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看著地圖稍稍頷首,尋找著需要指正的地方。
穿著道袍的明達道:“皇兄,父皇可以祭祀了。”
李承乾又從一旁的內侍手中拿了告祭的書卷,看了眼身后的孩子們,於菟為首的一群孩子,穿著新衣裳正自在地玩鬧著。
面對道祖的畫像,父子兩人下拜行禮。
這并不是大祭祀,這只是除夕時節,用來祭奠自家先祖。
李家的先祖是不是道祖他老人家也不可知,他老人家認不認當了皇帝的李家,反正道祖也不會開口講話。
當祭祀完成之后,父皇又問起了國事。
一張地圖放在父子面前,李世民蹙眉看著地圖道:“天山腹地當真有十萬畝田地?”
“建設安西四鎮,建設安西大都護府就是為了屯田,龜茲是一片富饒的地界,算上北廷焉耆還有五十頃地。”
李世民看著地圖上所畫的巨大屯田之地,撫須不語。
李承乾道:“當初征戰怛邏斯城又撤回,就是擔憂后方馳援不濟,有了屯田就能夠駐防兵馬,況且還有坎兒井,用安西四鎮將西域連成一片,建設好安西都護府,就能夠與大食人抗衡了。”
“現在司農寺的官吏大多都派往西域了,他們還在想著要種什么,總不能都種棉花。”
李世民道:“朝中的事如何,朕聽聞你近來要做不少事。”
“兒臣要建設安西大都護府,向東還要建設運河的漕運,東西兩邊一起做事,不論是文臣還是軍中,來年必定會很忙。”
正說著話,坐在輪椅上的爺爺又睡著了。
現在的爺爺總是這樣,到了這種高齡,隨著身體越來越虛弱,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睡醒之后又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總是要等身邊的勸說之后,良久才會想起來身在何處,何時。
話再說回來,李承乾又拿出另外一幅地圖,道:“漕運必須拿在社稷手中,才能惠及運河兩岸的萬民,經過這幾年的清理,運河兩岸的地方勢力都被拔得差不多了,這條運河也該發揮些成效了。”
李世民神色凝重地喝下一口茶水,“輔機近來一直在隴右那些大族間走動。”
“兒臣自登基以來確實沒有顧慮他們的利益。”
“你舅舅為此費心不少。”
李承乾揣手端坐著,道:“兒臣有必要考慮他們的利益嗎?”
李世民緩緩搖頭,“倒是不需要。”
“倒是有些人的利益,兒臣必須要考慮。”
“嗯,你說說吧。”
“兒臣看了歷年來鄉民與軍中行伍將士們的書信。”
李世民沉聲道:“書信?”
“嗯。”李承乾從袖子里拿出一卷褐色的布絹,道:“這是邊關將士送往家中的家書,這些家書讓人搜集了不少,有些人家的孩子去當了府兵,而他們的家人就當去邊關的兒子已死了,兒臣雖說讓京兆府照顧邊關將士們的家眷,也讓他們善待老府兵。”
“可兒臣還想多做一些事,往后崇文館隨軍,讓崇文館給軍中的將士寫家書,家中但凡子嗣進入府兵,不僅要增加口分田,還要按照月俸將將士們的錢餉送去家中,他們的家眷可以得到房屋,醫治與他們的孩子能夠讀書。”
見父皇也不言語了,李承乾道:“父皇當初是天策上將,兒臣雖不是將領出身,但我們李家不能忘了那些將士。”
於菟看罷書信道:“爹,爺爺!孩兒要當將軍。”
李世民瞧了一眼孫子,無視了這個孩子的話,又神色平靜道:“你安排吧,朝中用度一直都是你在安排,這些事你去辦,朕也放心。”
“嗯。”
“你是皇帝了,這些事不用與朕說的,若軍中的老將軍們需要朕去知會,你只管去做便好。”
李承乾頷首,“謝父皇相助。”
乾慶七年二月,上元節這天,朝中召開了大朝會,長安城的坊民們多數匯聚在朱雀門外,看看今年是不是有新的國策張貼出來。
早在去年的除夕之前,朝野就傳聞要開設漕運,也不知道如今情形如何。
人們站在朱雀門,隱約能夠看到遠處的承天門,倒看不見太極殿。
有內侍快步來到朱雀門前,朗聲道:“今有人勸諫陛下遷都洛陽,自武德,貞觀以來皇帝皆扼守關中,朕自知關中建設還未結束,斷不離開,望勿要再議。”
第一次旨意傳出來了,這幾乎是每年的慣例,又有人勸說皇帝遷都了,皇帝又一次拒絕了。
旨意被張貼在朱雀門邊上,人們正在圍觀著。
又有旨意傳了出來,內侍太監朗聲道:“陛下旨意,提高天下各道州折沖府府兵,天下兵馬皆提高錢餉五成,戍守邊關將士提高錢餉三倍,子女家眷增設口分田,給予房,醫,教,凡戍守邊關將士上至大將軍,下至隊正,兵士皆如是。”
這道旨意一出來,一經念誦就引起軒然,皇帝的旨意頗有一種一人戍守邊關全家無憂的架勢。
越來越多的人擠向朱雀門,想要看清楚這道旨意,已有人抄錄下來分發給后方的人。
乾慶七年,上元節的這場朝會,皇帝的旨意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坊間傳播著。
高士廉對老將軍李大亮道:“你看看,這等風景此生可有見過?”
李大亮看著在朱雀門擁擠的人群,人們就差沖入朱雀門,去皇帝的面前傾聽旨意。
近年來,想要聽皇帝旨意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朝中的旨意開始與最最尋常的人的生活息息相關,這也就導致人們時刻關注朝野的風聲。
李大亮道:“老夫沒見過歷代的光景,可這光景老朽的確是第一次見。”
高士廉滿意地點頭。
接下來又是第二道旨意,內侍朗聲道:“陛下旨意,修建關中十二座糧倉,儲糧五千萬石,由洛陽轉運,兵部,工部共同主持,各縣聽從號令。”
關中人口三百萬有余,若能夠在關中儲備五千萬石糧食,即便是保持現在的人口增長,數年內關中不用擔心會鬧糧荒。
皇帝終于出手要遏制住糧價,人們紛紛猜測皇帝是希望關中的糧食價格能夠降,降到六錢一斗?
高士廉低聲道:“又是錢糧,又是兵馬,朝中官吏越來越累了。”
李大亮笑道;“恐怕又有不少人要辭官了。”
高士廉也面帶笑容,“陛下從不在乎那些辭官的人。”
換作是以前,貞觀一朝若是有人要辭官,太上皇是一定會挽留的。
但如今的皇帝不同,現在的皇帝不會與朝臣討價還價,想要辭官的一概都準了。
當年兩位輔政大臣離開,皇帝都沒有多加挽留。
接下來又是關于建設的旨意,大抵上都是一些鼓勵生養孩子,并且增加房屋建設的事。
一直到了午時,太極殿已接連給了五道旨意。
午時過去了半刻,又是一道旨意,“御史臺增補河道巡查官吏,工部安排工匠,由魏王與吳王主持。”
人們還在消化著這道旨意的深意,緊接著又有旨意傳來。
“官以正氣持之,人間無正氣,則國不寧,鄭公勸諫之言以警醒世人,命崇文館編撰《文貞錄》愿貞觀年間軼事流傳不止,命弘文館編撰《貞觀政要》”
這道旨意就顯得很簡單了,只是兩道編撰書籍的旨意。
自兩晉南北以來,禮法一度喪亂。
以前還在為儒道兩家爭論,治國或以儒,或以法家,又論王道…
不過乾慶一朝并沒有受限于此,在諸多古老治國理念的學說中,陛下哪家都沒有選,而是選了一個對大唐意義深遠的人,魏征。
《文貞錄》的文貞二字便是魏征的謚號,皇帝又將鄭公抬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將治國理念與朝政主張,以鄭公的思想為主,以唐律為核心,教化官吏。
或許這種方式,并不會引起太多人的爭論,也不會像儒家典籍那樣,動輒引起長達數十年的爭論,那種爭論會令國家長久沒有核心的治國理念,以至于陷入混亂。
因此,乾慶一朝的理念很明確,且簡單。
明確的點明鄭公的主張,戒奢以儉,賞罰分明,不徇私情,居安思危,善始慎終…
皇帝將鄭公作為天下文人的標榜。
魏征的話語所有人都要背誦,孩童從蒙學開始就要通讀。
在這個手腕強硬又極度集權的皇帝安排下,今年的朝會上大唐乾慶一朝,文治的主要基調就此定下了。
也不知是從哪里飛出來一只鷹,或許是哪個胡人帶入長安城的,它撲扇著翅膀從長安城的坊市掠過,越飛越高,又掠過了圍得水泄不通的朱雀門。
承天門后,視野的盡頭就是太極殿。
皇帝坐在太極殿內,神色平靜地聽著殿內朝臣們的爭論。
今天是新年的大朝會,這位皇帝穿著隆重的天子冠服,目光所及是滿朝的文武官吏,以及太極殿前一眼看不盡,從太極殿一直排列到承天門的文武臣子。
李承乾也見到了那只飛掠而過的鷹,陽光下甚至能夠看到它羽毛的顏色。
大殿內,從蔥嶺而來的使者,正在用生疏的關中話,念誦著大食人的國書。
這是大食第四任阿里發所寫的國書,國書內容無非就是愿與大唐交好,大食愿意與大唐交好,從此互為友鄰。
他的話語聲落下,李承乾依舊端坐在皇位上,面色平靜沒有話語,其實心里很不喜歡這些話。
許敬宗站出朝班道:“陛下,大食人如此自持,竟要與天可汗平起平坐?”
郭正一站出朝班道:“大食應該派出使者前來大唐,向大唐俯首稱臣。”
梁建方站出武將一列的朝班,朗聲道:“陛下!末將附議!大食人如此張狂,孰不可忍!”
英公還是站在武將一列的最前面,穿著如今當朝一品的朝服,沉默不語,巋然不動。
在對外的立場上,文臣武將站在了統一戰線上。
褚遂良道:“許尚書頗有鄭公當年之風,陛下!臣以為大食哈里發該來太極殿請罪。”
那大宛國而來的使者跪拜在地不敢言語。
眼下諸多國事都吩咐完了,李承乾道:“當初蔥嶺一戰,是因你們蔥嶺諸胡幾次劫掠,朕幾次派使者說和,爾等卻不聽,昔日怛羅斯一戰,大唐是為了護衛伊犁河,那時大食人膽敢冒犯我大唐的國事。”
“現在大食一句求和,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嗎?”說著話,李承乾緩緩站起身。
群臣見狀,當即齊齊行禮。
“大唐與蔥嶺諸胡的恩怨不用外人插足,當初大食人沖撞我大唐兵馬的賬,朕早晚要與他們算。”
皇帝的話語清晰且有力,落在每個人的眼中。
英公李績率先行禮,道:“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群臣跟著山呼。
李承乾一揮寬大的衣袖,眼神帶著寒芒盯著這個大宛國而來的使者。
這位使者跪拜在地,似乎感覺到陛下冰冷的目光,正不住發抖著。
“朕告訴你,大食與大唐還有賬沒有算清楚,在此之前,朕不會考慮任何的議和條件。”
“喏…喏…”大宛使者牙齒都在打哆嗦地應道。
天可汗的氣場強大,光是聽那話語,就令使者跪在地上顫抖不止。
李承乾也道:“各部依照中書省安排,各自施政,退朝。”
群臣再一次行禮。
太極殿內還沒有人挪動腳步,直到陛下離開,徹底看不見陛下的身影之后,才有人大口呼吸。
今天散朝的時候,群臣依次離開了太極殿。
只是,今天,眾人離開太極殿之時出了一點意外。
那個替大食帶來國書的大宛使者在太極殿的臺階跌倒了,發出了一聲慘叫,摔下了臺階。
再看他摔倒在地,抱著腿,看來是膝蓋受了傷,而從膝蓋的彎曲程度來看,一條腿顯然是廢了。
“蔣師仁!”有御史大喝道:“大殿前,你竟然行兇!”
朝臣紛紛停下腳步,只有英公依舊一路走著,對身后的動靜沒有任何反應。
見周遭的朝臣紛紛停下腳步,蔣師仁一臉不在乎地道:“我行兇?我行什么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