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
越千峰一時間腦子頓了頓。
他認出來了突厥王者的車輿,卻也辨認出來眼前之人沒有敵意,李觀一看著破軍,青年微笑看著他,少年人道:
“好!”
這一句話是回應,一來一回之間已經完成了一次交托。
于是破軍大笑,主動掀開了車簾,越千峰抓住李觀一,直接撞入其中,而破軍也已揮動馬鞭,這坐騎是突厥七王的異獸,四蹄踏著火焰,迅速離開,幾個轉折之處,就已到了一處行宮之內。
精準無比地避開了所有追兵的方向。
又因車輿奢華,不緊不慢,并未曾引起太多的注意。
破軍隨意道:“我觀天象,知大勢。今日帶突厥七王來此和應朝的皇子宴飲,早已大醉,我與他說了要外出散心,于是撞見了挾持金吾衛的這位將軍。”
“將軍見我突厥七王的車輿,以為我之神將也在此地,為了防止出事,立刻規避,情急之下,以金吾衛為兵器砸來,自身遁逃,而我卻發現,這個金吾衛,正是我當年在外時遇到的,薛家在外游歷的子弟。”
“于是將其帶回療傷。”
青年放下馬鞭,轉過身來,微笑道:
“這個話本,兩位喜歡嗎?”
越千峰看著眼前這個頗為灑脫恣意的青年,道:“…若是以這個理由的話,還有許多事情要確定,諸多細節若是出了事情的話,恐怕都會起疑。”
破軍已翻找了下東西,隨意抬手扔過來了一身衣裳,并藥物之類。
顯而易見來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道:
“無妨,這些事情,盡數交給在下就可以了。”
“可保天衣無縫。”
“我此地準備了一個文牒身份,在江州城有別院一座,壯士可以前去那里暫避一番。”
越千峰抬了抬眉毛,道:“你早就知道我要來?”
破軍道:“不,只是有備無患罷了,我這一脈的謀士,至少要有三個備案。”
越千峰道:“上中下三策?”
破軍微笑道:“不。”
他眸子清淡,神色倨傲,回答道:“皆是上策。”
越千峰笑道:“狂妄。”卻沒有拒絕,隨便撕開身上衣裳,以烈焰焚燒為灰燼,然后穿上了新的衣服,一咬牙,將那絡腮胡子都給抹去,又戴上文士長巾,看上去就像是個北地文人。
越千峰熊抱了下李觀一,道:“這一次多謝兄弟你了。”
“不瞞你說,老越來此,一則是為了尋找岳帥;二則只是為了吸引開那昏君的注意,讓其余兄弟們進入其中,想辦法弄清楚路線,你在朝廷里面當差,卻要小心。”
李觀一聞言神色微有變化。
越千峰道:“我等已知道了,那昏君并不打算放岳帥。”
“祖老入京,大祭之約,都只是拖延時間的障眼法罷了,他早已下定了決心要下狠手,我們都是沙場上打過滾的,不可能將岳帥的性命放在這昏君的仁慈之上。”
“我等,也要有兩手準備。”
破軍眸子亮起,道:“你們打算在大祭的時候劫獄?!”
越千峰聲音微頓。
他點了點頭,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東西,那是一枚虎符,上面有著越千峰的名字,遞給李觀一,道:“這是你老哥哥大戟士軍隊的調令虎符,本來一半在岳帥那里,岳帥入京之前還給我。”
“現在老哥哥分一半給伱。”
“若是你撞上了那些劫獄的江湖人士,還有我岳家軍的老兄弟,記住把這虎符拿起來,這樣他們就知,你是我的生死兄弟,必不可能為難于你。”
大戟士的調令虎符。
此物的價值極高,也代表著越千峰的絕對信任。
若非李觀一帶著他逃出來,他或許會重傷在皇宮,也因此才得到了越千峰的認可,這大漢拍了拍李觀一的肩膀,聲音轉而溫和,道:“你到了第二重天,老哥哥送你一個禮物。”
他右手忽然發力,一瞬間按在李觀一心口。
赤龍法相出現在他背后。
赤龍低吟,那種帶著兵家殺伐的氣息退去,剩下的純粹的內氣變化,涌入越千峰的掌心,他手腕一動,勁氣迸發。
將這勁氣化作一股精純無比的力量,打入了少年人的體內,熾烈溫暖,在他的經脈當中游走,越千峰道:“武者的第一重樓,在于體魄;第二重樓,在于內氣的變化。”
“這是老哥哥我的赤龍勁,說來不怕你笑話。”
“我出身很差,小時候和野狗刨食,撞破了一撞兇殺,被一個老頭子看重才學了武功,后來當過土匪,也做過些荒唐事,但是這天下偌大,你我這樣的人,總會有些際遇。”
“這是我當年有奇遇,傳說是中州大皇帝那一脈《赤龍鎮九州》神功里面的一部分,當年赤帝靠著這一門《赤龍鎮九州》,還有《大風歌》兩門神功,傲笑域內。”
“我今日就將這一脈絕學轉傳于你。”
“算是全了你我兄弟生死同犯的命,到時皇帝一定會派太醫來查探你的傷勢,他們若見你體內有我赤龍之勁縱橫,必會認為你是為我重傷,命不久矣,加上薛家,還有突厥七王的名頭。”
“你可全安也。”
越千峰提起手掌,赤龍法相暗淡下來,而伴隨著越千峰的這一下,李觀一體內的青銅鼎迅速積蓄,剎那之間就已經全部盈滿了玉液。
越千峰道:“第二重境尤其看重勁氣變化,你要好生修行。”
“咱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卻已歷經生死。”
“只是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喝一頓酒,等到大祭結束,我等救出了岳帥,若是我還活著,到時候和你好好喝一頓,不醉不歸。”
“最后,老哥哥再給你個好處!”
越千峰遁出。
片刻后,李觀一聽到了赤龍的長吟,聽到了酣暢淋漓的怒音:“侯中玉你個畜生,竟然背叛了老子,你等著,今日我越千峰活下去,他日活撕了你!”
李觀一瞳孔收縮。
他知道越千峰這一下,會徹底做實了越千峰勾結侯中玉的事情,破軍道:“倒是有個好的朋友啊,李小兄弟。”
他此刻慵懶得不再說什么主公,翻身坐到李觀一身邊。
“看起來,和侯中玉有過節的是你咯。”
“侯中玉,若是我的記性沒有錯的話,那是一個術士,幾十年前在江湖上露面,被記錄于一個縣的縣志里面,我還記得;看起來,他在皇宮當中,麒麟宮,長生藥。”
“侯中玉在這里不意外,但是李小兄弟你和他有過節。”
“再加上麒麟。”
“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經歷,逃犯,偽裝。”
破軍看著李觀一,嘆了口氣:“我該叫你什么好呢?”
“是薛家的李觀一。”
“還是,前代天下第五神將,太平公之子。”
“慕容世家秋水劍的持有者。”
“李觀一。”
李觀一看著眼前俊美青年,后者微笑道:“不要這樣看著我,李小兄弟。”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平淡從容道:“這只是基本的韜略和廟算。”
“知己知彼,很基礎。”
“然天下偌大,謀士無數,區區在下,也是有當代謀主第一的志向的。”
李觀一看著這個通過這些基礎信息就推斷出了真相的青年謀士,心中被驚動之后,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決斷和才華。少年人伸出手,自腰間拔出了秋水劍,放在身前,然后看著眼前的破軍,道:
“先生也已經給過投名狀,所以,我并不擔心。”
“我們已經是同犯了,不是嗎?”
自破軍驅車帶著李觀一和越千峰離開,就已是捆在一起。
如此坦然的態度,破軍心中贊譽。
少年肅整衣冠,微微拱手一禮,道:
“觀一武夫,不擅韜略和大勢,還請先生助我。”
他很果斷。
就如同想要拜師祖文遠。
天下的大勢濤濤,局面復雜。
他不可能全部自己處理,而眼前青年毫無疑問是經過專門訓練的謀士,術業有專攻,李觀一在這一方面上,毫無世家子弟的所謂自尊,相當能放得下身段和臉面。
破軍怔住。
未曾想到,這一代的白虎大宗卻是如此。
于是斂容。
側身向北而受禮,回禮道:“敢不從命。”
青年盤膝坐在這個馬車里面,道:“此地為皇宮大禁之內,外有追兵已去,而七王,應國皇子在內宴飲,尚且有兩柱香的時間,請允許吾來為你點出天下之大勢。”
他扯下了奢侈的絲綢鋪墊在這里。
蘸著滴落在車內的鮮血為筆墨,然后并指在絲綢之上畫出了天下的地圖,他道:“西域已亂,黨項突起,吐谷渾內逃北奔,于十年內,西域無力進犯中原之地。”
“而北域突厥一十八部統帥鐵浮屠,應國鐵騎烈烈雄風。”
“唯南陳風氣糜爛,而澹臺憲明為天下名相,勉勵支撐,在此之前,南北兩朝未曾死戰,不過只因為西域吐谷渾虎視眈眈,而突厥鐵騎鋒芒。”
破軍道:“而今天下,第一大變,為岳鵬武。”
“岳鵬武一死,南陳再無可抗鼎的名將。”
“而西域分散,彼時應國必鐵蹄南下于此,劫掠江南,若如此,破壞越千峰等人之計策,領南陳殺死岳鵬武,如何?”
李觀一斷然拒絕道:“不可。”
“他為國為民,又是越大哥的主帥,我怎么可能破壞越大哥他們的計劃?”
破軍微笑道:“真是太有人情味啊。”
他說出這一句話,卻沒有表達對這個秉性的看法,只是青年的神色似乎松緩許多,他笑著道:“那么,在下的計策里面,只有兩策可以給您了啊,太平公之部署分散于天下。”
“您實力不足,力量不夠,這天下偌大,有三個地方,可以讓您崛起。”
破軍伸出手指著這以血繪制的地圖,指著江南,道:“十二年前,應國和陳國一戰,舍棄江南十八州,慕容世家鎮守此地,以您的血脈,回歸慕容,合縱江湖,可于皇朝之外稱霸。”
“而后以江南十八州為基業,朝外擴張,順水而下,上下皆取其地,建城以固守,此雖不可與兩國爭鋒,然水域浪潮之外,江湖傳說之上,絕壁城池,易守難攻,亦可超然于塵世之外。”
“皇帝雖有權柄,卻恨之入骨,難以傷及。”
“皇權行于天下,皇權不至之處,唯君之令,江湖橫行。”
李觀一搖了搖頭,一眼看出這就只是故步自封的路數,于是破軍微笑,道:“看來,您確確實實不甘于這等平凡的路數,第二,關外,突厥和應國交鋒之地,那里多有異族,亦有豪雄。”
“混戰之軍閥,勢力極多,難以管轄,卻也不乏悍勇之輩。”
“江湖勢力以雪山劍派為首,關外豪雄勇武,有燕趙慷慨悲歌,踏雪狂歌,擅用戰刀,您北上入此,只需要三百披甲精兵,以我的計策,可以取一軍閥之地。”
“而后收縮勢力,蟄伏等待,向內臣服于應,向外掃除軍閥,等待應國和陳國大戰之機,順勢鑿入應國。”
“與陳國成犄角之勢,陳國岳鵬武若在,足以制衡應國。”
“遠交近攻,外伐突厥而南下攻陳,開疆拓土,匡扶宇內,聲名可震于諸國,提劍則天下驚懼,一怒則列國不安,待應國有變,可入中州,挾君王,可得三百年社稷。”
“此諸侯之道,青史留名,陳國,應國君王恨不得食君肉食君皮,卻也難以奈何,如何?”
李觀一沉默了下,他手掌按著膝蓋,想到了那逃兵,買賣人口等諸多事情,想到了那命中宿敵宇文烈,回答道:
“這也是紛亂天下的道路。”
破軍微笑收斂了,他的眸子里面不知不覺燃燒起來了火焰,那火焰似乎可以將一切吞噬,語氣卻越發溫和起來,道:“那么,您想要的道路是什么?”
問他的志向,或許未曾徹底明了,還不具體清晰,和破軍聊也是為了個安全的去處,可這個問題,李觀一卻本能地回答了。
“自是天下一統。”
這是某個烙印在他魂魄中的認知,他的前世,不管誰都會做出同樣的回答。
但是對于這天下已紛亂三百余年的天下來說,對于任何一個活在這亂世當中的謀士來說,這四個字,都代表著一種,橫絕宇內,超越其余諸君王的氣魄。
破軍呢喃:“天下一統…”
他眼底的火焰燃燒著。
這確確實實,是他們這一系最渴望的君王!
如此秉性,如此氣度,太過于符合了。
破軍嘆息,他坐直了,脊背挺直,手指劃過,抵著了另一個地方,道:“那么,就只有這里了。”李觀一看到那里,那是應國和西域接壤的地方。
破軍道:“西域和應國接壤之地,隴西風起之地。”
“西域紛亂,此刻局勢復雜,而應國國公已有不臣之心。”
“往上則是突厥,下則是陳國,往外是西域大漠,吐谷渾的逃兵就在那里;往內是應國朝廷,自北域的雪山融化留下的雪水匯聚于此,浩浩蕩蕩匯如江南的水脈。”
“這天下偌大,最亂的地方就是這里了。”
“若是那位越千峰可以輔佐你的話。”
“有我的計策,有大戟士,有西域這樣的大后方,以您的器量,足以建立吐谷渾那樣的功業,隴西狂風四起之地附近,有一地,為大江上游,群山南麓,地勢南北高,中央低,為八百年前赤帝龍起之地。”
“若可占據此地,向內占據西域,上破突厥兼并草原,虎視江南中原之地,鐵騎提槍,往下進一步可破陳滅國,與應國隔江對峙,您若提劍,則天下皆恐懼,應國不解甲。”
“威震四海,目光所及,天下群雄震怖,此霸主之業也!”
破軍闡釋四方局勢。
李觀一遲疑了下,他看著眼前的青年,提起了手。
手腕上有一根繩索,繩索掛著一個東西,落入了手腕里,他提起來,把手掌放在了血液為墨的絲綢地圖上面,然后張開手,道:“我若是,再加注呢?”
他拿開手。
少年黑發微揚。
一尊猛虎為鈕的金色王璽安靜放在那里。
破軍呼吸猛然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