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說謊
愛因斯坦安靜坐在對面。
角落壁爐里跳動的火焰，將其影子打在側墻上，忽明忽暗。
他似乎在聽高斯的自言自語，又或者沒有聽。
只是耐心等待著，高斯的提問。
高斯深吸一口氣。
揉揉自己左胳膊肚，輕聲說道：
“謝謝你，愛因斯坦…你是俱樂部里唯一一個…永遠…不會打斷我…說話的人。”
“但我也明白…其他人也沒有惡意…是我…說話太慢了。”
對面。
愛因斯坦微微一笑，搖搖頭：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有的是時間。”
終于。
高斯抬起頭，看著愛因斯坦憂傷的面具：
“下面，我要提問我的問題了。如果能得到你的答案…那就代表，確實是我成功了。”
“我的提問是這樣的…”
他清清嗓子，用盡可能快的語速說道：
“我曾經問過你，人類什么年代才能徹底提升免疫力，免疫所有病毒的侵蝕，你告訴我說永遠不可能，你說…病毒會不斷進化，也不斷會有新的病毒產生…人類身體的血肉構造，就注定要與病毒長期共存、此消彼長。”
“這個答案，讓我很安心…我也很清楚，任何病毒，無論一開始的毒性多么強烈，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感染次數的不斷增加…毒性和傳播性必然會越來越弱…越來越弱。”
“最終…每一種病毒都終將會失去毒性、失去傳播性…它會變弱到不能突破人體免疫系統、不能感染人體、完全失去作用。”
“所以，我的提問就是——”
瘦小的高斯抿了抿嘴唇，滿懷期待問道：
“前幾天，我親自注射進我身體里的那種病毒，人類需要多少年的時間，才能徹底不被這種病毒感染、不發揮作用。”
“也就是說，這個病毒，能生效多少年…多少年之后，它的毒性和傳播性會變弱到無法繼續感染人類。”
愛因斯坦仍舊那么淡定，不假思索說出一個數字：
“194年。”
“雖然從180年左右開始，你所制造的這個病毒，無論毒性和傳播性都已經大大減弱，但仍舊會有體質較弱的人感染。”
“所以，伱所詢問問題的答案，是194年的時間。194年后，這種病毒會徹底失去毒性和傳播性，變得無法感染和傳染任何一個人類…就此，會永遠從世界上消失。”
聽到這個答案。
高斯松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滿意：
“足夠了…足夠了…”
“這說明，我制造的這種病毒還是非常…厲害的。194年的持續生效時間…足夠了…足夠了…”
說罷。
他從真皮座椅上站起身，對著愛因斯坦深鞠一躬：
“感謝你，愛因斯坦，也感謝哥白尼。”
“說實話，我之所以能下定決心執行這個計劃…完全是因為哥白尼的死亡，以及牛頓的提問…還有你的答案。”
“平等…死亡，才是每個生命…世界上…甚至宇宙中所有事物最最原初的平等。”
“元素終將衰變、恒星終會熄滅、宇宙總有一天也會化作空寂…死亡，才是真正的平等。”
“再見，”
他直起身子，對著對面年邁老人揮揮手：
“在天才俱樂部聚會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秘密會客廳一門之隔，外邊，金色會堂。
林弦和賈斯克在高斯進屋后，就再也不需要假裝陌生人，開始直接交談。
“驚喜啊！”
戴著特斯拉面具的賈斯克扭過頭：
“沒想到最后一次聚會的福利，竟然是允許我們1對1單獨提問！雖然規則還是和之前一樣，不能涉及天才俱樂部本身以及成員…但可操作空間大太多了！”
“以前，因為害怕別人看破未來計劃和真實目的，大家都藏著掖著不敢深度提問…雖然我不怕大家知道我的未來計劃，可是很多時候我還是不想讓他們聽到我提問問題的答案，因而也有很多問題不敢提問。”
“可現在不一樣了，會客廳里只有我們和愛因斯坦，不管說什么、問什么、愛因斯坦回答什么…都不用擔心別人聽到！”
“這個機會真是太難得了，除了早期加入天才俱樂部的幾位成員，我們這些后來者從來都沒有這種機會。”
“確實。”
林弦點點頭：
“這下子，就能提問一些比較敏感、比較核心、比較隱蔽的問題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
賈斯克笑道：
“所以說…這么難得的機會，你確定還要讓我幫你詢問‘2622年世界人口有多少’這種沒什么價值的問題嗎？”
“我建議你好好想一想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換一個比較有意義的問題，讓我替你去提問”
“我看牛頓提問完之后，應該是當即退出聚會了。但我的話，我會在愛因斯坦回答完問題后，從那個紅色房門走出來，把答案告訴你，然后你可以根據答案…再去權衡你最后的提問。”
林弦眨眨眼睛。
有些意外看著賈斯克：
“這么寶貴的單獨提問機會…你還打算讓給我嗎？”
這份饋贈，實在出乎意料。
真沒想到賈斯克會如此仗義。
其實…
自從愛因斯坦說要進行單獨提問時，林弦就不打算占用賈斯克的提問機會了。
正如賈斯克所說。
這是最后一次提問。
同時，也是他從未有過機會的單獨提問。
實在太珍貴了。
賈斯克也是一個有理想有信念的人，他之前也有很多問題沒敢問出口，這不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你確定要讓給我嗎？”林弦問道。
“當然。”
賈斯克回答的很自然：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如果沒有你提前給我透露情報、讓我知道女秘書是哥白尼的臥底…現在哪還有機會坐在這里和你一起開會？”
“其實我一直在找機會、想辦法報答你，可也幫不上你什么忙。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讓我用這次提問的機會，當做上次事件的謝禮吧。”
“真要是讓我去提問，我大概還是會問關于人類未來是否飛出太陽系、具備宇宙遠航能力類似的問題。”
“可仔細想想…這個問題其實沒什么意義，假如人類真的飛出去了，擁有脫離地球生存的能力，那我當然很高興。可是…這就相當于浪費了一次提問機會。因為事實擺在那里，我問與不問，都不影響人類遠航宇宙。”
“畢竟，我早就已經放棄我的計劃，哪怕人類真的能飛出太陽系，那也和我無關。”
“而如果…愛因斯坦的回答是否定的，那我問了同樣是白問。所以你明白了嗎？對于現階段的我而言，提問與否，除了讓我心安或者心塞以外，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情報，因而…何必浪費如此寶貴的一次提問機會呢？”
“我雖然不知道你的未來計劃到底是什么，但我覺得這樣挺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未來計劃，你恰恰可能是最后的贏家！現在，我的路是走到頭了…我愿意支持你一把。”
“你好好想想，想一個配得上這次提問價值的問題，然后告訴我…一會兒高斯結束后，換我進去，我就向愛因斯坦提問你的問題，最后再出來告訴你答案。”
林弦點點頭。
收下了這份謝意。
賈斯克說的沒錯，自己有很多核心問題要提問，一個提問機會確實不夠。
這波，算是雪中送炭了。
果然好人有好報，贈人玫瑰手有余香。
“好，你讓我好好想一想，規劃一下。”
林弦閉上眼睛。
開始分析。
整理一下思路。
目前，他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一共有以下幾個：
1、千年樁的真相，只有了解之后，才能想辦法把楚安晴救回來。
2、宇宙常數42的意義，直覺這個問題應該會被拒絕回答。
3、自己和愛因斯坦所看到的未來，到底相同與否，到底誰看到的未來是真實的。
4、張雨倩夢里的蒙太奇畫面、以及CC夢境里藍色眼睛的自己，到底意味著什么。
大概…
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就是這四個問題。
可惜。
算上賈斯克的提問機會，自己只能選擇兩個。
四選二。
應該怎么選呢？
首先，排除第2個吧，一是這個相對而言權重比較低，二是被拒絕回答的概率非常大，不要浪費寶貴的機會。
同理，第4個問題也排除掉，優先級不高，而且涉及愛因斯坦，大概率會被拒絕回答。不要冒險，應該穩妥一點。
然后，第1個問題，是林弦的最主要目標，出于對楚安晴的安全負責，即便是賈斯克…林弦也不愿意分享千年樁的情報。
所以，這個問題，只能自己來提問。
因而。
最合適的方案，就讓賈斯克來提問驗證愛因斯坦所看到未來真實性的問題；而自己，來提問千年樁與楚安晴的問題。
自己的問題好說，直接問就行。
倒是賈斯克的問題，要如何提問才更妥當呢？
林弦皺起眉頭。
開始快速思考。
卻發現…
很難。
最困難的一點在于，目前的林弦，根本無法保證自己的夢境一定是真實的。
那么，在參照物都不真實的情況下，如何判斷愛因斯坦看到的未來是否真實呢？
眼下，這一點根本做不到。
貪多嚼不爛。
一步一步來吧。
林弦打算先驗證愛因斯坦所看到的未來，到底和自己所夢到的未來是不是同一個。
然后順帶，還可以驗證下愛因斯坦所看到的未來里，到底有沒有白光滅世這件事。
“我想好了。”
林弦看向賈斯克：
“你幫我提問一下，2624年8月29日上午10點，龍國東海市范圍內，人口數量是多少。”
這個問題，算是可以同時驗證兩個問題。
如果愛因斯坦回答是0。
那么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人類確實滅絕了；另一種是，8月29日00：42分的滅世白光，將人類毀滅了。
這兩種可能，從人類文明最終結果而言，其實沒有什么本質區別。
那就要好好“品味”一下，愛因斯坦所謂的“最美好的未來”是什么說法了。
如果愛因斯坦回答，是十幾個、幾十個。
那代表00：42分的滅世白光確實沒有發生，所以早上10點還能有人存活。
并且，還能說明，愛因斯坦所看到的未來，和自己夢到的未來大致是相同的。東海市那么大范圍有十幾個活人，自己沒能發現、漏找的可能性很大，下個月再地毯式搜查一下就好。
如果愛因斯坦回答，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幾十萬、幾百萬…
那不言而喻。
愛因斯坦所看到未來，和自己所夢到的未來，根本就不是一碼事。
兩人中，肯定有一人看到的未來是虛假的。
至于哪個是假的…
只能后續想辦法驗證。
一步一步來吧。
吱呀——
林弦剛給賈斯克交代完。
紅色木門緩緩打開，愛因斯坦威嚴的聲音在會堂里回響：
“特斯拉，該你了，進屋吧。”
賈斯克對著林弦點點頭，起身走進去。
關門。
坐下。
戴著憂傷愛因斯坦面具的老人，一如既往平靜看著賈斯克：
“特斯拉…說吧，你最后的提問是什么？”
賈斯克原翻不動將林弦的話語道出：
“我的提問是——”
“2624年8月29日上午10點，龍國東海市范圍內，人口數量是多少。”
愛因斯坦沉默了一會兒：
“具體數量，是4112萬2581人。”
“哎喲！”
賈斯克驚呼：
“超級大都市啊！現在2024年，東海市總人口也就2400多萬，600年后直接快翻倍了！”
“如今的東海已經夠擠了，人口翻倍的話…估計要開辟新區域，要么就是開發超級高樓、或者地下空間。”
“嗯…想到畢竟是600年后的未來世界，發展成折疊城市或者層級城市都是有可能的，容納4000多萬人口倒也可以理解。”
“你這么一說，搞得我都有些期待了…你說，600年后，會出現那種總人口在1億以上的超超超級大都市嗎？”
面對激動的賈斯克。
愛因斯坦做出請離開的手勢：
“特斯拉，你的問題已經結束，可以離開了。”
“好吧好吧。”
賈斯克點點頭，指指紅木門：
“我必須在這里離開嗎？我想出去一趟和萊茵告個別可以嗎？”
“當然可以。”
愛因斯坦靠在松軟椅背上說道：
“在天才俱樂部，你可以做章程限制以外的任何事情。”
隨即。
賈斯克拉開紅色木門，大步走出去，來到林弦身邊，和他握握手：
“愛因斯坦壓根就不管我們這些小動作，他還是和之前一樣…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
“4112萬2581人，他告訴我，600年后的東海市，足足有4000多萬人！”
林弦點點頭：
“謝謝你，賈斯克。”
賈斯克揮揮手：
“我走了，回見。”
說罷。
他做了一個摘掉VR眼鏡的動作，虛擬形象變得透明，漸漸消失不見。
林弦緩緩扭頭。
看著私密會客廳大開的房門，看著里面溫暖的壁爐…以及穩穩坐在真皮座椅上的 他忽然有一種莫名的直覺——
愛因斯坦在說謊。
他知道。
這種懷疑毫無根據，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愛因斯坦看到的未來是假的。
第九夢境里，東海市被夷為平地。
他在2624年8月29日00：42分離開夢境時，東海市仍舊是一片不毛之地。
9個小時后。
從哪里憑空冒出來4000多萬人？
這不是搞笑嗎。
4000萬人每天的生活垃圾，都足夠淹沒一座小縣城，需要的配套設施和食物水資源供給都是個巨大數字。
所以。
不言而喻。
現在可以實錘的是——
愛因斯坦看到的未來，確實和自己的夢境不一樣。
不僅沒有滅世白光，人類更是沒有滅絕，而是超乎想象的繁榮發展，以至于東海市人口暴漲到4000多萬。
那可以想象。
全世界總人口數量，應該超過100億，甚至200億。
這樣一個擁擠又繁華的世界，絕對不可能是自己夢到的第九夢境。
分歧出現了。
那么。
真相是什么？
愛因斯坦看到的未來，以及自己夢到的未來，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
可惜。
沒辦法驗證啊。
這就是林弦當下的無力感。
無法驗證。
他既不能乘坐時空穿梭機，親眼到2624年8月29日看一看；
又沒辦法在第九夢境里找到鉿合金保險柜、查看楚安晴給自己留下的小紙條、借此判斷夢境虛實；
這到底…該怎么辦呢？
“萊茵。”
愛因斯坦的聲音忽然響起，在壯闊的會堂里回蕩：
“進來吧，該你提問了。”
林弦邁起腳步。
一步，一步，走進會客廳。
他關上紅色木門。
坐在茶桌對面的真皮座椅上。
看了眼墻壁上，在火光下跳動的愛因斯坦影子，又將目光移回，注視著眼前戴著《憂傷的愛因斯坦》面具的老人。
他和面具上絕望、悔恨、又無神的愛因斯坦對視。
感覺…
好像有什么東西，穿透時光，看透人心傳遞而來。
“萊茵。”
年邁老人的聲音打破沉默：
“你的問題是什么？”
忽然間。
林弦莫名感覺到一陣危險與警惕感。
他不由得抗拒。
不想詢問有關千年樁、有關楚安晴的問題。
這種詭異感…
其實是長期以來慢慢積累的。
仔細想想。
身為千年樁的張雨倩，會無緣無故夢到愛因斯坦嗎？
并且。
1952年，如此特殊一個年份，《憂傷的愛因斯坦》，張雨倩的夢境，宇宙常數42，千年樁消散…全都和1952年有關。
而天才俱樂部。
又拒絕回答一切關于天才俱樂部本身的問題。
甚至。
連歷史上，真正愛因斯坦的信息都拒絕回答。
如此嚴格又詭異的規矩…
真的。
有必要嗎？
這種微妙的感覺，越想越詭異、越想越驚悚。
千年樁。
這三個關鍵詞，會不會彼此之間有什么聯系呢？
他堅信。
張雨倩的夢，和CC的夢，絕對不是無的放矢。
林弦調整一下坐姿。
他決定…
詢問一個更為大膽的問題。
哪怕愛因斯坦拒絕回答也無所謂。
拒絕，恰恰更能說明有貓膩！
林弦輕聲說道：
“1952年，有一位20歲女孩，在當地時間凌晨00：42化作藍色星屑消失了，請告訴我她憑空消失的原因。”
沉默。
愛因斯坦沉默了。
林弦很意外。
這是愛因斯坦第一次面對提問，停頓這么久。
終于。
過了足足十幾秒。
愛因斯坦才緩緩抬起頭，聲音平靜：
“1952年，全世界范圍內，沒有任何女孩化作藍色星屑、憑空消失。”
林弦盯著老人臉上憂傷的面具：
“你確定？”
愛因斯坦點點頭，不再吭聲。
林弦瞇起眼睛。
果然…
剛才自己的猜疑和警覺，并不是空穴來風。
如果1952年，真的沒有千年樁消散。
那為什么張雨倩會夢到這個年份，并如此記憶猶新，甚至設置為日記本的密碼？
同時，楚安晴也會做噩夢。
CC也會夢到藍色眼睛的自己。
千年樁作為一個如此穩定的系統，每24年消散打樁一次，又怎么可能偏偏會略過1952年這個必然不尋常、必然有大事發生的關鍵年份呢？
如果說，之前的林弦只是懷疑，但現在他確定了…
要么，是愛因斯坦看到了假的未來；
要么，就和他剛才想的一樣——
愛因斯坦，果然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