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枯瘦的雙臂撐住椅子,站起身:
“萊茵…”
他聲音顫抖。
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不…”
他右手捏住臉上《憂傷的愛因斯坦》面具,向上慢慢掀起、掉落。
那是一張林弦無比熟悉的臉龐。
就在剛剛、就在300年前、就在1952年,他曾數度見過這位歷史上最最著名的偉大物理學家——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他果真是永生不老。
時間在他身上停止。
無論相貌、頭發、乃至臉上的皺紋…都和1952年時那位古稀老人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在這之前。
任何人都猜不到,愛因斯坦面具之下,竟然真的就是愛因斯坦!
這是一招高明到極致的陽謀。
同時…
也可以隱藏他那湛藍色明亮雙眸,不引起多余的注意。
此時。
那雙跨越時光的藍色眼睛,隔著十幾米的地毯,隔著300年時光與林弦相望,震驚之下嘴唇不住抖動,不可思議的聲音沙啞而出:
“道…道格拉斯?”
林弦點點頭。
微微一笑:
“愛因斯坦,好久不見。”
“我說過,我一定會來找你拿回手表的,你到底…有沒有幫我保管好呢?”
愛因斯坦咬著嘴唇,手掌捂住眼睛,再度跌落回椅子上。
林弦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卻能感覺到…
愛因斯坦,很痛苦。
比起激動,懷念,欣慰,重逢的喜悅…更多的,是痛苦。
這位偉人,到底為何而痛苦呢?
或許。
這300年間,愛因斯坦無比期待能夠與道格拉斯重逢,又無比害怕與道格拉斯重逢。
當初在1952年,他沒有看到與道格拉斯重逢的未來;而當時道格拉斯一口咬定還有重逢的那一天…
矛盾的未來,就必然有一個是假的。
如果。
這一切。
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一直以來,他到底在做什么?
“不,道格拉斯,這不對勁兒。”
愛因斯坦抬起頭。
幽藍色的明亮瞳孔中,盡是憂郁:
“明明你也被時空粒子所擊中,可為什么…你的眼睛又變回了黑色?”
林弦搖搖頭:
“還記得我在天才俱樂部聚會上,最后問你的問題嗎?我原本以為是你在說謊,但現在來看…你并沒有說謊,而是那段歷史你根本就看不到。”
“1952年,確實有一位女孩化作藍色星屑消失;另外一顆時空粒子并沒有擊中我,而是擊中了那名女孩;你能看到一切未來,那就應該很清楚,我剛剛乘坐時空穿梭機從1952年回來。”
“原因就在這里,你因為昏迷沒有看到的那段歷史,嚴重誤導了你的判斷,道格拉斯并不是1952年的原住民,而是一位時空穿越者,也就是…我。”
“我的藍色眼睛,也并非和你一樣被時空粒子所擊中,而是由于時空排異造成的影響。你是如此的聰明,站在人類智商之巔,我把話說到這份上,你應該已經把很多事情想明白了吧?”
聽著林弦、舊日好友道格拉斯的話語。
愛因斯坦閉上眼睛。
低下頭。
像個犯錯的孩子。
這些年,這300年時間,他無時無刻不在期待和道格拉斯的重逢。
但任由世界線和未來軌跡數度變化,他所能看到的未來中,從來都沒有道格拉斯的影子。
這位好友,就好像人間蒸發、從來不存在一樣。
可他從未放棄。
正如剛剛林弦所說,地面上的農場他已經修繕很多次,每一次都嚴格按照1952年道格拉斯離開時的模樣復刻,更是保證每一段籬笆、一磚一瓦都完美還原。
這樣做的目的…正是擔心有朝一日道格拉斯找不到他、會在日新月異的布魯克林迷路。
包括每個房屋里的布局、簡易電梯的位置、乃至這附近道路的風景,全都和舊時代電影一樣,永遠停留在1952年。
愛因斯坦清楚知道,如果有一天,道格拉斯真的出現在他面前…到底意味著什么。
正如今天。
林弦告訴他那段看不到的歷史,又以道格拉斯的身份來拿回那塊手表。
一切,不言而喻。
“你的手表,我替你保存的很好。”
愛因斯坦坐在黑木椅上沒有起身;他抬起無力的手臂,指指角落桌子上的烤箱:
“我承認,道格拉斯,我沒想到你會有來取回手表的這一天…但我從未食言,即便我看不到這一幕,我仍舊信守承諾。”
林弦走上前。
看著布滿灰塵,卻仍舊嶄新的烤箱。
這種感覺很奇怪。
這個烤箱的樣式很老舊,一看就很有年頭,上面的灰塵也表明在這里放置已久。
可為什么…仍舊如此嶄新呢?
抱著疑惑。
林弦打開這體積不是很大的烤箱——
一抹激烈的藍光照耀在臉上。
只見…
烤箱里,竟然居中懸浮有一顆時空粒子!
這個外型是烤箱的裝置,竟然也是一個時空粒子捕獲器;和劉楓的電飯煲、賈斯克的小冰箱異曲同工之妙。
他彎下腰,看向烤箱里面。
這顆時空粒子既然被束縛住,那必然是沒有活性的,可上面激烈的藍色電火花,說明其仍舊蘊含有能量。
真沒想到,愛因斯坦居然也藏有一顆時空粒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時間獲得的,但從烤箱的樣式來看,應該比劉楓那顆、以及賈斯克那顆要更早。
因為這顆時空粒子處于“沒活性有能量”狀態,所以使用探測器和天文臺都探測不到。
這么一看…
誰都不確定,地球上到底現存多少時空粒子,只是探測不到罷了。
同時。
林弦也注意到,烤箱內部除了那顆時空粒子,還放有一個白色方形小禮盒。
正是初代樁CC用全部家當給自己買的手表。
可問題是,這個小禮盒也“新”的過頭了。
什么紙盒子能撐300年不腐朽?
林弦瞇起眼睛。
不會…
這也是塊“忒修斯之表”吧?
他并不希望是這種結果,哪怕里面的手表銹成一坨黑水也罷,林弦也一樣會珍惜。
他只想要原本那塊20美刀的手表,完好與損壞都無所謂,只想要原來那一個。
似乎看出林弦的顧慮,黑木椅上藍色眼睛的愛因斯坦緩緩說道:
“放心吧,道格拉斯,這就是普通時空粒子的特性之一。只要擁有能量,就可以讓周遭小范圍內保持時間停止狀態。”
“這個范圍很小,大致也就烤箱那么大,所以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把你的手表保存很好、嶄新如初;這塊手表對我而言,也是同樣珍貴。”
原來如此。
林弦之前還真不知道這個知識點。
因為他的那顆普通時空粒子一直都放在泰姆銀行保險柜內,從來沒打開確認過。
既然手表確實沒問題,林弦也先不急著拿出來看,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解決愛因斯坦身上的問題。
他關上烤箱門。
轉身向著愛因斯坦走去:
“愛因斯坦,告訴我,你之前看到的都是什么樣的未來?”
愛因斯坦面容憂愁:
“我看到的未來,皆是人類因為各種情況自我毀滅…無一例外,全是源自自我毀滅;亦或者是掌握了無法駕馭的力量、亦或者是某些巨大工程的失控。”
“我竭盡全力避免這一切、改變這一切…帶著天才俱樂部的天才們一起,可始終都找不到最完美的未來,每一條世界線都以人類的自我毀滅告終。”
“除了,現在這一條世界線。這條世界線就是最完美的世界線,人類空前團結、科技空前發展、一直到幾千年、幾萬年、幾億年后…人類文明仍舊在宇宙中生生不息。”
說到這。
愛因斯坦語氣變得微弱。
他看到林弦的那一刻,就已經明白了答案:
“道格拉斯,是我…看錯了嗎?”
林弦沒有說話。
他明白。
真相,對于這位意圖拯救未來、卻反而被人利用封死未來的老人來說…是多么的殘酷。
“我不太確定。”
林弦委婉說道:
“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確認一下。”
他抬起頭,提出第一個問題:
“宇宙常數42,到底是什么?”
然而…
愛因斯坦搖搖頭:
“我不知道。”
他聲音很輕:
“我離它最近的一刻,就是算出42的那一瞬間。我只是算出它的得數,卻完全不知道42有什么意義、有什么用途。”
“甚至,我更是理解不了,為什么這個本應該無限微小的常數…竟然會是一個整數呢?”
“自那以后,將近300年時間,我在宇宙常數的研究上再無突破。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宇宙常————”
忽然。
愛因斯坦就像被靜音一樣,一雙無形大手扼住他的喉嚨,令其發不出聲音!
他一個踉蹌差點從座椅上摔倒。
瞪大眼睛,喘著粗氣:
“怎么…怎么會…我…”
強制回避。
這一幕,林弦和愛因斯坦都沒想到,強制回避竟然會出現在愛因斯坦身上!
愛因斯坦咬著牙,額頭上滲出汗珠,看著林弦:
又是同樣的靜音。
就如同突然掛斷的電話、按下靜音鍵的手機、突然斷線的網絡。
噗通。
愛因斯坦全身無力,跌倒向前,撲到在地上。
“愛因斯坦!”
林弦連忙跑上前,想攙扶起愛因斯坦。
卻發現…
透明。
透明!
愛因斯坦的身體竟然變得透明!
就和…當初觸發強制回避的黃雀一樣!
愛因斯坦頃刻明白一切。
內心痛苦不已。
劇烈咳嗽之下,眼角有淚水滲出;伴隨著身體抽動,有大團大團藍色星屑從他身上掉落。
但他仍舊沒有放棄。
他強睜開眼睛,藍光微弱近乎沒有光芒的瞳孔,緊緊盯著林弦,聲音虛弱:
“你們所說的滅世白光…千年樁女孩…我全都…看不到…我只能看————”
又是戛然而止的靜音。
愛因斯坦,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而他的身體,也變得薄如蟬翼,林弦撐著他近乎感覺不到重量:
“不,愛因斯坦,你先不要說了。”
林弦對這一幕,實在太熟悉了…不要強行觸發強制回避,要不然,只能迎來必然消散的結局。
雖然現在很多事情還沒弄清楚。
但林弦能明白愛因斯坦的苦衷、能明白愛因斯坦是受害者、能明白愛因斯坦善良的初心以及被殘忍玩弄的命運:
“你不要再說了,先等一等,我們以后再想辦法。”
林弦想勸阻愛因斯坦。
卻無奈看到…這位不老不死數百年的老人,此時已然淚流滿面,悔恨不已。
淚水滑過他枯皺的臉龐,尚未低落到地上,就已經化作藍色星屑消散。
這一刻,愛因斯坦徹底明白。
他被欺騙了。
不僅如此…
他更是被利用、被誘導、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錯事…他不是世界和未來的拯救者,恰恰,是人類文明的罪人!
身體已經虛弱至極的他。
仍舊頑強掙扎起身,爬向黑木椅側面,按下一個按鈕…
一聲電流接通的悶響。
周邊的電腦、顯示屏、服務器開始閃爍,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啟動了。
愛因斯坦最后翻過身,無力躺在地上…
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了,最后對道格拉斯的幫助,也是最后挽回一切的希望。
他無比虛弱且虛無看著林弦,眼中藍色光芒已然完全黯淡:
嘩——
嘩——
嘩——
愛因斯坦僅剩的色彩,在地板中化作一團藍色、碎裂成星屑、飄散在空中、消失不見…
林弦茫然蹲在原地。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過于猝不及防。
他還什么都沒問出來,愛因斯坦就因為強制回避消散了。
這背后,絕對有什么陰謀。
絕對有什么人刻意制造這一切!
站起身。
看著周邊閃爍的網絡服務器。
這是愛因斯坦最后留給他的線索。
在生命最后,愛因斯坦掙扎最后的力氣啟動這個程序,一定…一定有他的目的,一定有他想要告訴自己的事情!
嘀嘀。
兩聲輕響后。
周邊所有機器變得穩定。
隨后,無數全息影像的激光打下,將空氣和墻壁作為幕布,讓虛擬影像照進現實。
原本黑暗古樸的地下避難所消失了,五彩燈光鋪下,將整個地下空間渲染成金色殿堂——
天才俱樂部聚會現場!
林弦環顧四周,看著這熟悉的會堂…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虛擬成像,類似于裸眼3D效果,并不是什么新奇技術,在21世紀初期就早已實現。
只不過。
經過這200年的發展,技術越來越成熟,已經不需要佩戴VR頭盔和VR眼鏡,就可以達成裸眼虛擬現實的效果。
“可這,又有什么意義呢?”
林弦看向下面八張黑木座椅。
左四右四,曾經坐著八位來自不同國家、懷揣著不同理想和信念的天才們。
毫無疑問。
此時此刻,已經停止200多年的天才俱樂部聚會,再度開啟了。
沒有愛因斯坦、
沒有通知、
也還沒到00:42的開會時間、
真的…還會有人來參會嗎?
林弦向奢華水晶燈的屋頂看去,發現也有幾道激光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一副萊茵貓面具。
并且這些高科技激光會隨著他身體和頭部移動而移動,始終保持那張虛擬萊茵貓面具停留在他臉上。
現在,他又是天才俱樂部第9號成員,NO.9萊茵了。
只是…
這樣只有他一個人參會的聚會,又有什么意義呢?
林弦沒有再坐回最右邊、最后面他自己的座位,而是轉過身,坐在屬于愛因斯坦的1號座椅上。
坐下。
目不斜視。
面對地毯盡頭的棕色對開門。
“不會有人來參會的。”
他輕聲說道。
哥白尼、達芬奇、高斯、圖靈都已經死了。
會長愛因斯坦也消散了。
牛頓、伽利略、賈斯克盡管還活著,但沒有任何通知的情況下突然開啟聚會系統…沒人會來的。
吱呀——
就在林弦如此斷定之時。
前方,棕色對開門忽然被一雙健壯手臂推開…
林弦抬起頭。
目視一位戴著牛頓面具的青年男子推門而入、大步走來。
是NO.3牛頓!
“哈哈哈哈哈哈…”
戴著牛頓面具的青年男子哈哈大笑,一邊踩著地毯徐徐前進,一邊看著林弦鼓掌道:
“真是沒想到,天才俱樂部還有再度聚會的一天!愛因斯坦可是從來不會犯錯的,所以…既然出現了他預言之外的事情,那恐怕就只有一種可能。”
“萊茵,愛因斯坦他去哪了?還有你,為什么要坐在愛因斯坦的位置上?”
林弦鼻子長出一口氣。
隔著虛擬萊茵貓面具,看向老頑童牛頓:
“愛因斯坦,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哦呵?”
牛頓在羊絨地攤上行走,語氣毫無意外:
“看來果然和我猜的一樣,是愛因斯坦死了,有人取得代之,重新啟動了天才俱樂部。”
“所以…萊茵,是你嗎?是你找到了愛因斯坦、并殺了他、然后要成為全新的天才俱樂部會長嗎?”
林弦端坐在高臺上。
搖搖頭:
“我完全沒有這個想法。”
“哈哈哈,是嘛,不過…那你為什么還要坐在愛因斯坦的位置上呢?”
牛頓攤攤手:
“不過無所謂了。既然如此,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也換個位置好了。”
說著。
牛頓調轉方向,沒有走向原本屬于他的3號座位,而是走向對面…那屬于老對頭、針鋒相對、仇視已久的哥白尼的2號座位。
他坐穩之后。
摘掉臉上印有牛頓畫像的面具,扔到對面椅子上。
面具砸在三號座位上,彈了兩下,掉落在地上。
牛頓抹了一把頭發,捋向后腦勺。
然后翹起二郎腿,微笑看著高臺上的年輕人:
“重新認識一下,林弦。”
“以后你可以稱呼我…哥白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