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
除夕一大早,天還沒徹底放亮呢,宋鐵生和東子就敲開了謝虎山家的大門。
一腦門子起床氣的謝虎山乜斜著宋鐵生和東子:
“嘿個屁,你倆他媽有病啊!大過年的不在家呆著,早上敲別人家門?拜年都能拜錯?明天才是春節,今天是除夕!”
“鐵路的叔叔大爺們讓我倆給三哥你送點兒東西,表表心意。”宋鐵生咧著嘴,扭頭朝自己身后望去。
謝虎山望過去,只見除了他們常開的一輛不知哪訛來的212吉普車之外,還有一輛130貨車,此時貨車的司機駕駛員正在解開苫布,露出下面堆了滿滿一車的煙花炮竹。
東子取出香煙讓給謝虎山,嘴里笑著介紹道:
“前幾天查了一批煙花炮竹,那個大隊的花炮廠啥手續沒有,好家伙,愣敢自己炒火藥,還要用車皮運去外地,還好都被鐵路查扣了,不然真出了事,半拉大隊都得炸上天,單位組織銷毀,我們人力有限,所以三哥你受累,幫忙銷毀一部分。”
謝虎山接過香煙打著哈欠:“就這點事兒?”
“鐵路那邊的領導和幾個長輩尋思年后請你吃個飯,讓三哥你定日子,沒你把這事解決完,那幾個幫我打架的哥們哪敢回來過年,大伙都記你的好。”宋鐵生取出打火機,幫謝虎山點燃香煙,嘴里說道:
“還有,得虧你讓人給我信了,那信兒再晚半天,我就真上火車南下了,現在倒好,不用跑了,我反而提了一級。”
聽到宋鐵生說他提了一級,謝虎山表情微滯,盯著宋鐵生:“你提一級?啥時候的事?”
“昨天通知的。”宋鐵生對謝虎山說道:“我一尋思這肯定是三哥你打點安排的,咋的,不是你?真是因為我兢兢業業,認真工作?”
“你們領導說別的了嗎?”謝虎山就著打火機的火苗把香煙點燃吸了一口問道。
宋鐵生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沒有啊,我們領導就說問我和你到底啥關系,交情這么厚,然后我老實說了,從咱倆怎么認識開始說的,完了我們領導聽完,就說有這個機會,讓我跟嫂子家里勤走動著,我尋思跟嫂子家里那肯定得勤走動,她妹妹是我對象,我嫂子父母那是我岳父岳母啊。”
謝虎山聽完有些頭疼的扭過臉去,大喬她媽這個死老娘們,這是條溜光水滑的美人蛇啊,這都是將來要解決的破事兒。
他沒有跟宋鐵生繼續說下去,沒話找話的換了個話題問道:
“你媽身體還好嗎,沒因為你一腦袋紗布嚇壞吧?”
宋鐵生點點頭:“挺好,都不知道我出事,我說是因為抓賊受傷,她是這事過去之后才聽別人說了一耳朵,看我活蹦亂跳,加上我昨天告訴她又提了一級,她也就沒把閑話當真。”
“大秀!”謝虎山扭頭朝著已經早早爬起來,換了一身新衣服跑來給奶奶說吉祥話的大秀喊道:
“幫哥去喊四丫頭一聲,讓她受累去趟軋鋼廠,就說我說的,把昨天那些廠子送的東西收拾出幾份,讓鐵生他們拉回去,給鐵路那哥幾個家里分一分。”
大秀今天勁頭很足,因為剛從奶奶手里得了兩塊的零花錢,此時一身新棉服從堂屋里牽著二喜跑出來,痛快的答應了一聲就去找韓紅貞。
東子看到大秀,頓時眼睛就挪不開了,扭著腦袋望著大秀消失的方向,氣得宋鐵生一巴掌乎在東子脖子上:
“你他媽口口聲聲非小玉不娶,現在看見三哥的妹妹,又轉性了?”
“娶還得娶小玉,但不影響我做個備用計劃,萬一小玉不樂意呢?”東子捂著脖頸,笑呵呵的說道。
謝虎山笑著對東子問道:“你跟你爸媽有仇嗎?”
“沒有啊?”東子疑惑的說道。
“沒有就離她遠點兒,你要說想讓父母早走幾年,那我不攔你。”謝虎山收回目光,對宋鐵生解釋道:
“昨天縣城幾家工廠給我送了點兒年禮,零零碎碎弄來了幾拖拉機,你拉回去點兒給哥幾個家里分分,不用客氣。”
“至于吃飯,讓他們選日子吧,初十以后,哪天都行,沒事就去軋鋼廠裝車吧,我回去睡覺了,初六去給你媽拜年,昨天負責去收禮的副廠長和司機晚上十點多才回來,陪他們吃完飯都十二點多了,我才回家睡覺。”
昨天韓紅貞去化緣收獲頗豐,這主要是因為人家縣里工廠的領導都懂得人情世故,之前都尋思謝虎山不挨槍子也得勞改十幾年,哪成想鬧這么大愣是什么事都沒有,對方的老子反而接受組織安排,回老家省份閑職養老去了。
既然當初說錯了話,現在自然就要認,所以一聽韓紅貞說謝虎山這個瘟神活著回了中坪,特意讓她來拜個年,基本沒有二話,不是找廠后勤就是聯系廠工會,把廠里那些工人福利抽調一部分物資送給謝虎山,用浭陽的土話叫做“給謝廠長抩抩疼。”
送的東西其實不怎么值錢,屬于以量唬人,也就在農村算是稀罕玩意,在城里算不上什么,各家基本上都是一樣,一套硬貨,剩下就是什么火腿就是午餐肉罐頭,糕干粉,橘子汁,煙酒糧油這些糊弄人的大路貨。
硬貨嘛,就看各工廠給工人倒騰福利的本事了,每家都不一樣。
浭陽異型鋼鐵加工廠今年給自家工人預備的硬貨是一批不知哪個布料廠倒騰來的精仿華達呢布料,只要是本廠工人,都能領到一定的尺數,具體不清楚,反正肯定夠工人做一身過年穿的新衣服。
韓紅貞頂著謝虎山的旗號去打秋風,對方裝了一堆禮品之外,最后又搬出兩大匹精仿華達呢布料,沒說送給謝虎山,讓韓紅貞拿去給幫忙運廢鐵的拖拉機手當福利做身衣服,讓他們年后復工來拉廢鋼時,跑得勤快些,別老偷懶。
鋼鐵二廠今年效益好,跟南方一直用他們供貨的某個冰箱廠弄了一批積壓小冰箱,雙職工家庭不用抽指標,直接搬走一臺,單職工可以折價內部轉讓指標,謝虎山和韓紅貞一人一臺。
所以如今軋鋼廠庫房里的東西,比中坪供銷社的庫存可能不如,但農村買不著的稀罕東西比供銷社卻不知道多了多少。
謝虎山懶得跟這兩個貨客氣,轉身就要回去接著睡覺,耽擱太久容易讓被窩的熱氣散盡,現在繼續回去鉆被窩,還能保留不少余溫。
“三哥,這回又是我給你添麻煩了。”宋鐵生腦袋裹著紗布,對謝虎山小聲說道。
謝虎山聽到宋鐵生的話,又走到他面前,用手摸摸對方腦袋上的紗布:
“你他媽給我添大麻煩了,下回再想打架,務必問清楚,別哪個女同志喊一嗓子跟我有一腿你就急眼,回頭多讓二桃哄哄我媳婦,不然我怕我媳婦早晚有一天收拾你。”
“我送完你這趟,還一車年貨呢,這就送崖口嫂子家里去。”宋鐵生說道。
“那等會去工廠裝車多裝半車,把那冰箱裝一臺,卸我媳婦家里,就說我送的,滾吧,我睡覺去了。”謝虎山打發走了兩人,回去又睡到上午九點多鐘才起床。
外面已經鞭炮聲稀稀拉拉不絕于耳,大秀今天居然有了姐姐樣,沒有再去外面瘋跑著玩,而是哄著小寶在門口抽二叔幫忙做的陀螺,而是不是她抽,是小寶在抽,她在旁邊瞧著,等陀螺停下來之后,才會接過鞭子幫小寶重新把陀螺轉起來。
到底是長大了。
“小寶,姐對你好不?”大秀在旁邊對小寶問道。
小寶揮舞著小皮鞭抽著陀螺,腦袋用力點著:“好,姐最好了。”
“你今年壓歲錢…”大秀還沒說完,謝虎山就捂上了腦門,夸早了。
“大媽,大秀糊弄小寶壓歲錢。”謝虎山作勢欲喊,氣得奸計沒得逞的大秀把一雙冰涼的爪子朝哥哥脖領子里面塞。
謝虎山從口袋摸出一塊多的零錢遞給大秀求饒:“去,給我買盒煙,剩下都歸你當跑腿費,這行了吧?”
大秀牽著小寶走了,沒一會回來遞給謝虎山一盒勞動煙,謝虎山嘆口氣:“一塊多,你就給我買盒勞動?哪怕買小北呢。”
“沒買,賒的,你下回買煙想著還錢,你給我一塊七,我湊了兩塊,你還錢的時候想著還三毛八。”大秀嚼著糖瓜,對謝虎山說道。
謝虎山無語的揣起香煙:“我這錢死的比我爹還慘,給你點兒零錢花,你還能替我在外面拉點饑荒,奶早上不是給你兩塊了嗎,你要買啥,兩塊都不夠,又是忽悠小寶,又是替我拉饑荒的?”
“我攢錢有用,不告訴你。”大秀哼了一聲,在謝虎山旁邊走過去,牽著小寶朝遠處走:“走,小寶,姐帶你玩去。”
謝虎山在后面叮囑:“小寶,壓歲錢千萬看好了。”
家里一片忙碌祥和的景象,大媽和二嬸還有妗子在堂屋忙著洗菜燒火,準備各種菜色。
奶奶和難得穿上一身齊整衣服的六爺則坐在東屋,如今正和特意趕在除夕這天過來給兩人拜年的謝二爺說著話。
謝虎山進去和二爺打了聲招呼就退了出來。
老謝家哥六個關系總讓他感覺很復雜,比如二爺管六爺和奶奶喊嫂子這事,謝虎山跟大媽還私下打聽過是因為什么,結果大媽不知道,別說是她,大爺也不知道細情。
而且二爺每次來看望奶奶和六爺,都是一個人來,媳婦和兒孫絕對不會一起過來,二爺那一房的子孫和中坪這邊幾乎沒什么走動,據說是那位二奶脾氣大,不準兒孫來中坪走動。
但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中坪這邊的大爺,二叔和謝虎山去給二爺家里拜年,謝虎山見過那位二奶奶,感覺說話談吐不是那種脾氣很差的人。
于是謝虎山就只能猜測謝二爺他老人家當年是給二奶家里當贅婿去了,人家家里規矩大,瞧不起贅婿的本家,不讓兒孫走動。
可真要是贅婿,謝家大小事,奶奶怎么可能一直讓身份是贅婿的二爺主持呢?而且二爺要當了贅婿,兒孫為啥還姓謝?
自己去港島那回,二爺在酒桌上說自己老了,要把謝家的事撂攤子交給大爺謝啟茂,奶奶還不同意。
想不明白。
在中坪這一帶多少年的規矩了,除夕這天,家里的男人們基本都沒什么正經事,燒火做飯都是女人的活,男人都被媳婦收拾的干凈利落,什么也不用干。
要么在街上供銷社里轉悠轉悠,要么找地方扎堆打牌下棋,只等著飯點兒回家吃飯。
在生產隊當了一年的牛馬,過年這天必須穿的干凈整齊給媳婦當門面,證明自家媳婦家里的活計一把抓,總之就是一句話,老少爺們今天越閑,媳婦就越有面子。
他站在門口看著大秀,小寶在不遠處玩兒,韓紅貞騎著自行車,一腦門熱汗趕過來,看到謝虎山揣著袖子跟懶漢一樣在門口望天,哭笑不得的說道:
“謝大隊長,按您吩咐,東西都盤點好了。”
“得虧是我當隊長了,新隊長就得有新氣象,男女必須平等,家家媳婦燒火做飯,老爺們啥也不干,這哪行,欠收拾。”謝虎山看看街上三三兩兩抱著胳膊聊天的社員,對韓紅貞說道:
“讓趙會計大喇叭準備廣播,給他們找點事兒。”
“這種事你身為大隊長不去啊?”韓紅貞瞧著謝虎山問道。
謝虎山理直氣壯的拒絕道:“這挨罵的活我去干嘛?馬老五,趙會計和你,再找幾個人旁邊發放就完了。”
韓紅貞轉身要騎自行車去大隊部,謝虎山喊住她:“等會兒,人家送你那冰箱是不是也算進去了?”
“我要那東西也沒什么用,家里沒那么多東西要凍起來,再說,有地窖呢。”韓紅貞理所當然的說道。
人家的確送了兩臺冰箱,一臺送給她,一臺送給謝虎山,謝虎山那臺早上讓宋鐵生拉去桃子家了,韓紅貞則壓根沒把對方說送給她的這句話當真,她什么身份,值得人家送冰箱,沒有謝虎山的名頭擺在前面,人家會送給她冰箱?沒擠兌死她都是她運氣。
謝虎山說道:“那就按照賣價把錢留出來,算是你折價賣給大隊,回頭錢劃我賬上就行,然后你上我屋柜子里把韓老二寄回來那堆化妝品拿走一半,剩一半給老楊他媳婦留著,算是用冰箱換了化妝品。”
“化妝品你怎么沒給桃子呢?”韓紅貞疑惑的問道。
謝虎山說道:“這不廢話嗎,韓老二的姘頭林翻譯為了拍我馬屁,給桃子弄了一堆化妝品,可是林翻譯不舍得花錢,買的都是便宜貨,我怕給桃子再把她臉給搽壞了。”
“你就不會好好說話。”聽到謝虎山故意氣人的話,韓紅貞這次沒有生氣,而是跟個縱然孩子的長輩一樣,微笑著對謝虎山說道。
謝虎山看到韓紅貞沒生氣,有些可惜:“你恢復恢復,不懟我兩句,我都不習慣了。”
韓紅貞沒理會謝虎山,騎著自行車去了大隊部,沒一會兒,大喇叭里響起了趙會計的聲音:
“咳咳…按照大隊安排,今天上午十點鐘,在軋鋼廠舉行黑紅榜獎勵發放工作,每家派出一名代表,如果不去,算自動棄權,且記黑點一次。”
大喇叭剛說完,謝虎山就看到各家都沖出了端著菜盆或者拿著菜刀的婦女,扯著嗓子喊自家男人,本來悠閑的男人們此時如臨大敵,紛紛在媳婦催促之下朝著軋鋼廠跑去,一邊走一邊罵趙會計,看到謝虎山在家門口戳著,更是勸他抓緊把一點兒眼力見沒有的趙會計給擼了,哪有除夕當天這么折騰人的,忒不是東西。
片刻之間,全村老少爺們都沿著村道涌去了軋鋼廠的方向,村里只剩下忙著準備午飯的婦孺老幼。
韓紅貞按照趙會計的吩咐,把黑紅賬拿來給謝虎山過目簽字時,謝虎山正背著手,領著湊過來的大黑,一人一狗在村里轉悠,邊走邊欠揍的對大黑說道:
“大黑呀,我這招厲害不,現在大隊誰家今年新娶的媳婦好看,我就可以站她們門口光明正大的慢慢看,還不用擔心挨打,她們丈夫敢回來,我還能理直氣壯給他計黑點兒。”
聽到這話的韓紅貞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遠處,老猛和幾個半大小子在冬日的魚坑冰面上擺了一顆大號的二踢腳,隨后點燃了引信,“轟”的一聲。
二踢腳高高飛起,在1979年的除夕天空中炸響!
1979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