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想到,這一日,本該沖殺在戰場之上的騎兵,突兀地出現在這條街道。
更沒人知道,這般大動干戈的背后,站著的就是聲名大噪的趙某人。
“隆隆隆…”
馬蹄如雷,格外清晰,地面也顫抖起來。
“啊!”
蹲在門口,梳著羊角辮觀察怪人的孩童下意識張大了嘴,發出驚呼聲,旋即被撲過來的娘親死死捂住嘴巴。
“進屋!快進屋!”
燒火的中年老板低壓聲音,面色恐懼,身為市井小民的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恍惚想起了三年前,那個冬天。
玄門政變那一日,街上同樣有披堅執銳的禁軍呼嘯而過。
凡躲閃不及者,皆葬身馬蹄之下,混著積雪,成了肉泥。
不只是他。
這一刻,街道兩側所有商鋪內的活人,都極為默契地關上門板,遮住窗子。
有外地來的客人茫然地被拖著躲入商鋪。
眨眼的功夫,長街陷入死寂。
然而卻有一雙雙眼睛,透過縫隙,朝外緊張觀望。
他們這才發現,街道的另外一頭,同樣涌出二百余騎,封堵住兩側。
領頭的并非一人,而是數名或佩刀,或持劍,身穿輕甲的軍中強者。
隆隆聲里。
伴隨為首者舉起手。
剎那間,雷鳴聲戛然而止。
一名名訓練有素的精銳悍卒同時下馬,伴隨著細密而整齊的步伐,一面面可彼此拼湊,只留下穿刺口的玄色盾牌被立起。
眨眼功夫,街道兩側升起鋼鐵之墻。
拔刀聲綿密成片。
街道屋頂,更不知何時,拋出一道道鉤索。
繼而攀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將那每一架至少耗資上百兩銀子打造的法器弩箭,牢牢鎖定下方目標。
整個過程,除了最初的馬蹄聲與腳步聲外,竟詭異的安靜。
沒有一人開口,沒有半點騷亂。
然而空氣中,那沉厚、綿密、冰冷的殺氣,卻將這片區域充盈堵塞。
遠遠望去,無一人敢于靠近。
從極動,轉為極靜。
柴可樵緩緩放下手時,察覺自己已經陷入了密不透風的包圍圈。
“嘩啦。”
有鐵甲晃動聲起,前方為首的那名鐵浮屠沉悶的聲音,如棍棒狠狠錘在眾人心頭,耳膜都在顫動:
“前方之人,可是武帝城柴可樵!?”
披著蓑衣,穿著螞蟻草鞋,一副山中樵夫模樣的青年,麥色的臉上沒有恐懼。
反而出人預料地平靜,好似對這一幕,早有預料。
但還是為這般大的聲勢,而微微驚訝。
他點了點頭,說道:“是我。”
披甲強者厲聲道:
“嫌犯柴可樵,違抗朝廷禁令,即刻緝拿歸案!誰人上陣擒拿此人?”
霎時間,兩側軍中數名名聲不顯,卻從沙場歷練出的狠人躍躍欲試。
那鐵浮屠卻自顧自搶答:
“某家先來!”
說話同時,人在馬上,弓步沉膝,座下體格遠超尋常的馬匹哀鳴一聲,雙腿猛地跪地。
渾身籠罩于盔甲中不見真容的浮屠悍將縱身躍起。
將手中只適合馬戰的,兩米長的的鐵槊一丟。
赤手空拳,如一尊隕石,躍出盾牌鐵甲陣,砸在濕冷的街道上。
不遠處,一座廢棄的望樓上。
一身華服的趙都安負手而立,從這個高度,可以清晰俯瞰遠處的廝殺。
在他身后,是垂首而立的梨花堂屬下。
一陣冷風吹入望樓,扮做富家翁打扮,戴著一只瓜皮下帽,兩鬢霜白的海公公笑呵呵出現。
望著遠處景象,嘖嘖稱奇:
“還是你小子會耍威風,陛下只教你們莫要令京都出了亂子,這權力是這般用的?”
趙都安挑了挑眉,笑嘻嘻道:
“供奉教訓的是,要不我這就命他們撤去?由公公出手懲治此妄人?”
海公公瞥他:
“咱家是教你修行的,不是給伱這小子做護衛的。”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眼神中卻帶著笑意:
“可我這都是按公公的意思做的呀,公公若不許,何以此刻才再次現身?”
海供奉沒滋味地咂咂嘴。
突然覺得,年輕人天聰明機靈了也沒意思,讓他少了許多快樂。
這會慢悠悠走到他身旁,瞇眼笑道:
“別廢話了,好好看著,武帝城嫡傳與我大虞軍中強者的交手,于你而言,比佛道斗法都珍貴。
畢竟術士斗法,你可學不到什么。
倒是你小子,怎么猜到這樣的安排,咱家會滿意?”
趙都安憑欄望遠,小狐貍般笑道:
“公公不久前還說,帶我去茶樓看那武人廝殺,是為突破神章做積累,那想必看這一場廝殺,積累的更要多些。”
為了臉面調兵遣將,是其一。
但這第二個,為自己的修行添磚加瓦,進一步逼近神章的目的,卻少有人知。
不知不覺間,柴可樵與禁軍高手,已成了趙都安play的一環。
為他的心境突破,提供養分。
海公公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吭聲,指著前方道:
“武帝城一脈,乃是最正統純粹的武夫修行路,那里出來的武人,多少都沾點瘋癲。
至于軍中高手,則與武人是兩個迥異的路數,你看那鐵浮屠,若在江湖中,笨重難堪。
可若在軍陣之中,戰場上配合陣勢,將敵人逼入無可閃躲之境地,便才顯出厲害。
這一身鐵殼子般的重甲,光是分量,就何止百十斤?非氣血渾厚沙場猛將,不可穿戴。”
趙都安瞇眼望去,幽幽道:
“倒要看看,是怎么個厲害法。”
冷雨飄灑。
浮屠悍將“咚”的一聲砸在地上,腳下地面“咔嚓”龜裂。
沒有任何廢話,戴著面甲的鐵將軍邁開大步,如一座小山般,轟然朝柴可樵逼近。
“可算來了…”
柴可樵低聲咕噥了一句,手腕一轉,那一葉色澤金黃的銀杏樹葉,旋轉飛出。
與動輒山崩地裂,聲勢駭人的猛將不同。
這一葉擲出,卻好似村中炊煙,山中篝火。
無聲無息,在細細冷雨中打著轉飛過十數丈。
浮屠悍將不躲不避,動作都沒有半點影響。
任憑金黃樹葉切在那渾厚的板甲上,切割出一串刺目的火星,也全然不曾在意。
只是依舊一拳遞來。
柴可樵瞳孔收窄,竟沒有去碰腰間的鐵斧,而是也一樣地赤手空拳應戰。
他雙腿微微顫抖,身體在毫厘間擰轉錯身,避開這覆甲鐵拳的正面一擊,右手張開五指,輕輕覆住那鐵拳,手腕一擰!
就好似…
不久前,他擰轉銀杏葉柄一般!
“咔咔咔…”
一股近乎波紋的力道,沿著他的臂膀,導入那鐵臂之上。
浮屠將軍手臂上的魚鱗鎧甲,發出清脆的咔咔聲。
如水波震蕩般,一片片以絲線勾連,魚鱗大的鐵片,同時張開。
“哼!”
面甲下,這位曾在邊軍與蠱族猛犸搏擊過的強者眼神一冷,氣海爆發金鐵轟鳴。
“嗤嗤——”
剎那間,那張開的磷片縫隙中,噴吐灼熱的水汽。
一股巨力憑空生出,將柴可樵的手臂硬生生震開。
后者趁勢腳尖一點,騰身而起,穿著草鞋的一腳猛踹敵人面門。
海公公瞇起眼睛,有些恍惚,好似回憶起曾經,說道:
“這金剛腿看似平庸,但若給他踹中,巖石也要炸開。”
趙都安哼哼道:
“若連石頭都不如,我晚上就去砸金吾衛指揮使的家門。”
“砰!!”
一聲沉悶的轟響,電光火石之際,浮屠將軍雙臂格擋。
沉重如小山般的身軀,竟被這一腳硬生生踢的朝后倒退出數丈。
雙腳摩擦地面火星四濺,而后穩住身形。
而柴可樵也被他用力一掀,強行騰空,反震著如風箏朝半空滾去。
“這就是武仙魁化身教授的那個砍柴的?看上去也不怎么樣,打的一點都不炫酷。”
距離此地,更遠的一片屋脊上。
身材矮胖,穿著皺巴巴神官袍,背著一只大竹筒的公輸天元戴著一副特質的“眼鏡”,正在觀戰。
頭頂有一片沒有握柄的雨傘,在自行旋轉,為他遮風擋雨。
“呵呵,非也,非也,武夫之強,不在術法之玄奇絢爛,而就在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拳腳之中。
天師府一心只專研神明法術,對此不甚了解倒也正常。
我神龍寺武僧也算半個武人,改日公輸神官若感興趣,貧僧倒可借你幾本武道經卷。”
同一片屋脊上。
一身白衣,容貌俊朗,笑容溫和的辯機和尚雙手合十,耐心解釋。
他靜靜站在屋脊上,滿天風雨,來到他身旁自行繞開。
身為“世間”境的他,比公輸天元高出一個大境界。
此刻言談,便有幾分長輩教授晚輩的意味。
小胖子冷哼一聲,嗤笑道:
“禿驢你不說話能死么?別以為修為比我高,就能教訓我,有本事你去找我大師兄去說這些廢話啊,看我師兄錘不錘你就完事了。”
他口中的大師兄,乃是老天師張衍一的大弟子,并不在京城之中。
被尊為“小天師”,傳言中容貌兇惡丑陋,如羅剎厲鬼。
當年,辯機行走江湖,意外與小天師撞上,打了一場。
據說辯機回來后,閉門了整整三月。
“…阿彌陀佛,”
辯機微笑道:“貧僧也想早日與小天師再做切磋。咦…”
這時候,他扭頭眺望,發現遠處廝殺又有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