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也是詫異,雖然他們此番提議懲罰,有各自心思,但即便是與他們爭辯的那些親近李家的大臣,也頂多是以那李昊年少無知、恃寵而驕難免輕狂等為由開脫。
何來騰云抱負,愛國憂民之說?
能讓這些腐臭酸儒說出這樣的夸贊,可不容易。
太傅恭敬道:“陛下,前些日子,我有學生從青州城趕回,送回一本詩集書冊,聽我那學生所說,這上面的詩詞,全都是那李家少爺所作,他多方求證,絕無虛假!”
“哦?”
禹皇詫異,那少年居然還會吟詩?
轉念一想,對方都會下棋了,吟詩有何難的?
在他心中,棋可比作詩難多了。
當然,這話絕不能跟眼前的瀚林殿眾儒袒露,否則必定要把自己的腦瓜吵裂,非爭個所以然來。
“得此詩集,老夫只感慚愧,我等儒士整日讀圣賢書,觀天下萬里江河,到頭來竟不如一整日垂坐于院中的孩童有才情和胸懷,實在是無顏面對陛下。”
太傅說到此處,微微抬手掩面,露出哀嘆惋惜的模樣。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這老家伙怕不是真中蠱了。
什么時候見他們口中能說出“慚愧”二字?
平日無理還要硬辨三分,今日居然說我服了?
禹皇也被勾得更加好奇了,連道:“愛卿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究竟是什么原因?”
太傅趙叔公見狀,從自己寬松的袖中抽出詩集,雙手呈上。
等禹皇身邊的楚九月公公招手接去,趙叔公再次看向那位涼州都統,袖子一甩,目光如電道:
“他們父子交戰是沒錯,有違綱常也沒錯,但你說,不管什么原由都不行,這話就錯了!”
“我大禹尊禮,但絕不恪守死禮!”
“否則我等,豈不是一群陳舊迂腐之人?”
難道不是?
眾武將都在暗暗撇嘴。
趙叔公卻是目光灼灼,朗聲道:“試問各位,能說出‘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勒裹尸還’這種話的人,是否算得上錚錚愛國?”
“能說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人,算不算愛國?”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趙叔公直視著涼州都統,眼神熾烈,聲音震蕩在朝堂上:“這話是勸說不要提什么拜將封侯,一將功成萬骨枯!心中悲憫戰死的將士,而不志在功名!”
“試問諸位,一個能將天下看得如此之重,將功名看得如此之輕的人,他會是怎樣的人?!”
“就憑這一點,又有幾人能夠辦到?!”
眾人都是怔住,有些無言,但旋即又是憤懣,你說就說,這眼神是什么意思,好像咱們都是沖功名來的一樣。
涼州都統臉色微變,那幾句話,給他帶來不小的沖擊。
他憤怒那青州少年,更多的原因,是擔憂天門關失守,涼州百姓遭殃。
但那句,“何須馬勒裹尸還”!
身為久經沙場的人,他見慣了戰場的慘烈,也見到那些連全尸都沒能留下的將士。
這一句話,讓他的眼眶濕潤了。
那些將士誓死拼殺和鎮守時的內心,又何嘗不是如此。
只是因為嘴巴笨,表達不出來。
此時,禹皇也在翻閱楚九月遞過來的詩集,靜靜地翻看,表情變得肅穆而沉默。
“就算他愛國,是良將忠臣,但他拔劍斬父,也是不爭的事實!”忽然有人說道。
趙叔公看向那人,冷笑道:“確實是事實,但事實就一定是真實的嗎?”
那人錯愕,被這句話問得愣住,思維都打亂了。
要不怎么說這些臭酸儒能說會道呢,一句話給他問卡殼了。
“鏡中花水中月,眼見亦非實。”
趙叔公冷聲道:“退一步來說,就算是真的,難道刑武王自身就一點錯沒有了嗎?”
“難道將其子處罰到天門關,還不夠嚴重嗎?請問諸位,誰敢去那天門關鎮守?”
眾人都是無言,說的是父子相殘的事,怎么又把火燒到他們身上了。
“如此懷有赤誠之心的少年,對百姓能如此,對自己的父親難道不能容忍?我想里面必定有別的原由,需調查清楚再說!”趙叔公大聲道。
先前提議要處罰李昊的眾人,都是面面相覷。
有翰林殿站邊,加上原本爭議的那些家伙,這事多半是占不到理了。
“僅憑幾首詩能說明什么,嘴上說說而已,誰還不會?”一個聲音又響起,是另一位武將都統,表情冷漠。
趙叔公冷笑,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我只擅于行軍打仗,不擅作詩罷了,但直白點的話我還是能說說的,忠君報國,我等萬死不辭!”那都統說道。
趙叔公冷哼道:“若是胸無澎湃,是無法作出如此深刻入骨的詩詞的,你這種大白話倒是誰都會說。”
身為大儒,他們看過這片詩集后,對待那位素未蒙面的少年,極有好感。
見詩如見人,他們知道,若是心思歪斜之人,一兩首還行,但絕對無法作出這么多的忠詩。
一開始他們也不相信,后來不斷打探,多方了解才確信,這些竟真的都是那少年一人所作。
這些粗糙蠻夷的武將中,竟能誕生出如此文采斐然的小輩,讓他們一眾大儒都感到唏噓和震撼,也算是給他們開眼了。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可擋百萬師!”
此時,朝堂之上,禹皇的聲音輕輕傳出,眾人都是聽得心頭一震。
好大氣磅礴的詩詞!
禹皇的眼眸中也慢慢射出光彩,那青州的絕世天才少年,在他的心目中形象更加清晰了起來。
“好詩,好兒郎!”
禹皇面帶笑容,不吝贊嘆。
先前還想再爭辯幾句的人,臉色微變了下,也都沉默了。
禹皇都開口,這事再討論也沒意義了。
大概就只能祈禱,那邊關外的風雪,真能壓垮那少年吧…
退朝了。
乾明宮中。
禹皇踱步到此,楚九月微微彎著身子跟隨在其身后。
“你在那真龍宴會上看過那孩子,感覺如何?”
禹皇緩步行走,隨意停在一處花樹前,但樹上的花卻只有一朵,雪花飄落在枝丫上。
看到此話,他忽然想到詩集里有句詩詞: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他嘴角微翹,那小家伙下棋攻勢兇猛,能作出這樣殺氣騰騰的詩,似乎也不奇怪。
楚九月思索了下,躬身道:“回陛下,我觀那孩子舉止隨意灑脫,但心性沉穩,不似輕浮驕狂之輩,那日的起因,確實是那佛主親傳弟子先起殺心,雖然極其隱晦,但我還是捕捉到了…”
禹皇眼眸微微閃動了下,低聲道:“佛主…”
他抬頭看向遠方,輕聲道:“下雪了,也不知道那孩子在關外如何,聽說刑武王將那邊的軍隊全都撤走了,看來他已經揣摩出之前朕話里的暗示,打算舍了那里。”
楚九月低頭沒做聲,他知道有時話該少點。
“有空的話,伱走一趟,聽說那孩子出門匆忙,配劍都沒,你替朕送一把過去。”
禹皇嘴角含笑,道:“就送那把…龍霄吧。”
楚九月心中一震,那可是天下十大名劍之首。
陛下對那位李家少年的喜愛,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勝。
“嗻。”他恭敬應諾。
“天罡不怕他這兒子死掉,朕還有點怕呢…”
禹皇輕笑一聲,道:“順帶告訴他,若是累了,就回大禹州,朕準他入乾道宮外殿修習,跟皇子們同住。”
楚九月瞳孔微縮了下,依然恭敬應諾。
涼州邊境,天門關。
只剩小土包的蒼崖城。
大雪飄落,紛紛揚揚地落在營地帳篷中,覆蓋在那些昨日倒下的妖魔尸體上。
“下雪了。”
李昊停下了書寫功法,用御物之力覆蓋,避免雪花觸碰紙張浸濕。
“下雪天,可不便垂釣了…”
李昊喃喃自語一聲,看向青州的方向,也不知那邊有沒有下雪,湖面有沒有開始結冰…
“今日,你們二位也該考慮離開了。”
李紅妝對李昊和李鶴說道。
李昊目光微動,靜靜地看著她。
李紅妝淡然一笑,道:“你昨天去剿滅它們老巢時,有盤問過龍山道場的情況么,那邊的三不朽境大妖,可不止一只,你殺了蚩虎君,那只老龍的坐騎,它們必定會報復回來!”
“這些年,它們遲遲沒有全力猛攻,我懷疑是故意的。”
李昊想到自己調查的事,問道:“那你知道原因么?”
“有好幾種可能,第一是借此向北凜國討要更多的活祭,第二是慢慢蠶食我們李家,畢竟它們直接攻破天門關,意義不大,龍關道早就被侵占了,它們已經能夠隨意入境,只是規模不大。”
“相反,將我們困在這里,還能源源不斷消耗我們,那老龍可能是跟我們李家先祖有仇,故意為之。”
李昊點頭,看來李紅妝也都知道。
“但今日,它們多半含怒而來,不會下輕手了。”李紅妝說道。
在她話落時,地面似乎也猛地震蕩了一下。
三人的目光同時看向營地之外。
那里,數道巨大巍峨的身影出現在視野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