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領導的茶不錯,李學武只喝了一杯,便見到了領導口中的維德同志。
對方從一進來便是帶著臉色和態度,包括他身后跟著的穿板綠的中年干部。
“維德同志,來,介紹一下”
杜領導招了招手,示意了李懷德這邊介紹道:“紅星軋鋼廠管委會主任李懷德同志”。
“這位是廠辦副主任李學武同志”
領導就是領導,很有涵養和氣度,在這種場合仍不忘介紹一旁坐著的李學武。
更絲毫沒有不拿李學武當回事,嚴肅與隨和的態度轉換絲毫不違和。
李學武和李懷德一同看向了對方,都沒有說話,只等杜領導介紹情況。
而對方顯然更有主見,或者說想要占據主動,竟做了自我介紹。
“我是蘇維德,部紀監組組長”
他沒有與李懷德握手的意思,目光更都沒看向李學武這邊。
好像在他眼里一個委辦的副主任還沒資格得到他的重視和關注。
“這位是支管委代表丁志山同志”
蘇維德給身邊的中年人做了介紹,在杜領導的招手示意下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
李學武目光掃過對方兩人,隨后意味深長地看向了杜領導。
如此隨意霸道,是看不起李懷德啊,還是沒拿杜領導當回事啊?
或者說,兩者都有?
今天這場面有點意思了啊,支管委的代表都來了,真有打群架的派頭了。
杜領導好像并未在意對方的態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都工作一天了,大半夜的就閑話少敘吧”。
“是為了程開元的事情而來吧?”
蘇維德一開口便用了攻擊的語氣,像是在質問李懷德一般。
李學武卻是面色一變,突然開口道:“領導,我們是來取調查結果的,或者逮捕令也行”。
“如果程副主任的情況已經調查清楚了,走逮捕或者法辦程序,也方便我們回去早做安排”。
“對吧?李主任”
李學武沒理會博然色變的蘇維德,看向李懷德說道:“也方便咱們接下來的宣傳”。
李懷德沒說話,而是把目光看向了杜領導,在等他的回答。
可杜領導低眉垂首看著手里的茶杯絲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場面一時僵住了。
端了新茶過來,韓主任目光跳向李學武微微一瞇,隨后借著擺放茶杯的動作插話道:“有結果了嗎?我還沒聽說呢”。
蘇維德盯著李學武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程開元…同志,確實是我們帶走的”。
他在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把同志二字咬的特別狠,好像是在回復李學武的刁鉆和為難一般。
“你們想要知道什么?”
他蔑了李學武一眼,看向李懷德說道:“紀監工作的程序我就不用跟你們贅述了,都是高級干部了”。
“什么能問,什么不能問,這還用人教嗎?”
“依您的意思,我們廠領導失蹤,我們不用管不用問,等著聽喝兒是吧?”
李學武很強硬地懟了回去,目光凜冽地看向對方說道:“我怎么不知道紀監的工作程序里有不告而抓的步驟”。
“你這是在跟我說話?”
蘇維德略帶鄙夷地打量了李學武一眼,隨后問道:“你有什么資格質問我?”
“巧了,我正是紅星軋鋼廠的保衛監察負責人”
李學武微微昂起頭,態度剛硬地說道:“關于紀監工作的問題,請您跟我溝通,如果您說的是程副主任正在接受紀監調查的話”。
“如果不是”
他抹噠了對方一眼,看向杜領導說道:“那么請組織給出明確限制程副主任行動的理由,我們有權利知道更多”。
“咳——咳——”
杜領導見李學武話說的突然沖了起來,猛地咳嗽了兩聲,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紀監工作的特性嘛,性急如火”
他掃視了幾人一眼,緩緩點頭道:“都是為了組織工作,都是為了干部管理,有意見、有爭議,都很正常”。
“都各自壓一壓火氣,把問題談清楚,談透徹”
杜領導看向李懷德這邊說道:“就是為了程開元同志的事來的,要了解一下基本情況,也對廠里有個交代”。
說完,他又看向了另一邊的蘇維德兩人道:“既然已經控制住了局面,那就在規定范圍內給主管領導通報具體情況”。
“畢竟軋鋼廠的同志們還是值得信任的,對吧?”
“杜主任,情況還不是很明確”
蘇維德看了對面的兩人一眼,有些謹慎地說道:“暫時還在調查之中”。
“那就撿能說的說!”
杜領導顯然是有些不滿了,瞥了蘇維德一眼道:“難道把人控制了,一點情況都不能給廠里的同志說嗎?”
“還是,廠里的同志也有問題,嗯?”
他目光掃向李懷德,掃向李學武,兩人均是坐的筆直,目光清澈,十足的優秀干部模樣。
“這個…”
蘇維德猶豫了一下,還是看向了身旁的丁志山,面露詢問之意。
李學武的目光也隨對方看向了進門后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這位支管委代表。
“當然可以信任紅星廠的同志”
丁志山一直都在觀察著對面的兩人,這會兒微微一笑,知道蘇維德頂不住對面的壓力了,杜主任也頂不住。
所以他不得不開口解釋道:“畢竟剛剛同程開元同志接觸,我們還在跟他溝通,處于了解情況的階段”。
“是吧,蘇組長”
他看了蘇維德一眼,隨后繼續說道:“目前程開元同志精神和身體狀況良好,我們會注意他的健康情況的”。
“還有,關于辦案程序嘛”
丁志山端起茶杯打了個哈哈,道:“畢竟事急從權,我們也沒有給這個案子定什么性,要先從了解情況開始嘛”。
“您的意思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李學武見他喝茶,開口道:“程副主任的問題并不明確,僅僅是配合你們的調查工作,也并未對他的人身自由做以限制?”
“哦?嗯…這個…嗯,是這樣的”
丁志山喝過一口熱茶后放下茶杯,不徐不緩地說道:“我們支管委收到了一些問題報告,其中有一部分是關于程開元同志的”。
“就像蘇組長所說,你們都是高級干部了,想必對組織調查工作也有一些了解,尤其是這位李學武同志,負責廠保衛監察工作是吧?”
他并沒有忽視李學武,但也沒有太過于重視,點了李學武的名字,繼續說道:“我們也是出于對組織干部的重視和關心,在調查的前提下是保護”。
“所以才有了這次的行動,對吧蘇組長”
就在蘇維德點頭后,他又看向杜領導說道:“支管委主要負責這次審查工作,與部紀監溝通過后,我們共同的意見是暫時就調查情況進行保密,不做通報”。
杜領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點點頭,表情嚴肅地看向李懷德這邊,雖然沒說話,但已經就此事詢問李懷德的意見了。
李懷德也沒說話,手指輕敲沙發扶手,目光盯著蘇維德兩人,眉頭緊皺。
“我們要見程副主任,就是現在”
李學武看懂了李懷德的意思,主動開口道:“以紅星軋鋼廠的名義按照組織程序提出見面申請”。
“我說過了,這是組織調查”
丁志山很不滿意李學武的糾纏,態度突然凌厲了起來,皺眉說道:“在程開元同志將問題交代清楚之前他誰都不能見”。
“那就以紅星軋鋼廠管委會的名義申請與程副主任見面”
李學武微微昂頭,淡定地說道:“如果正在執行紀監監察審查,那我就以紅星軋鋼廠保衛監察負責人的身份向組織申請見面”。
“你——!”
蘇維德勃然色變,瞪著李學武要開口說話,卻被丁志山給攔了下來。
“杜主任,我說的很明白了”
丁志山沒有與李學武糾纏,而是看向杜領導說道:“現在這個案子是由我們支管委在負責…”
“那我就以紅星軋鋼廠支管委主任的名義申請與程開元同志見面!”
李學武一拍沙發扶手,面色嚴肅地說道:“不是組織調查、不是紀監審查,更不是案件調查,你們在搞什么名堂!”
“誰給你們的權利讓你們肆無忌憚地控制一名組織干部,誰又給你們的權利讓你們以莫須有的理由調查軋鋼廠的干部!”
李學武目光轉向杜領導態度強硬地說道:“如果是要求程副主任配合調查,那就請按組織程序進行正式通報,如果不是,我們今晚就要接走他”。
“我怎么不知道軋鋼廠有支管委?”
丁志山狐疑地看向李學武,打量著他的年輕,質問道:“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出任支管委主任的?”
“丁…咳——咳——”
韓主任剛剛開口想要提醒他,卻被李學武的目光給頂了回去。
“我是衛戍第三團第一副政委,也是副團長”
李學武掏出自己的證件拍在了一旁的茶幾上,昂起頭看向對方問道:“您要驗看一下嗎?”
丁志山突然瞪大了眼睛,這一情況他是不了解的。
他不知道軋鋼廠什么時候有了支管委,就是三支進廠他都不知道啊。
嘿!甭說他不知道,就是坐在一旁的紅星軋鋼廠管委會主任李懷德也是第一次見著紅星軋鋼廠支管委主任。
不過老李這會兒很深沉,與李學武的默契都不用交換眼神,淡定地開口道:“不要激動嘛李主任,咱們廠支管委的工作很順利,丁主任不知道也正常”。
“好的李主任”
李學武應了一聲,就在對方的注視下收起了自己的證件,但態度依舊強硬地說道:“距離程副主任失聯已經過去了整整7個小時”。
“我們并不苛求組織辦案的嚴謹性和周密性,但我們保留對這一次調查情況的公允性和程序性進行追究的權利”。
“尤其是針對程副主任以及他隨行人員調查,在沒有明確的解釋之前,他不能接受你們的違規限制”。
“這就是我們廠的最終意見”
“嗯,我們大半夜的叨擾杜主任不是來制造矛盾的,是來解決問題的”
李懷德開口道:“既然我已經在這了,代表軋鋼廠管委會班子,代表三萬兩千名職工,就必須帶走一個結果”。
他的意思更加絕對,要么今晚帶走程開元,要么他回去直接跟廠里撂實話,把問題捅大,把對方的辦案程序晾在明面上接受輿論的監督。
這年月有句話說得好,惹誰都別惹工人老大哥,老大哥的鐵拳不是誰都能承受得起的。
李懷德和李學武既然敢坐在這里,就有義無反顧的決心,以及必須解決問題的態度。
丁志山始終懷疑紅星廠支管委是否真的存在,同時也懷疑李學武的身份,怎么能有這么年輕的副團長!
還是特么第一副正委!
懷疑是懷疑,也正因為大家都坐在了杜領導的辦公室里,他可不敢撕破臉去驗看李學武的證件。
假的當然好說,可要是真的呢?
打臉都是小事,要往死得罪了李學武,得罪了杜領導,那他以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
本來以為丁志山開口說話就等于敲了王炸,沒想到對方不講武德,連甩出一套春天。
什么身份他都有,毛子的套娃嗎?
見兩人都不說話,杜領導緩緩點頭,看向他們說道:“既然問題還不明確,程序上也需要時間來處理,我看就這樣吧”。
“維德同志,丁主任?”
杜領導點了兩人一句,隨后說道:“還是那句話,都是在為組織工作,都是為了干部管理,互相理解,互相寬容,對吧”。
“確實是這樣,你瞧,都已經快要十二點了”
韓主任站在一旁打圓場道:“杜主任從早晨一直忙到現在,如果再不休息就得直接上早班了”。
看著李懷德和李學武堅定的目光,他對著蘇維德提議道:“蘇組長你看是不是先把問題放一放,如果后面再有需要,可以再聯系對方接受調查嘛”。
蘇維德被兩邊施壓,目光掃過對面,又看了看杜主任,見他態度冰冷不掩疲憊,只好把視線看向了身邊的丁志山。
丁志山一直盯著李學武在看,這會兒也承受不住壓力,緩緩點頭道:“那就這樣吧”。
他倒是干脆,沒說什么狠話,更沒說以后有了問題再找人。
真放虎歸山,有問題他也找不上了,關鍵是給了他七個小時也沒撬開程開元的嘴,以后就更別想了。
“好了,諸位領導,事情解決了”
韓主任笑著握住了自己的手,說道:“那就趕緊的吧,一會就第二天了,沒必要拖著隔了天是吧”。
“杜主任,您就早點休息吧”
他轉頭看向杜領導說道:“我陪紅星廠的同志走一趟,您看可以吧”。
“你辛苦辛苦吧”
杜領導有些疲憊地撐著沙發站了起來,同李懷德握了握手叮囑道:“回去后要把紅星廠帶好管好,下次來我希望是李總經理來見我了”。
“定不辱命”
李懷德鄭重地保證道,同時說了幾句感謝的話。
李學武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個時候恢復了謹言慎行的模樣,好像剛剛的鋒芒畢露都是演的。
杜領導在同他握手的時候,笑了笑,點頭道:“劍膽琴心,名不虛傳,后生可畏啊”。
“多謝領導包容,感謝領導關愛”
李學武自信且從容地與他握了握手,隨后敬了一個禮。
杜領導點點頭,對著他們擺了擺手,道:“去吧,把問題徹底解決好,不要耽誤了明天的工作,我就不送你們了”。
“您保重”
李懷德最后道別,與杜領導對視一眼過后,隨著韓主任一起出了辦公室。
蘇維德兩人已經等在了電梯口,見他們過來,目光有些冰冷。
不過既然問題已經談好了,也再沒有浪費表情和情緒的必要,雙方走進電梯誰都沒跟誰說話。
出了辦公大樓,栗海洋依舊站在伏爾加M24轎車的旁邊等待著,見到一行人出來,很是利落地打開了車門。
李懷德與韓主任說了兩句,這才同李學武一起上了轎車。
砰!車門關閉,李懷德終于長熟了口氣。
“塵埃落定,僥幸,僥幸”。
“虎口奪食,不易,不易”。
李學武配合著李懷德說了這么一句,拉過他的手握住,苦笑道:“我手心里全是汗”。
“呵呵——我不也是”
車輛啟動,司機在前方車輛的提醒下,跟在了韓主任那臺魔都牌轎車的后面,更前面則是一臺奔馳早期進口轎車。
三輛車組成的小車隊逐漸加速沿著大院內部道路往一機部招待所開去。
路上李懷德沒有再說話,而是舒緩著緊張的情緒,同時也在恢復消耗殆盡的精力。
栗海洋很有眼力見地沒有說話,更沒有打擾后面都在閉目養神的領導。
能在關鍵時期挺身而出以魚死網破的強硬態度來搭救程開元已經是難得,更難得的是馬到功成,總算是解決了困難。
能在今晚將程副主任接回去的意義很不一樣,至少明天的早班可以對所有人有個交代了。
路程并不是很遠,招待所就在前方,栗海洋輕聲咳嗽做出了提醒。
李懷德和李學武雙雙睜開干澀的眼睛,深吸一口氣,重新積蓄精神和力量,把最后一仗打好。
嗤——
轎車按照對方的指引停在了門前,李學武已經掃見了程副主任的那臺魔都牌轎車。
只是車內空無一人,沒有秘書和司機,顯然對方還在被控制之中。
李學武陪同李懷德一起下車,走到韓主任身邊站定。
“稍等一下,讓蘇組長去安排”
韓主任很淡定地站在了門前,沒有想要進去的意思。
他掏出煙盒主動給兩人散煙,卻都被拒絕了。
“怎么?對我有意見?”
韓主任好笑地看著兩人,態度有些玩味。
李懷德抬了抬手,道:“早就戒了,不抽了”。
“我也是,戒煙了”
李學武見韓主任的目光掃過來,微微一笑道:“我還年輕,能戒早戒”。
“哦?這是軋鋼廠的新風氣嗎?”
韓主任很是意外地看了看兩人,道:“都要戒煙?”
“呵呵,并不是”
李懷德看了一眼走進門去的蘇維德和丁志山,開口解釋道:“我是老咳嗽,愛人勸我把煙戒了”。
“他則是不然,學武同志剛得了大兒子,心疼呢”。
“嚯!真是有毅力,好男人”
韓主任笑著把煙收了起來,他自己也沒抽。
見蘇維德兩人都走了,這才輕嘆一口氣,拍了拍李懷德的胳膊,道:“理解一下,領導也難”。
“我理解,時局維艱,互相理解”
李懷德點點頭,道:“情況有些突然,如果不是很棘手,我們也不會來叨擾杜主任”。
“嗯,杜主任聽見你的電話就已經叫我去安排了,可你也知道”
韓主任站在了李懷德的身側,道:“有些問題現在解決不了的,只能擱置,留給以后來解決”。
“而現在能解決的,盡量處理好各方的關系,不要求面面俱到,但最好也要注意分寸”。
他的話里似乎意有所指,是在提醒李懷德什么,又說的不是很清楚。
李學武聽了幾句,默不作聲地給栗海洋招了招手,示意他安排司機把程副主任的那臺車開出來。
不用特意去找鑰匙,車鑰匙必定是在車上的,這是紀監留置相關人員以及其司機后的工作習慣,也是一種潛規則。
栗海洋招呼了司機,一起去那臺車邊上做了檢查,包括車廂內部以及后備廂,仔仔細細。
“我其實跟李副主任有過一面之緣”
韓主任見李學武指揮若定,態度沉穩,笑著招呼了一句,道:“是在去年的勞動模范工作大會上”。
“太遺憾了,早認識您就好了”
李學武笑著接過話茬兒道:“也省的我問這邊又問了那邊,真是忙中出錯”。
“后生可畏這句話杜主任可是甚少說出口的”
韓主任笑了笑,說道:“看來軋鋼廠能有今天的成績,不是偶然啊”。
“李主任團結的好,隊伍帶的好”
李學武笑著擋了對方的話,說道:“我這樣的不算可畏,軋鋼廠組織變革中涌現出了許多優秀的年輕干部,這才是軋鋼廠蓬勃發展的基石和原因”。
“懷德同志,真如此嗎?”
韓主任看向李懷德抬了抬眼眸道:“難怪你雄心壯志,要搞集團化目標了,看來人才可用,信心十足啊”。
“呵呵——還有太多的路要走了”
李懷德輕笑著搖了搖頭道:“我現在也是舉步維艱,如履薄冰啊,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軋鋼廠實現集團化的那天”。
“說的有些玄了,不至于吧”
韓主任也是笑了笑,見那邊兩人在車邊鼓搗了半天,這才將車開了過來,意味深長地說道:“深藏不漏,一鳴驚人?”
“哈哈哈——您且等著吧,我給您鳴!”
李懷德笑出了聲,道:“現在軋鋼廠僅僅是往前邁了一步,就招惹了這么多的風議和為難”。
“我說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一天,有錯嗎?”
“出來了——”
李學武目光一直盯著大廳內部,等了這么長時間,終于見到了程開元。
能自己走,臉上沒有太過痛苦的表情,雖然有些麻木和疲憊,但還算過得去。
他身后跟著的秘書張士誠有些萎靡,走路有些踉蹌,應該是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
只有司機的狀況最好,攙扶著張士誠心有余悸地望著這邊。
李懷德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盯了韓主任一眼,很是不快。
李學武脫下自己的大衣,快步迎了上去,沒等程開元開口說話便罩在了他的身上。
“什么都不用說,咱們先回廠里”
攥住了程開元的手捏了捏,把他要說的話都按了回去。
回頭看了一眼張士誠,輕聲問道:“能堅持吧?”
“我…沒事兒李主任”
張士誠額頭上全是虛汗,在司機的攙扶下努力地笑了笑。
他嘴里說著沒事,可剛一出門口便暈了過去,很是狼狽。
多虧栗海洋看見這邊動靜小跑著過來,同司機一起一把撐住了栽倒的張士誠。
“先安排他上車!”
李學武擰著眉頭對栗海洋交代了一句,隨后扶著程開元到了李懷德的面前。
韓主任有些歉意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蘇維德和丁志山都不見了身影,就是想要問都問不到人了。
出來送的只是幾名干事,不用問,問也是一問三不知。
李懷德沒有對韓主任發脾氣,而是關心地握住了程開元的手點點頭說道:“放心,咱們先回廠再說,直夫同志和玉農同志都在等咱們”。
說完便拍了拍眼含熱淚的程開元的手,寬慰道:“家里有維潔同志在,一切安好,放心吧”。
“謝謝,謝謝李主任”
程開元一肚子話都悶在了嘴里,最后只說了這么一句。
李學武攙扶著他往下走,直上了那臺魔都牌小轎車。
李懷德轉身同面色困苦的韓主任握了握手,什么話都不想說了,轉身上了自己的車。
兩臺車稍加停頓,便相繼開出了招待所大院,往大門口奔馳去。
魔都牌轎車上,程開元攤在了后座上,只跟李學武說了兩句話便睡著了。
第一句是我什么都沒說。
第二句是他們是沖著軋鋼廠來的。
李學武沒再多安慰,有什么事必須回廠才能理順處理清楚。
他上了這臺車就已經表明了態度,更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不然剛出虎籠的程開元如何都是不敢睡過去的。
副駕駛上,他的秘書張士誠卻在汽車出了招待所大院后“蘇醒”了過來。
“李副主任,迫不得已”
他有些歉意地說道:“我只能做到這些了,希望沒給您添亂”。
“沒關系,你做的很好了”
李學武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在給對方施加壓力,省得再有下一次。
這么不明不白地進來,一生只需要有一次就夠了,多來幾次怕不是要提前退休了。
這種小手段李學武不大看得上了,對方僅僅是會受到一些壓力,但真要想對他們動手,也不會因為這么一點威脅就怕了。
安慰了張士誠,他輕聲問道:“身體上有沒有受傷,需不需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沒有外傷,挺難受的”
張士誠有些難受地說道:“我還能堅持…”
“行了,我知道了”
李學武拍了拍他的肩膀,見車輛將要出了大院,便坐直了身子。
兩臺車順序駛出一機部大院,門口兩臺吉普車突然亮起車燈,啟動加速,與車隊匯合在了一處。
一臺車加速駛向前方,一臺車則是殿后。
前車路過李學武這邊的時候,車窗下拉,卻是周瑤在揮手。
李學武給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后指了指指揮車的中間位置,用兩根手指比劃了一個十字。
周瑤會意點頭,拍了拍司機的肩膀,同時拿起了聯絡電臺。
指揮車超越魔都牌小轎車,直開到了最前方開路加速。
四臺車前后貫連,疾馳在夜色當中,穿透早春的霧氣,奔向東城。
“總算是消停了,嚇死我了”
見到李學武從樓上下來,秦淮茹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道:“給你準備了面條,吃一口再躺下吧”。
“那就吃一口,是有點餓了”
李學武點點頭,手臂上搭著自己的大衣被秦淮茹接了過去,微微皺眉問道:“樓上幾位領導也吃了嗎?”
“李主任的已經送上去了”
秦淮茹回道:“景副主任和薛副主任已經吃過了,谷副主任要了碗粥”。
“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吧,這么折騰早晚把胃折騰壞了”。
“唉,我也不想折騰,可哪能都由著我啊”
李學武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時間,已經過了兩點了。
“吃一口,吃了早點睡,明天早晨說不定多忙呢”。
“沒了你地球還不轉了?”
秦淮茹將衣服收拾好,看著服務員把面碗端了過來,去幫他拿了筷子。
“小金值班啊,吃了嗎?”
李學武認識這里的服務員,以前機關在這邊吃飯的時候,經常跟她們打交道。
小金笑著回道:“李副主任好,我等著早晨那頓吃了,不然胃難受”。
“多喝水,尤其是值夜班”
李學武點了點她,笑著關心道:“時間長了容易損傷皮膚,小心嫁不出去了”。
“你還關心這個?”
秦淮茹笑著走過來嗔了他一句,隨后對著嬌笑的小金點點頭,示意她去休息。
就坐在了李學武的對面,將筷子擺在了面碗旁,道:“慢點吃,剛下的,我跟劉師傅說了,給你窩了倆雞蛋”。
“這么奢侈?”
李學武看了看面碗下的兩個荷包蛋,這待遇一般面館也是沒有的啊。
秦淮茹笑著眨眼說道:“李主任都說了,你勞苦功高,應該補一補”。
“嗯,李主任那是逗悶子呢,別信”
李學武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叮囑了她一句,挑了面條就開吃。
如果熬夜,李學武是不會吃東西的,因為胃也需要休息。
這個時間雖然他沒有休息,可身體的器官已經睡著了。
現在又給胃里添負擔,肝臟也跟著受累,早晚要“報復”他。
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真空著胃到明天早晨,恐怕自己也受不了。
雖然白天的氣溫很高,穿夾克衫都覺得熱了,晚上十點多也不覺得多冷。
但一過了凌晨,再走在黑夜里,只覺得不一樣的寒冷。
一口面條下了肚,身體從后背開始冒細毛汗,這就是食物的力量。
一邊就著面湯,一邊吃著面條和雞蛋,暖心又暖胃。
“程副主任身體沒事吧?”
秦淮茹有些關心地問道:“你明天還要處理這件事?”
“暫時沒事了,醫生不是檢查過了嘛,又留了護士照顧著”
李學武吃的額頭冒了細汗,將筷子遞給了她道:“給你吃個雞蛋,我吃不了,我先喝口水”。
“這是給你的,你就吃唄”
秦淮茹推了他的手說道:“都吃了,熬大夜怎么受得了”。
“別讓,真吃不了,夾著吃了,我好吃面”
李學武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幾口熱水,見秦淮茹小口地把雞蛋吃了,這才接過筷子吃了面。
“今晚的事雖然沒什么可防備別人的,但還是少往外說去,尤其是服務員”。
一邊吃面,一邊叮囑道:“招待所現在住的人多了,嘴也雜,說不定就傳出什么話來,不大好”。
“我知道,這個還敢亂傳去?”
秦淮茹點點頭說道:“接到保衛處通知的時候我就給值班的幾人做了叮囑,不會亂說話的”。
“嗯,你做事我放心”
李學武抬起頭笑著看了看她,問道:“家里挺好的啊?聽秦京茹說過年都沒回去家”。
“這不是趕上有接待任務嘛”
秦淮茹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無奈地說道:“就是吃這碗飯的,哪里能就著自己的時間”。
“再說了,本身春節就沒有假期,哪里來的探親假,都這么過來的”。
“你以為誰都像秦京茹似的,想回家還有車接車送,你也是慣得她”。
秦淮茹瞥了李學武一眼,道:“沒見我二叔多猖狂呢,都敢跟村長坐一桌喝酒了,就因為他閨女回家坐的是小汽車”。
“怎么?你家里也想跟村長一桌喝酒?”
李學武笑著說道:“跟國棟說,把車借給你,或者就帶著你一起回娘家”。
“你寒磣死我得了,我才不坐呢”
秦淮茹抿嘴道:“這風頭我不出,我爸我媽也不需要,消消停停過日子不比啥都強啊”。
“你呢?孩子咋樣,挺好的吧?”
她主動關心道:“我聽劉嬸說了,長的可胖乎了,好哄不?”
“剛出月科,哪里看得出來”
李學武吃完了面,喝完了湯,擦了擦嘴道:“這個時候只知道吃,吃了睡,睡了吃,比誰都快活”。
“可不就是這樣嘛,小孩子”
秦淮茹笑著說道:“棒梗小時候就是這樣,那時候家里條件還行呢,我營養也夠,吃得他小石磙子似的”。
“怪不得現在這么胖,底兒打得好呢”
李學武笑著瞅了她的“營養艙”一眼,道:“就這飯碗,誰吃誰都胖”。
“去你的!色瞇瞇,說說就下道”
秦淮茹嗔了他一句,撿了桌上的飯碗和筷子道:“快上樓吧,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洗個澡早點休息”。
“得嘞,吃飽喝足,睡大覺去了”
李學武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在秦淮茹嗔怪聲中拍了她屁股一下,笑著往樓上去了。
程開元的事實在是有些突然,所有領導都沒有準備,這次的應對還算是及時精準,更有理有據有運氣。
如果李懷德含糊了,猶豫了,哪怕是等到明天再去處理,恐怕結果就不是這個樣了。
不管程開元能不能撐得住,就是軋鋼廠猶豫的態度都會讓對方更硬氣。
這個時候比的不是誰有證據,誰說話更好使,而是比耐心,比態度,比誰手里的籌碼更多。
軋鋼廠晉級有望,事業騰飛,被有些人覬覦自然是正常的,就算是出了程開元這件事,李懷德都沒覺得是意外。
當然了,程開元出事是意外,但有人找茬早在他的預料當中。
李懷德甚至都懷疑過景玉農要出事,董文學要出事,甚至他自己出事,就是沒想到程開元會出事。
景玉農有過留學經驗,還是正經的大學生,文化人,尤其是日常工作中表現出來的種種作風,最應該受到攻擊的才是她。
可她就是巋然不動,屹立不倒,還真就沒人愿意去招惹她,可能跟她的性格和背景有關系。
董文學,在煉鋼廠出了那碼子事雖然已經悄悄地處理了,可只要有人翻起來鬧,必然要出事的。
不過李學武親自布的局,處理的手尾,李懷德相信李學武勝過董文學,所以董文學出事的概率全看李學武。
關于他自己,那當然是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最清楚,從大學習活動開始,一樁樁,一件件,真要抓他的小毛病,禁不住收拾的。
程開元則是不同,從機械廠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對他此前的工作有了定義。
到了軋鋼廠以后李懷德敢保證,根本沒有給對方任何掌握實權的機會,犯個屁的錯誤。
沒有人比他更懂管理!
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