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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振永對旁邊這穿著錦衣金冠的少年頗客氣,看著李觀一,沒好氣道:“小子,麻利點出來吧,怎么,在這個地方呆著難道很舒服嗎?!”
“快些出來吧。”
李觀一穿了鞋子走出來,雖然才在這里呆了兩個晚上,卻感覺已有很久,陽光落在身上都暖呼呼的。
李昭文很不客氣地搭著他的肩膀,手中折扇展開,遮住自己和李觀一,噙著笑意道:“我說,李兄啊李兄,雖然說之前我說了,依著你這樣的性格武功,他日怕不是要有牢獄之災。”
“可你老兄不必這樣給我面子。”
“這才幾天時間,你還真的進去了?”
李昭文取笑他,落落大方,只是李觀一覺得這家伙一定有點嘴巴毒的毛病,他對那邊的宮振永拱手道:“這次麻煩將軍了。”
宮振永對這少年感官更好了些,道:“說什么屁話。”
“若是你撞到了這種事情,卻不出手的話,老子才會把你打出金吾衛去,該出手就出手,出了事情的話,我給你兜著,我兜不住上面還有人。”
“當兵的骨頭都彎了,那我們這家國,就真的完了。”
他抬手扔了一個腰牌過去,道:
“伱的職位,緋袍,玉帶都被扣下了,職位暫停,沒了參軍事的差遣,你現在只能做一個從九品下的衛士了,放心,過去這一段時間,最多大祭之后,就會給你官復原職。”
李觀一道謝,把腰牌佩戴在身邊。
他已知道了身份的重要。
宮振永看著李觀一旁邊的那錦袍少年,后者微笑頷首。
宮振永眉頭皺起。
他當年在邊關,和應國的鐵騎對沖,和隴西國公府的人也有廝殺,所以只是點頭,態度頗冷淡。
本來李觀一是得給一直關禁閉關到了大祭之后的,可是旁邊這個少年身份太高,在大祭時候,尤其地高。
今日忽而提起,從旁說李觀一是她的好友,于是上面很快來了旨意,讓李觀一出來,說的好是釋放,不過是上面那些袞袞諸公要這少年去陪著這他國的國公公子爺散心罷了。
這讓宮振永心中憋悶許久,提著刀劈碎山巖,劈斷了刀,才算是稍稍地舒服了些,他雖然已在京城當將官許久,有的時候還是會不習慣的。
掃平鬼市的被抓了,死活都要關著他。
卻因要他陪著應國高層而被釋放。
我等不是才在西域打了勝仗嗎?為何如此謹小慎微?!
宮振永心中憤怒,神色沉靜,道:“上面有令。”
“大祭之前,你可不用來宮中值守了。”
李觀一怔住,宮振永拍了拍他肩膀,咧嘴笑道:
“當然,想要回來,咱們也等著你。”
“去吧。”
李觀一和李昭文離開了金吾衛之地,外面已有車輿,但是李昭文擺了擺手,示意那車輿自去,她和李觀一兩人并肩在外散步,江州城的早上仍舊很祥和,完全看不出來昨日經歷過一樁大事情。
李觀一此刻穿著一身藍衫,腰間的劍器是御賜的,也因為這事兒給扣了,木簪束發,如一尋常少年人,倒是樸素。
剛剛從小黑屋里放出來的,自是樸素,和李昭文閑聊。
“倒是李兄,消息夠靈通的。”
李昭文灑脫笑道:“京城里面的大事情,瞞過許多人,也瞞不過許多人,李兄啊,你的名字可以算是響徹一方了,列國昨日都知道,有個十五歲的金吾衛提著一把劍就殺到了鬼市里面。”
李觀一道:“…好吧,不過,我們是不是要換一換稱呼。”
“你叫我李兄,我叫你李兄。”
“到底誰是李兄?”
“亦或者你是李兄的李兄?”
一個冷笑話,卻似是戳中了李昭文的笑點,她琢磨了下,忽然大笑起來了,笑得前俯后仰,眼角都有眼淚了,最后她笑得肚子疼,一只手拍著李觀一的肩膀,道:“哈哈,哈哈哈哈,李兄,你可真是有趣。”
李觀一覺得這家伙嘴巴毒,笑點也夠低的,道:
“誰是李兄?哪個李兄?”
“噗哈哈哈哈哈,你,你不要說話了,哈哈…”
李昭文又被逗笑,她笑著肚痛,道:“好,好,那么我們換一個稱呼。”她微笑著,展開手中折扇,掩住上翹的唇角,左手背負身后,瀟灑道:“我喚你李兄。”
“你嘛,叫我二郎就是。”
李觀一不置可否,只是兩人走過的時候,他敏銳注意到周圍有人看著自己,目光似乎有些奇怪。
有人在跟著自己?
而且,跟著自己的人似乎變多了?
李觀一回身,看到了馬蹄聲傳來,有人走馬而來,所謂的走馬,和奔跑的戰馬不同,這種馬走的時候,是四個蹄子各跑各的,像是在走,很穩,又快,前世那馬踏飛燕的順拐式走法。
所謂的走馬觀花,價格不菲。
上面是清俊少年,穿著一身錦袍,周圍有仆從,其余富貴家子弟,眉宇飛揚,握著一柄折扇,五官還挺好看。
就是似乎給人下黑手揍了,鼻青臉腫還沒消下去。
縱然如此,也是同樣抬著下巴,頗為有些自矜自傲。
是之前和李觀一他們在長風樓互毆,或則說,對面被單方面暴打的文官子弟,那位門下侍郎之子晏代清,周圍的人,應也是那些文官世家的子弟了。
這些文官世家子看著李觀一,笑著道:“啊,這不是穿緋袍的李觀一校尉么?正八品下的參軍事,怎么今日穿一身布衣呢?”
“你的緋袍呢?”
“你的白玉帶呢?”
他們揶揄,語氣里帶著一種輕快,就仿佛眼前少年落了難。
他們自己便勝利了。
晏代清道:“好了,走,去赴宴。”
門下侍郎是清貴,晏代清在這些文官子弟當中還是有些名望的,于是他們笑了一陣,就走了,晏代清騎著馬在最后,他已騎馬走遠了,可手掌握了握,還是握住韁繩。
那匹很通曉靈性的馬放慢了腳步。
李觀一抬眸,忽然聽到晏代清騎馬在前面走,道:
“你,做的真是夠蠢的!”
“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你難道不知道回來找人嗎!”
“簡直是蠢,蠢笨如牛!哼!”
李觀一訝異,這年輕一代有清名的少年抿了抿唇,摘下劍一扔,拋到李觀一前面,李觀一抬手握住劍,這劍入手就知不是差的,也是一柄利器層次的寶劍,當時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晏代清仍舊倨傲:
“我聽過你的詩,是劍客。”
“都說了,誰有不平事,君子不能沒有劍。”
“在你的劍被送回來之前,先借給你用了。”
“下次見面,你我還是文武兩邊的對手,上一次你們給我下的黑手,板凳砸了我許多次,我是要還回來的。”
他遲疑了下,文武之間,涇渭分明,可是他握著韁繩,緊緊握住,都有些緊張和不適應,還是輕聲道:
“做的好。”
他雙腿夾了馬匹,馬兒加速奔上去了,那些文臣世家的子弟仍舊一起歡笑,有誰注意到了晏代清的劍不見了,晏代清只是道:“丟了。”
“啊?那把劍不是難得的利器嗎?要找回來。”
“不用了,那把劍丟了,或許比我手里更好。”
李觀一握著這劍,抬了抬眉。
劍身欣長,鯊魚皮劍鞘,劍柄鑲嵌一枚白玉,手指抵著劍格,這一柄劍彈出了鋒芒,寒意森森,劍器的劍身上光潔,上面刻著銘文。
君子如玉,剛而不鋒,柔而有節 是利器級別的兵刃,完美鍛造的劍,可以承受將軍級別武者的內氣灌輸而不至于崩碎,可以令內氣流轉如意,不會有阻礙,且鋒利,堅韌,四重樓之前的武者握著這劍,都可以完美發揮一身的實力。
李昭文折扇輕搖,若有所思,笑道:“果然。”
李觀一歸劍回鞘,道:“什么果然?”
李昭文灑脫笑道:“李兄你不知道嗎?你在年輕一代的人望,隱隱已是最厲害的那一批了啊,陳國的年輕一代,你已是最強之一。”
“少年人最服氣的,就是敢作敢為四個大字了。”
“錢和權都壓不下他們的腰。”
李觀一不置可否,只是緘默。
李觀一和李昭文上了路邊茶樓,李昭文很是嫻熟地點了許多的江南地道菜色,去的不是什么大的酒樓,只尋常人家會去的地方,世人都以為江南菜清淡,其實不然。
看地段,有些地方的菜膩味,油脂重,糖也重。
有的卻清淡,沏了茶,就有人來賣茶點和零嘴,有四五十的女子,胳膊上挎了柳條框,里面擺放著些小蒲包,里面是些瓜子花生炒豆子。
李觀一兩人坐定了,沒有叫零嘴。
就已經有人過來,從柳條框里面摘出來了好幾個小蒲包,放在李觀一的前面,然后什么也沒有說,轉身就走,李觀一怔住,道:“這位大姐,等一等,我還沒有給錢。”
他大喊,那人沒有回答他,他快步趕上,才看到那女子臉上已滿是皺紋,白發如同枯草,看上去七老八十,可是李觀一內氣感覺,最多三四十。
她紅著眼眶,轉身朝著李觀一跪拜下來,少年抬手攙住。
茶樓的掌柜道:“少俠,你收下吧。”
他輕聲道:“這是苦命人,帶著兩個女兒來京城討生活,兩個女兒都被摸去了,打碎了膝蓋拔了舌頭去當乞丐,她男人去要說法,給打死扔了河里面,您昨兒的事情,我們有人瞅著了。”
“貧苦人,沒什么東西,好歹給了她一個念想。”
“知道害自己女兒的人被清算了,回了鄉,那三條性命有個歸處。”
李觀一松開手,他看到那白發的女子走出去了,然后在樓下大哭大笑,最后跌跌撞撞跑遠了,李觀一道:“她,會不會…”
茶館掌柜輕聲道:“你是問會不會做傻事么?不會的。”
“兩個女兒,還有丈夫都死了,但是家里有幾畝地,總有人得照看著他們的墳墓。”
“我們這樣的人,就像是亂世里的雜草,只要沒有被撅了根,怎么樣都活下去,吃草,吃樹皮,總要活下去的不是?”
“活下去,陷在泥濘里,趴在地上被人踩都要活下去。”
“只要活著,總有一天可以看到太平盛世的。”
“您說對不?”
李觀一回過身,看到他桌子上已經放了好多的東西。
剛剛少年感應到的,暗中跟著自己的那些人們都來,他們把東西放下,不是很值錢的東西,瓜子,花生,炒蕓豆,滿滿當當的,李昭文折扇合起來,輕輕拍在掌心,她想了想,站起來。
安靜看著這一幕,老掌柜把一壺茶放在桌子上,輕聲道:
“這茶您喝,不收錢。”
“東西不是很好,也算是地道,您來喝茶,我備著。”
“您走,我收拾這兒。”
“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是也懂得知恩圖報的事情。”
李觀一看著那些人,李昭文伸手入懷打算取出銀錢。
但是那少年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李昭文感覺到李觀一的手掌用力,她詫異轉過頭看著李觀一,看到少年的嘴角往下抿了抿,然后用力地挑起,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李觀一拉著李昭文一起,大喇喇坐在這里。
倒一盞茶,抓了一把花生豆放到嘴巴里面吃,然后喝茶就著粗糙的茶點喝下去,他笑容燦爛,說:“真是好東西,味道恰好,好吃。”
“這茶也是好茶。”
于是那些雖然給出東西,卻還覺得自己的東西放不得臺面上的人們松了口氣,他們臉上露出那種,摻雜著討好,松了口氣,感激的,讓人落淚的笑來。
李觀一的贊許和痛快的接受了他們給的東西,像是他們總算是給出了一點交代,雙方像是達成一種默默無聲卻又浩大的儀式。
那是一個詞。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您為我報仇了,我給您報答,您應下來了,咱們明面上兩清,我對得住我死去的親人,我也對得住您,這膝蓋還直著,在地上活著,還可以說自己是個不忘恩不忘本的人,對不對?
死去見到了親人,可以說,我對得住你,我報仇啦。
少年沒有用銀子去侮辱他們心中最后潛藏的尊嚴。
那少年大笑著,人們也都散去了,李昭文依靠著窗,看著人們離開,輕聲道:“世人都只是知道公羊儒復仇,卻忘卻有恩也必報的道理,儒家的道理,潛藏于百姓之中,不假。”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如此百姓,如此民心,若是一朝涌動,誰能擋住呢?”
她轉過身,看到那少年悵然坐在那里,李觀一一杯一杯喝茶,他神色沉靜,李昭文發現,這個少年朋友比起當時初見的時候,發生了某種變化。
她想了許久,最后明白這樣的變化。
他在過去只是想著自己的事情,此刻想著的事情稍微多了些。
行為做事,自有不同。
慨然有豪雄的氣度。
李觀一道:“抱歉啊,二郎,今日恐怕不是什么喝酒酗酒的好日子了…只是,我厚著臉,想要問你討要一件東西。”
李昭文道:“兄弟說。”
李觀一道:“鳳棲梧。”
李昭文訝異,旋即笑著點頭,她叫來了掌柜,要紙筆,在李觀一面前寫下一封信,而后給他看了,道:“此物在我家中,我給家中寫信,以鵬鳥相送,數日可達。”
李觀一沒有想到這少年人問都不曾問為什么。
于是李觀一也不曾問她為什么這樣幫助自己。
只是正色道:“多謝!”
李昭文微笑道:“你我之間,應該的。”
這一日,未曾飲酒盡興,李昭文約定下一次再見,而后看著少年把東西都收拾好,沒有落下一粒瓜子,然后離開了,李昭文折扇展開,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
“…騰龍潛藏于深淵,但是是什么讓你起了騰飛之心呢?”
她嘆息:“天下英雄何其多啊。”
李觀一回去了薛家,卻未曾想到,薛家有一個想象不到的客人。
是他救下的那些人里面的,那個敢于給他遞過刀子的鐵勒少年。
以及——
鐵勒部可汗,契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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