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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灰燼之夢

  想象一下,當你后背癢得不行的時候卻發現撓不到,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一根癢癢撓的時候,發現怎么撓都不對勁兒,越撓越難受,越難受越撓。

  小癢變大癢,癢到最后,七年之癢。

  聯想到慘烈的現實,死去活來,不得解脫。

  最后,倒在地上,抱著癢癢撓涕淚橫流,悔不當初。

  殺傷力不可謂不大,用心不可謂不惡毒。

  而效果也不可謂不廢物…

  以至于,兼元此時此刻,只想問一句:

  你是怎么做到的?

  程序全對,步驟全對,思路全對,答案卻全錯!

  明明用了這么多戾氣充沛的素材,采用了那么多激化畸變的技藝…為什么孽化的程度如此淺顯粗陋?

  本應該是即便只有些許擦傷都會奪人性命的兇戾刀兵,如今卻變成了這么個搞笑玩意兒!

  就好像心血來潮打算把舊項鏈融了做個手鐲,結果送進爐子去之前還是24K足金足兩,出來之后怎么只剩下外面那一層了?!

  剩下的呢?

  你給我吃了?

  “孽化何在?”

  “我不道啊!”季覺瞪眼:“這不就正常做出來的嘛?你教的理論,你給的書,你的材料,最后做出這么個玩意兒來,我還想問你呢!”

  “遇事不要怪別人,你是不是應該檢討一下自己的問題?”

  季覺的笑容漸漸消散,到最后,再不掩飾冷漠:“或者,你能不能大發慈悲告訴我…你教我的究竟是什么?!”

  兼元沒有回答,只是掂量著手中的癢癢撓,感慨一嘆。

  ——工于心計的掌控孽變方向,執著認真的調整效果和強度,最后,終于恰到好處的將作品變成了一件廢物。

  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

  對此他早已經有所領會。

  畢竟,這已經不是第一件了…

  在這之前,還有威武猙獰但毫無防御力,而且穿上之后會渾身出濕疹的護甲、給鼻子戴上之后會狂笑不止的紅色小球、拿在手里就會異常容易戳中自己而且百分之百破傷風的拆信刀。

  還有這根越撓越癢的癢癢撓…

  全是搞笑。

  正所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遇到這種良材美玉,當老師本應該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

  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授課啊——本來他還懷揣著如此天真的想法:第一次收到資質這么好的學生,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孽化煉成的道路上進步這么神速,兩分快樂疊加在一起…下略。

  以至于,兼元忽然很想打開他的頭蓋骨,仔細往里面看看到底是不是反骨倒著插進腦仁兒里了——你他媽的怎么就不學好呢!

  有句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真傳多么可貴,自不必說。

  兼元作為宗匠,含金量自然經過了協會和幽邃雙重驗證。可如今,偏偏眼看著已經到門口了,季覺卻開始在門口左右橫跳,然后給你鼓搗出點小動靜出來。

哎,我進來啦哎,我出來啦哎,我又進來啦看不慣的話打我呀  如此肆意的揮霍天賦。

  實在遺憾。

  但沒關系…

  總有辦法。

  “很好,完成的不錯。”

  他隨意的甩手,將季覺的作品拋進了湮滅爐中去,懶得再看一眼。

  倘若一場考試里,學生如果能得一百分的話,說不定只有一百分的水平。

  但當他每次都能精準卡在六十分的時候,就說明如今的考卷對他已經沒有任何難度可言了,純屬玩具。

  理論、實操、構想、創意、理念…無一短板!

  如此良材,如何能荒廢閑置?

  “基礎學到這里就可以了。”他說,“也該進行下一課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

  季覺無所謂的伸出手來,“書呢?”

  “真遺憾,這節課,沒有書里教過。”

  兼元笑起來了,滿懷著期待:“你需要去,身體力行。”

  只是揮手,就好像有無形的力量把持一切,再然后,將觸目所及的一切全都扯到了一邊。

  季覺眼前一花,便仿佛在瞬間穿越了重重門扉和走廊之后,抵達了陰暗頹敗的空間。

  廣大而荒蕪,黑暗悠遠。

  大地崩裂,青磚之上滿是裂隙。

  昔日的殿堂破碎,殘垣斷壁傾頹,就連正中央那一座龐大的熔爐也殘缺不全,熄滅經年,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而在天穹之上,紛紛揚揚的灰燼如灰白的雪一樣,間歇的灑下來,夾雜著些許的火星,閃耀熄滅,最終,堆積在地面上。

  輪椅碾過地面,跟在兼元身后,便劃出了兩條細長的印轍。

  向前。

  停在了熔爐的廢墟前面。

  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個破敗的…工坊?

  “這是我叛離協會之前的居所,當時和那個家伙打了一架,徹底弄亂了,索性廢棄…雖然熔爐之火已經熄滅,不過,這么多年的薪燼匯聚之下,勉強還算可以廢物利用一下吧。”

  兼元漫步其中,黑色的長袍拖地,卻一片灰燼都不曾沾染。

  反觀季覺已經漸漸的變得灰頭土臉。

  抹了把臉,聞了聞,熟悉的味道。

  灰燼…

  這是熔爐之灰!

  他抬起頭,看向漆黑的頂穹。

  兼元的工坊內,所有工匠熔爐的焚盡之灰,都被送進了這里。

  一絲一縷尚屬尋常,可這么多年如此規模的灰燼堆積在一起之后,自無以計數的冶煉和創作之中,其中所蘊藏的氣息也變得浩蕩恢弘。

  令人窒息。

  “季覺,你知道工匠為何執迷于火焰么?”

  兼元站在破碎的熔爐前面,揮手,無形的力量清理著周圍雜亂的廢墟。

  不等季覺回答,自顧自的說道:“發展至如今,工匠已經不必仰賴火焰來進行制作,恰恰相反,越來越多的工具被引入了煉金術——水、氣、塵、光,乃至人身和雙手…可熔爐,依舊是主流中的主流,甚至一個工坊倘若沒有熔爐的話,就稱不上工坊,其意義何在?”

  “合適?方便?”

  季覺隨意的答道:“前人用習慣了,諸多規格因此而生,后人繼續延續也沒什么意外的吧?”

  “除此之外呢?難道你不能目睹余燼之爐的宏偉?”

  兼元似笑非笑:“難道你不曾親眼見過余燼君臨時,那以群星為爐的輝煌焰光?”

  季覺一時沉默。

  “這就是火啊。”

  兼元抬起手指,輕輕的吹了口氣,些許的塵埃擾動著,擴散,可那輕柔的吹息卻回蕩在地下的空間里,不斷的擴張,化為肆虐的颶風。

  到最后,將無以計數的灰燼盡數掀起,狂舞,震顫,而那其中,不知熄滅了多久的火星,居然再次燃燒!

  千絲萬縷的火光匯聚,在他的指尖。

  浩瀚的薪燼,再度整合為一縷純粹的焰光,舞動,跳躍,照亮一切黑暗。

  “看到了嗎,季覺。”

  火光映照之中,兼元的神情仿佛也盡數褪盡,無悲無喜,莊嚴如神佛:“最初的煉金術,就誕生自其中。

  當人世最早的火焰被諸王之中的竊火者所點燃的那一瞬間開始,一切皆已注定。引火者自焚,追隨者們薪火相傳,以火焰為標記,創造所有,同樣,又以火焰焚盡一切。

  余燼之道,自此而生。

  滯腐之孽,因此而成。”

  他說:“你所要學的,就在其中——”

  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高亢巨響,驟然從黑暗的最深處向前,仿佛源自四面八方,可當他們彼此匯聚時,就仿佛充斥了魂靈,壓服了意志和魂魄。

  驅散了一切雜念余響。

  當兼元的指尖的火光無聲消散的瞬間,熔爐之內的,烈光萬丈,奔流而出,噴薄,擴散,籠罩所有。

  薪光燼火,于此顯現。

  譬如風暴。

  季覺甚至來不及反應和躲閃。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形骸和魂靈都在那狂潮之中淹沒,崩潰,剝落,一片片的飛往了不知名的所在。

  支離破碎。

  血肉、生命、自我、靈魂,一切都在光的潮水之中褪盡。

  可存留在這里的,又是何物呢?

  無以計數的幻影和顯像從火光之中浮現,充斥了季覺的視界,強硬的灌入了他的靈魂里——崩裂的天穹、破碎的大地、流轉的星辰,乃至造化無窮。

  世界于此運轉。

  展露真容。

  那一瞬間,季覺終于看到了,焰光盡頭,一切的來處。

  仿佛有一只碧綠的眼眸緩緩睜開。

  向著此處,向著季覺。

  無悲無喜、無驚無憂,如此高遠,又如此漠然,俯瞰著塵世一切亂象,戰爭與和平的輪轉,斗爭與攜手的交錯,見證著一度度徒勞循環的重演。

  已有之事,勢必再有。已行之事,勢必再行。

  日光之下無新事,所謂萬象更替,又不過是一輪紛爭和殺戮的循環。

  ——自那秘儀的感召之下,塵世大孽·滯腐爐心,俯瞰而來!

  在那一瞬間,再無法控制的痛苦吶喊,自火焰之中,迸發!

  季覺已經被火焰所點燃。

  塵埃升起,落下。

  飄入了兼元的掌中,如此脆弱。

  又被面無表情的,碾為虛無。

  “凡物有窮,難承天命。”兼元冷漠的望向爐中,“讓我看看,你這塊料…究竟是否又足以領受天命之工?”

  仿佛有崩裂一般的幻聽響起,充斥耳邊。

  或許,那便是靈魂破裂的聲音,亦或者是世界在分崩離析…

  季覺好像墜入了看不見底的深淵。

  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嘯…

  他的理智告訴他,他還在原地,沐浴光明,可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

  他的靈魂告訴他,他正在墜落,向著看不見盡頭的深淵,可是他卻無從掙扎。

  甚至,難以思想。

  意識已經被更加浩蕩而狂暴的力量所充斥,掌控。

  仿佛暴雨逆著大地,升上天空。

  在他的記憶之中,無以計數的理論如活物一般的浮現,脫離他的掌控,自行變化、重疊、耦合、蛻變。

  這些日子以來,兼元強行印刻在他的記憶之中的所有孽化煉成的理論,傾囊相授的一切技藝和操作,此刻居然都仿佛活物一般,自行延展,彼此銜接,聯通…就好像真正的被賦予了生命!

  ——揚升!

  莫名的,這樣的想法,出現在了季覺的意識里。

  點石成金,予死物以靈質,予凡物以奇跡,令平庸之物褪去舊形,這是煉金術的第一步。

  再然后,是萃變,于是,所有技藝和理論交織,重疊,彼此碰撞,激化,浮現出一個又一個天才一般的靈光,閃現,自行發展,蔓延…

  緊接著,純化——

  無數散亂擴張的理論和遐想,此刻驟然震蕩,彼此交錯,剪去蕪雜、修去謬論、抹除弊病。

  最終,是統和!

  當那一個個自行顯現的閃光、靈感和諸多理論串聯在一處時,一條浩蕩的前路就自季覺意識之中浮現。

  十二個大孽徽記、三類十六種染化技藝、三十一種靈質構造、七十七種殺生之物的變化與真諦…

  高屋建瓴的闡述精妙深危,平鋪直敘的指引方向,又巨細無遺的列出了所有阻礙和疑難,他只需按部就班的向前…孽變之妙,唾手可得,畸變之深,俯身可探!

  通天之路,就在眼前!

  “向前。”

  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說:“你只需向前。”

  可季覺佇立不動。

  甚至,不愿意抬頭去看。

  他掙扎著,想要回頭。

  卻動彈不得。

  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被血水所吞沒了,哀嚎如潮水,覆蓋了一切。

  畸形的世界在他的面前運轉,歪曲的星辰運行在天穹之上,照亮夜幕的裂痕和破碎的大地。

  他仿佛化為了神明,自天穹之上俯瞰,一切都在以千萬億倍極速變化、流轉,可最終,卻歸于絕望的循環。

  一度興盛,一度滅絕,一度復蘇,一度衰退。

  輝煌逝去,滿目瘡痍;鼎革之變,迎來廢墟;宏偉大愿,荼毒世間;美夢破滅,只余空虛。

  塵世萬象如潮水一樣,涌入了他的意識里,他卻無暇銘記和思考,只能呆滯的見證這一切,到最后,遲滯的,迎來領悟。

  苦恨從血中揚升,仇怨自淚中純化,所謂的熱愛和美夢自火中焚盡之后,便只剩下絕望和虛無彼此萃變,世間蕪雜和破敗統和在一處,化為混沌的大海。

  一次次的毀滅,一次次的重來。

  變革之道行至盡頭,所剩下的,便只有這徒勞又丑陋的循環。

  到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匯聚在了一起。

  當季覺低下頭的時候,便看到了,那一雙自絕望和詛咒之中化為漆黑的雙手。

  粘稠的血腥從指尖落下。

  源源不斷,流之不竭!

  萬般惡孽,皆為此心所成,一切苦痛,皆為雙手所造,塵世之惡,皆為十指所行…這便是非攻之罪!

  在恍悟的那一瞬間,季覺再一次聽見了,自四百年輪回之中無數次重演的悲鳴。

  非攻暴動,震怒,徒勞的掙扎,可最終,又在淚水的幻光里,歸于沉寂。

  “世界由人所造,季覺,地獄也一樣。”

  有漠然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可你的地獄,又在何方?”

  于是,一切漸漸明晰。

  季覺抬起頭,再一次看到了灼紅的天穹,腳下是漆黑的大地,塵世之間飛揚著灰燼的雨,遠方的風聲里傳來幻覺一樣的悲鳴和哀嚎。

  如此熟悉。

  自焰與火中,那些逝去的魂靈大笑著,起舞,彼此撕咬、殘殺、蹂躪,無止境的彼此折磨,永恒苦痛。

  焰光自地獄的盡頭燃起,照亮了季覺的眼瞳,充斥意識和靈魂的所有。

  “這不正是造就你的一切么,季覺?”嘲弄的聲音響起:“可倘若這個世界是地獄,你又是什么?”

  地獄在他的耳邊大笑著,傾訴鼓舞,告訴他:

  自始至終,你都在地獄里!

  所以,不應沉默,不應忍受,不應再停在原地…

  去痛恨,去燃燒,去毀滅!

  有那么一瞬間,季覺迫不及待想要投入其中,擁抱這理所當然的天命。

  可莫名的猶豫中,卻又忍不住看向身后。

  即便那里空空蕩蕩,一片虛無…

  只有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歌聲。

  如此模糊,但卻無法被哀嚎和悲鳴所覆蓋,執著的延續,仿佛回蕩至永遠。

  就像是黑夜盡頭所升起的星辰一樣。

  閃耀輝光。

  是她在看著自己。

  于是,季覺恍然一笑。

  “別擔心。”

  他抬起手來,擦掉眼淚,向著她展顏一笑:“我很好。”

  就這樣,再一次從地上爬起。

  背離了所謂的地獄和世界的真理,他向著那一片虛無,大步奔行,再不猶豫。

  即便徒勞,即便毫無意義。

  不論身后的通天之路如何高遠,不論再重復多少次都沒有關系。

  ——他要去的地方,不在這里!

  好像有震怒的咆哮聲從天穹之上響起,無窮碧火噴薄,涌現,要阻攔在他的前方。

  可緊接著,璀璨的群星再度亮起,運轉,匯聚,到最后,天爐傾覆,萬般薪火如瀑布一般灑下,灑向世間。

  兩者碰撞在了一處,又泯滅于無形。

  混亂的浪潮之中,有一線銀光驟然橫過,如利刃,將一切,盡數斬斷!

  那一瞬間,季覺睜開了眼睛。

  爐中殘光無聲消散。

  一切戛然而止。

  死寂里,紛紛揚揚的灰燼灑下,像是雪,落滿了季覺的肩頭。

  他的手掌徒勞的懸停在空中。

  好像只差一點,他就可以再一次握住那只手…當夢的泡影消散之后,掌心中,就只剩下一片虛無。

  “真是一場久違的美夢啊。”

  季覺恍然的輕嘆,垂眸,凝視著掌心中所剩的那一縷余灰。

  “謝謝你,兼元。”

  他回過頭來,衷心的致以謝意:“請問,我又應該如何回報于你?”

  明明在笑著,可卻毫無溫度。

  死寂里,那一雙眼瞳里,只有幽暗無窮,宛如深淵。

  “恭喜你,季覺!”

  兼元微笑,如此欣慰:“你已經學會了掌控孽化、主宰畸變的第一課——憎恨和惡意…不,應該說,你終于不需要再掩飾自己。”

  就這樣,拍了拍叛逆學徒的肩膀,告訴他:

  “明日,我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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