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龜法相抵達的地方,是一個并不起眼的石頭屋子。
但是這屋子卻在靜室的后面,要先通過被厚重青鋼巖封鎖住的靜室,才可能進入其中,有一層一層的鎖,似是某種復雜的機關術,李觀一微微抬了抬眉。
從腰間拔出秋水劍。
赤霄劍分靈附著于秋水之上。
秋水劍吐出三尺赤色寒芒。
只是一個重劈。
這復雜無比的機關門鎖直接被劈開,少年抬腿一個正蹬,這機關門就厚厚地砸在地上,發出轟的一聲大響,李觀一此刻才發現,赤霄劍分靈不再如同之前那樣,只是留存于丹田之中,懶洋洋地不動彈。
雖然不如遇到這些以人為材修行功法的武者一樣暴怒。
但是李觀一以元神也可以駕馭此劍。
以劍器承載,可以施展出一縷赤霄鋒芒。
李觀一將秋水劍歸于劍鞘之中,叩住暗金面甲覆在臉上,此物可防御元神的沖擊和諸多暗手,而后右手叩住兵器,這才緩步進入其中。
果然有暗箭射來。
李觀一駕馭少陽劍,飛速流轉,將這些暗箭盡數嗑飛,斬斷,碎裂之后的東西散落了一地,然后才踱步走入其中,見到玄龜趴在一個金屬匣子前面,繞來繞去。
那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里面有渴望,也有嫌棄。
玄龜法相的反應,顯然和之前的不同。
李觀一抖手持劍劈開這匣子。
一股奇異的馨甜味道傳來,少年道人皺了皺眉,退后半步,道:“麒麟。”
始終就趴著他身上的麒麟貓冒出頭來,打了個哈欠。
一張口噴出一團麒麟火。
麒麟火直接把這一股馨甜的味道燒了個干凈。
李觀一手里掏出一根用油酥做的手指大小的面點,上面撒了芝麻,油香酥脆,塞到了麒麟嘴巴里面作為犒勞,然后才踱步靠近過來,微微皺眉。
里面放著一枚丹藥,通體澄澈如寶玉,非但沒有一絲絲邪祟之氣,反倒是有一股堂皇正大之感,作為祥瑞的麒麟卻忽然表現出一種極端的厭惡和煩躁感。
李觀一環顧周圍,隨意抽出一本書,似乎是極珍惜之物。
“極陰煉血手,上乘武學。”
“施展到大成,可以一掌之下,將敵人周身血液撕扯出來。”
“受此招式傷者,氣血涌動非常,傷口難以愈合…”
是陰陽輪轉宗的武學,李觀一扔下了,然后繼續翻找,找到了許多信箋,他迅速翻過,神色漸漸冷了下來,這信箋一方面是陰陽輪轉宗分壇和其余門人的互動,一方面則是和華蕊夫人的信箋交互。
“一百六十六名女子之血,化作一枚丹藥。”
“一年的容顏不老。”
“天下間原有如此好的買賣。”
信箋之中,華蕊夫人多次催促此次分壇之人送去,更言道:“第一次丹藥服下,效用非凡,吾夫常來于此,恩寵更甚,汝等速速煉出第二枚來,需要一應人手,材料。”
“并諸藥人。”
“吾皆給汝等送來。”
李觀一盯著藥人兩個字,又看到旁邊書卷,又寫以童男女膽髓煉長生不死藥之術,李觀一閉上眼睛許久,睜開眼,看到玄龜法相眼底的情緒,又是珍貴之物,但是又嫌棄。
少年道人把這書信收起來。
并指一掃,少陽劍承載元神激射而出。
此地東西,盡數被攪得粉碎。
復又倒了火油在這里,直接一把火把這密室里東西燒成了灰燼,
“以人煉丹,這樣的東西,就是邪法,該當徹底拔除!”
李觀一呼出一口氣,又迅速檢查了這里的構造,最后青鸞鳥法相隱隱感知到了生機,李觀一提了劍快步奔去,發現了這陰陽輪轉宗的囚牢。
里面關著的都是年輕的女子,衣不蔽體,身上有凌辱的痕跡。
或者眼角青紫,或者嘴角帶血。
如同家畜一般被關起來。
見李觀一來,她們抬起頭來,然后最前面幾個女子麻木站起身來,往前走來,然后抬起手去解自己的衣服,與其說是熟練,反倒如同被折磨之后的本能。
她們的動作被按住,少年道人的手掌按著她們的手。
李觀一微微吸了口氣。
“沒什么,不,我是說…”
“我是來救你們的。”
“你們…”
他看著這些麻木的年輕女子,其中最小的和他差不多大。
李觀一微吐一口氣,道:“你們安全了。”
那些女子并不相信少年人的話,不知道是到底經歷了什么,一直到他提起劍劈開鎖鏈,然后,甚至于是半強迫讓這些人出來,看到外面尸橫遍野,她們的雙眼動了動,然后才有了一絲絲情緒。
忽然不知誰哭喊一聲,撲到了那死去老壇主身上。
又撕扯又打,其余女子就都撲上去了。
那老人一身內功不弱,體魄也是鍛打的,卻硬生生被撕扯地尸骸一片一片,這些女子旋即放聲大哭,到了這個時候,身上才有了一點點人氣。
李觀一沉默著,他找到了這里的庫房,銀錢,然后讓這些女子各自去取,能夠拿多少就拿多少,最后他站在這山門前,看著陰陽輪轉宗的分壇,那些女子換了衣衫,拿了東西,就站在山門后面。
李觀一握著弓,拿起最后一根箭矢,箭矢之上,內氣流轉。
輕聲道:
“麒麟。”
麒麟鬧別扭,他肩膀上的長尾獅子貓尾巴搖動飛快,提起右前爪在他肩膀上憤憤按了下,在他心底道:“你當我是火把么?”
“又麒麟,麒麟。”
少年道人道:“一根雞腿。”
趴在他肩膀上的長毛貓兒甩了甩尾巴,舔了舔爪子:“三根。”
李觀一道:“兩根。”
“成交!”
麒麟張口噴出一團火,李觀一的赤龍勁內氣點燃,箭矢燃燒,然后以薛家神射之法射出,箭矢在空中拉出一道光焰,射中了這分壇的大殿,李觀一早已經灑滿了油,以及侯中玉版的引燃粉。
除此之外,還將面粉灑落在整個大殿空間,構筑成粉塵爆破的基本條件。
火焰箭矢落下。
轟!!!
麒麟火直接炸開一大團,下一刻熾烈的爆炸性氣浪直接將整個大殿都轟炸開來,幾乎掀翻,麒麟火的燃燒程度極為劇烈,很快地將整個大殿,包括其余屋舍,囚牢,都燃燒成了灰燼。
這些女子非要等待看到這里燒完,好在麒麟火燃燒速度快。
陰陽輪轉宗大殿很快燃燒殆盡。
麒麟火在麒麟控制下平息,不曾點燃此山。
李觀一抬眸,看著陰陽輪轉宗的牌匾。
左右側各有一副對聯,涂了墨漆,金粉的字。
“陰陽輪轉不滅。”
“天人化生不死。”
李觀一猛然拔出那把松紋古劍,內氣盈滿其上,甩出兩劍,劍氣飛出如同飛鳥振翅,交錯斬過,少年道人轉身,背后的山門牌匾被劍氣掃過,緩緩坍塌,倒下。
玄龜法相在整個山門里面溜達了一遍。
直接搞亂了這里的氣息,休想卜算。
神獸山莊五人組在完成了那少年道人的吩咐。
驅趕野獸造成動靜,猶如百人齊齊奔騰也似的,之后卻不見那邊有特別大的刀劍喊叫聲,又見忽然有勁氣升騰,屋子都似乎給打塌了,也不是知道是誰贏誰輸。
不片刻,竟然是燒起火來。
于是一咬牙,還是提了兵器過來,想著再不濟,給那少年人收個尸總是沒問題的。
可來了卻見那邊山門火焰已經盡了。
灰燼被燒成了白灰,這山頂上看去,白茫茫一片。
那少年道人牽著馬匹,用馬兒背了好幾個身體虛弱的女子,下山來了,背后的山門已成了灰燼,而少年道人也就道袍染了點血,看上去氣息悠長,完全不像是殺戮過的。
殺人放火揚灰。
嘶——
神獸山莊五人組打了個寒顫。
卻還是迎上前去,幫這些女子拿著東西,一拿手上,就知是銀子,臉上一變,可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的,沒有什么其他的念想了。
李觀一帶著這幾十個年輕女子下山。
其實是越到后面越是難行,這些女子下山的時候恨不得立刻離開那里,可是臨到鎮子附近,卻是難以邁開腳步,似是害怕膽怯。
最后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將這些人送回鎮子,各自歸于家中。
她們的親人流著眼淚看著她們。
其中在這些女子之中最有主見的那個在把所有人勸回去之后,才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家里,已經被擄走了好幾個月了,但是這一條回家的道路,卻還是這樣熟悉。
她已經不知道在想象中回來多少次。
到了門口那一顆大樹,聽到院子里面的人交談聲音,孩子的聲音,老人的聲音,男子的聲音,她不由癡了,許久后,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要回去。
院子里的男人似乎新瘸了腿。
他照顧孩子,還有四個老人。
孩子說今日的飯菜不是很好吃,正想著的時候,忽然大喊起來:
“娘!”
“是娘親啊!”
那漢子身子顫了下,抬起頭看過去,就看到在門口樹下哭成淚人的妻子,他一下站起來,往前奔出兩步,卻是一瘸一拐,不習慣,險些撲倒在地。
他起來了,快步去拉住女子。
嘴唇抖了抖:“回來了?”
女子淚流不止。
沒有人去問山上的經歷,問她們如何活下來的,也沒有人問這些鎮子里的親人為什么沒有不顧一切地上山去找她們,在這個亂世里面,活下來,比起一切都更重要。
男子死死拉著她,把她拉回去坐下,然后回去了拿了一個碗,一副筷子出來,盛了滿滿一大碗飯,道:“吃飯吧。”
“很好的菜,里面加了鹽巴,油,還有肉。”
“不吃,涼了。”
少年道人抱著劍,就依靠著這墻壁,他呼出一口氣。
殺人,救人,心中的氣卻猶自未平。
赤霄劍猶自在心中鳴嘯。
是劍在鳴?還是是心不平?
回到了客棧之中,李觀一見到那位銀發少女仍舊安靜等待著,蒼古道人也在飲茶,李觀一將事情和兩人說了,蒼古道人只是垂眸,并不說話,瑤光安靜看著李觀一。
李觀一緘默了下,道:“要先去一趟鎮北城,可以嗎?”
瑤光看著李觀一,嗓音寧靜道:“您,是要去殺人嗎?”
李觀一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是要去殺人,殺那華蕊夫人,這樣的事,撞上了不管,心中不痛快,且他也有殺死此人的法子,破云震天弓有必中之能,又可以隔著足足數里射出一箭。
無論如何,殺死殺不死,李觀一都要射這一箭。
瑤光看著少年道人。
銀發少女并沒有什么猶豫或者譴責。
只是伸手按在李觀一的手背上,嗓音寧靜且直接地道:
“我幫您。”
那看著外面人間的蒼古道人都微微抬眸,看著那邊的少年和少女,一個要殺人,另一個就幫忙遞刀子,他想著這兩個人的未來,隨意喝了口酒。
李觀一看著瑤光,沒有說什么,只是道:“好!”
有少女在的話,他的成功率大幅度提升,成功退走的概率則是百分百,至于狩麟大會,李觀一并沒有興趣參與。
信箋里面,狩麟大會和宇文世家有關系。
還殺戮百姓。
這不是妥妥的勾連外敵?
到時候就直接去鎮北關。
去薛家錢莊,把消息直接靠著薛家傳遞給薛老,交給薛老調動官方力量掃平掉,事情要管,卻也不能夠亂來,有勇有謀,和純粹的一腔魯莽不同。
四個宗師級別武者,隨便一個,李觀一都不是對手。
陳國北域和應國南境廣袤江湖里,最強的那一批武者。
就算不如越千峰,薛道勇,但是至少內功境界大差不差,至于戰力,那便是其他的事情了,李觀一是二重天的內氣境界,卻也可以悍然擊殺三重天的老朽分壇壇主。
內氣只是決定勝負的一個要素。
只是,當這個要素差距巨大無比的時候,其他方面再強也難以抵擋。
不過,騎了麒麟,他倒是可以退走。
雖然麒麟爆發力量持續不了太久,可是在其爆發的時間里,可是能對不出全力的蕭無量進行牽制的。
這樣的事情,麻煩超過李觀一的實力上限,需要冒很大風險,就直接交給薛老,讓薛老調動鎮北關的官兵解決,到時候也可以趁鎮北關兵員調動之時機,和嬸娘,瑤光一起跨越邊境。
少年心里想著。
“薛老,你才當上了那相國,估摸著也很缺政績。”
“這幾個月有勞你照顧了。”
“走之前,我送你一個離別禮物。”
李觀一是在入夜的時候要離開的,就如同瑤光所說的,少年人并不想要讓這些鎮民再度為感謝他而拿出自己本來就不多的積蓄了,趁著月色,他輕輕解開了牛車韁繩。
老牛嘴里塞了一把草料,然后讓它一邊咀嚼一邊往外面走。
那神獸山莊五人組也打算這個時候離開。
一問原因,倒是光棍直接:
“沒錢了!”
“再下去的話,得要住馬廄了!”
李觀一笑起來,月色清朗,風也正好,他驅動牛車,鎮子看守的百姓大驚,道:“道長,你要去哪里,道長!”他想要去追,但是這老牛邁開腳步,速度卻也不慢了,竟然追不住。
那少年道人背對著鎮子擺了擺手,大笑:
“江湖路遠,諸位保重!”
“告辭!”
那大漢還要說什么,可牛車卻也已經走得遠了,只是停在原地,忽然跪下,重重磕了幾個頭,以報答救回孩子的恩德,李觀一驅車往前,雷老蒙等人也騎馬跟著。
到了一個拐角,雷老蒙道:“道長,就在這里分別吧。”
“咱們想了想,不去鎮北城摻和了,就我們這樣武功,還是找個小地方,安生過日子好了,去了鎮北城,江湖漩渦太大,指不定哪一天翻了船。”
“是啊,道長,咱們告辭了。”
李觀一摘下一個錢袋子,抖手一扔。
是這幾人被他拿走了的那部分,拱手笑道:
“諸位,請!”
雷老蒙見到銀子失而復得,大喜,于是他們勒緊馬匹,也在馬匹上抱拳一禮,道:“道長,請!”
對視而笑,雷老蒙大笑道:“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就咱們這樣的人,就江湖底層,一輩子摸爬滾打的事情,今日做這樣的事情,也算是對得其年少時候的江湖夢了。”
“臨到老來,不枉費江湖一場,也知我們這樣的人心底,也是有豪氣的。”
“江湖路遠,道長,珍重!”
“咱們,江湖再見!”
“江湖再見。”
他們勒緊韁繩,調轉馬匹,月色之下,也奔騰而去了,月色之下,兩撥人馬,少年拱手,等到看不到他們身影,也才重新坐下,揮舞鞭子驅動馬匹。
老馬識途,可是老牛走起來更是安生。
李觀一躺在稻草上面,雙手枕著后腦勺,他看著天上星空和月色,忽然道:“瑤光。”
銀發少女歪了下頭:“嗯?”
李觀一道:“我覺得,我對江湖沒有什么感覺了。”
“俠客救一個人,救許多人,但是我們走了之后,這里不會有新的惡人嗎?不會再有陰陽輪轉宗這樣的人出現嗎?”
“還是有的。”
“治標不治本,奔波此生又有什么用?”
少年看著天空,伸出手指,五指張開。
牛車吱吱呀呀。
他仿佛看到一個個人,澹臺憲明,薛道勇,陳皇陳鼎業,陳文冕,宇文烈,姜高,姜遠,李昭文,不曾見面的攝政王,應國大帝,突厥上的草原共主大汗王,天下第一神將應國太師。
天下四大傳說,十大宗師,學宮,中州,赤帝,霸主。
然后看到那天穹的白虎七宿。
江湖的水,太淺了。
放不下我啊!
李觀一五指伸出,然后猛然握合。
如同破軍期望的那樣。
火焰在他的眼底安靜升騰著,在江州城見識過了天下的豪雄,他自然是知道怎樣才是自己的道路,不是江湖,不是簡單的行俠仗義,而是那兩個字。
天下。
見到了天下的豪雄,知道了那豪邁壯闊的氣魄,江湖的水。
太淺了,且渾濁。
“從鎮北城出來,我們就去找嬸娘吧。”
然后去江南,然后去隴右,去邁向天下。
少年笑了笑,目光平靜。
許久后,道:
“江湖,沒有什么意思了。”
道宗看著他,淡淡道:“江湖水淺,放不下伱,俠客如何?”
李觀一覺得這老道士喜歡找自己的茬,道:“俠客很好,但是,為名為利,俠之小者;若說大俠,那不是要為國為民么?”
蒼古道人看著他,忽然笑起來,清淡道:
“為的哪個國?”
李觀一哽住,看著這一句話堵住自己的道人。
蒼古道人看著他,目光清淡,卻仿佛能看到李觀一的內心似的,他伸出手,虛指著少年的心口,嗓音清淡,笑道:“你的志向,是大俠嗎?”
安靜無言片刻。
李觀一往后面一趟,翹起二郎腿:“我不和你說!”
“打殺一日,餓了,瑤光,還有點心嗎?”
“不要饅頭!”
銀發少女似乎無奈嘆了口氣,但是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的。
她從自己的包裹里面翻出點心。
硬邦邦的饅頭戳在少年臉上,把他的臉戳下去一個凹陷。
戳,戳。
“啊?!烤饅頭,也不要啊!”
“麒麟都不吃的!”
“喵——嗷嗚!”
那邊道人微微抬眸。
混小子!
而在李觀一等離開這里短短兩日之后。
那焚燒成一片白茫茫的陰陽輪轉宗舊地上,來了兩個人。
“你說,氣息就在這里出現過,是嗎?前輩。”
“是啊,奇怪,怎么又沒有了?”
一個白發老頭子頭痛不已。
旁邊是一位青衫老者,腰佩柳枝條,氣度從容。
劍狂!
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