一個安穩覺。”
“要是世間歌舞升平,人人長命百歲,那咱們干這一行的都得餓死。”白鬼愁目光幽深地盯著江晨眼睛,“換做是你,如果真的生在太平盛世,一身本領永遠得不到施展的機會,那你一定會郁悶得想死。”
“如果學武只是為了屠戮弱者,那我寧愿世間太平。”
白鬼愁嘿嘿笑起來:“你這種人啊,典型的口是心非,道貌岸然!我只問你,如果現在浮屠教主被人綁著送到你面前,你殺不殺?”
“殺。”一字出口,江晨周邊的溫度陡然降低數分,行人紛紛避讓。
“這就對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學了這一身武藝,終究就是要殺人的。如果不殺,那就是白學。”
江晨懶得與他長篇大論地爭辯,只說了四個字:“本末倒置。”
“無論是本是末,至少有一樣錯不了,那就是想要在這世上活得快活,就必須有一身超越凡俗的本領。”白鬼愁往回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道,“你我都有這樣的本領,可惜我們都過得不快活,知道為什么嗎?”
“你還不快活?”江晨狐疑地瞅著他。
“聆聽那些慘叫、悲鳴、咽氣的聲音,觀賞肉體以各種方式毀滅的場面,確實很快活,但那畢竟是短暫的。用佛家的說法,就是如露亦如電。而且為了那點短暫的快活,我實在付出了太多!”
白鬼愁用食指點了點自己 太陽穴:“換著花樣殺人,又要躲避那些假道學的追殺,實在是一件很費腦子的事情,很容易讓人厭倦。”
“莫非你想歸隱山林?”江晨不無諷刺地道。
“有這個想法,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想等到什么時候?”
“我得先做一件事情,才不會擔心在山林里睡覺的時候被人摘掉腦袋。”
“想必為了這件事情,很多人都要丟掉腦袋。”
“掉別人的腦袋,總比掉自己的好。”
“是這個道理。”
“你是個明白人,我想請你幫個忙。”
“借我腦袋一用?”
“不是。”
“那是借我手中的劍?”
“聰明!”
“你要殺誰?”
“只要你點頭,我就告訴你。”
“你覺得我會答應?”
“我會給你不菲的報酬。”
“有多不菲?”
“浮屠教主的人頭,夠不夠不菲?”
江晨怔了一下,道:“你要幫我對付釋浮屠?”
“錯。”白鬼愁道,“不是幫你,是他擋了我的路。等我覆滅浮屠教,順道替你把人頭帶回來!”
“你這句話,有幾成可信度?”
“我白某人說出口的話,還沒有食言的。”白鬼愁傲然道。
江晨盯著他面具瞅了片刻,道:“你有幾分把握?”
“現在是三分。如果你點頭,那就是五分。”
江晨默然良久,道:“我相信你沒有說謊。”
他相信以白鬼愁的狂妄,說出要殺掉浮屠教主這種話來,心里想的也真的是要干掉那位「人間最強」。他說有三分把握,那就真有三分,但信心的來源肯定不是他自己。江晨望著眼前這人,莫名就想起了暗紅沙丘上那場紅山夜雨,想起了從紅山歸來的那位蓋世劍客。白鬼愁曾親自參與了那場謀劃,要說他與血帝尊沒有半點關系、沒有從中得到好處,江晨是不信的。
那么三分把握,就是指血帝尊將來有朝一日與浮屠教主正面放對,會有三成勝算?
江晨差一點就心動了。
白鬼愁也看出了他的意向,欣然道:“那你這算是答應嘍?”
江晨卻緩緩搖頭,道:“釋浮屠的腦袋,還是要自己去摘才過癮。”
白鬼愁的眼神微微冷下來,道:“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偶遇林家千金,見她眉間松散,滿面桃紅,應該是動了春心。唉,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才能有如此艷福呢?”
江晨聽出了他語中隱含的威脅,淡然道:“聽你這么一說,林小姐身邊的那些追求者們都要傷心欲絕了。”
白鬼愁嘿嘿笑道:“林家千金出身尊貴,她的愛情自然也是金貴無比的,就怕這么金貴的東西經不起摔打,萬一遇到哪一陣暴風雨,或者天災人禍,可就真讓人惋惜了!”
江晨道:“我相信林家的屋頂一般時候是不會漏雨的。”
“是嗎?但有些時候風雨來得突然,就怕她來不及跑回屋檐下呀!”
兩人起初還能像老相識一樣平靜交談,但話說到這個地步,言語中便多了殺氣。
片刻的沉默,江晨道:“我有一個疑惑,關于你神通的。”
“你問吧,莪不保證回答。”
“我知道你能夠回溯時光,可以毫無顧慮地與人搏命。那么現在如果我一劍把你腦袋砍下來,你還能再起死回生嗎?”
白鬼愁仿佛沒感受到江晨身上傳來的驚人氣勢,攤開兩手道:“沒試過,不知道。”
“那么正好可以試一下。”
“算了吧,我很忙的。既然你不肯點頭,那我就去找別人了。”
“你想找誰?”
“我聽說有個穿黑袍的劍客最近在這一帶觀光,我有事想找他商量。”白鬼愁揉了揉手腕,悠然道,“你有看見過他嗎?”
江晨心下一凜,愈發確定了這廝與血帝尊的聯系,面上不動聲色地道:“沒見過。”
“唉!”白鬼愁嘆了一口氣,“那位老前輩,也是太久沒見過人間的繁華了,一出來就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睛。他老人家倒是逍遙自在,不過就苦了咱們這些跑腿的嘍啰!”
他說著拿眼斜瞅著江晨,“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難以請動那位老前輩大駕了,眼下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你的老相識了!”
“誰?”
“那位桃花小妹妹,我之前跟她有過約定,可她卻反悔了,現在不知所蹤。我前幾天還聽說她跟你走在一起,你總不會還說沒見過吧?”白鬼愁微微揚起頭。
“見過,那又如何?”
“我想跟她借點東西,可她老是躲著我。你如果不介意,可以順道給她帶句話嗎?”
江晨默然了半晌,想起云素最后離去的背影,悵然吐出一口氣,道:“這個忙我只怕幫不了。”
“沒關系。”白鬼愁咧嘴笑道,“假 如,我是說假如,江兄你某一天遇到了她,又恰好有心情跟她聊天的話,請順便提一句,紫星谷的那朵桃花已經開了。”
江晨嘴唇動了動,本想拒絕,最后卻沒有拒絕。
白鬼愁觀察他的神情,似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揮了揮手,轉身邁著優哉游哉的步伐,鉆入了人群中。
風雨樓少主這樣的人,永遠都處于漩渦的中心。當他想要顯現在人前的時候,所有人都能第一眼看到他。而當他想要消失的時候,就馬上化成空氣中的一粒微塵,即便近在咫尺,你也難以發現他的行蹤。
他沒走多久,江晨就聽見他離開的方向引發了一陣騷動,一大群人轟叫著亂跑。
混亂迅速擴散,可想而知,明鏡司的番子也會很快到來。
江晨離開的腳步,比混亂蔓延的速度要快一點。
他想起自己已經離開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蘇蕓清那邊怎么樣了。她仍會替自己出場嗎?有沒有被人揭穿偽裝?
想到這里,他朝著星院的方向,稍稍加快了腳步。
不過還沒走出多遠,連半條街都不到,他就聽見一束輕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江公子,上來一敘。”
江晨循聲抬頭,只見旁邊的一座茶樓上,一只素手探出半掩的窗戶,屈指在窗欞上輕輕扣了兩下。
那人沒露臉,但江晨已從她的聲音和一發而收的氣息辨認出其身份——這女子恰是不夜城主,周靈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