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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窮途歧路

  很多事情都來的毫無征兆。

  一如動亂和坍塌,一如災害和死亡。

  即便事先已經有了諸多蛛絲馬跡令人警惕,可沒人能知道,在九地之下的掩埋中,這些蔓延的蛛絲馬跡會如何聚合虬結,又在何時生長出何等夸張的災禍孢芽。

  一遍遍的鏟除和警惕,一次次的審視和考量,又究竟能起到幾分作用?

  而當它破土而出時,洪水蔓過堤壩,暴雨從天而降,海嘯席卷肆虐時,除了僅有的準備之外,也只剩下被動應對。

  正如此刻。

  泉城異變之前,十分鐘。

  沖天的火光自前哨站之外的荒野中升起,迸發。

  協會的工地。

  刺耳的警報聲隨著電路的毀壞,戛然而止。就在龐大的施工現場,一道道如高塔般向著天空延伸而出的龐大設備,浮現耀眼的電光,無以計數的靈質自其中散亂奔流,爆炸和混亂里,將漆黑的夜空染成了令人作嘔的斑斕。

  緊隨其后所擴散開來的,是勝過泉城之內的恐怖污染。

  原本的材料儲存庫里,不知何時被搬運進來的一個個巨大的儲存罐,如今掀起連鎖的爆裂,海量回收處理部中所萃集而來的污染和孽變塵埃自風暴之中升上天空,瞬間,將整個工地都化為了魔域。

  連日以來不知多少工匠和學徒嘔心瀝血、夜以繼日所抽取剝離而出的污染,此刻居然以如此的模樣,重新傾倒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異變如同雨后春筍,自地上、自墻壁自管道線路、自每一寸空氣里萌發,飄忽的幻象不斷的顯現,而一個又一個哀嚎的身影從泥漿和血水之中爬行而出。

  明明幾秒鐘之前一切還在正常的延續,所有人按部就班、抓緊一切時間的緊急施工,可短短的幾個彈指之后,一切便已經面目全非。

  血肉化的斷裂高塔之上,一顆顆詭異的眼眸睜開,俯瞰所有。

  曾經無比正常、只是略顯復雜的總體設計,此刻在孽化的侵蝕之中居然毫無反抗,甚至就好像本該如此一般,理所當然的淪落為如今的模樣。

  伴隨著大量的靈質回路拆解和重連,一切都迅速的面目全非。

  就像是一副山水古卷之上,加上寥寥幾筆,灑下臟污墨痕之后,便搖身一變,自秀美山水化為了地獄泥犁。

  在剝離偽裝之后,那早在設計之初就隱藏其中的惡意顯現,展露出連創造者都未曾預料的險惡面目。

  猙獰狂笑。

  哀嚎遍地,慘叫和哭喊不絕于耳。

  擴散的濃煙和污染里,幸存者們狼狽掙扎。

  怎么回事兒?什么鬼?究竟…發生了什么?

  在最初的沖擊和污染侵蝕之后,僥幸從爆炸核心中生還的學徒和工匠們狼狽的掙扎,還想要試圖呼喚救援。

  可聰明的人在經過一瞬間的混亂之后,便藏起了自己所有的氣息,潛伏隱匿,頭也不回的狂奔離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至惡的羅馬已然建成,那么面對此刻眼前的慘烈城闕,便最好不要想著力挽狂瀾,保存性命才是首先。

  不論是內鬼也好,陷阱也罷,亦或者是什么大棋之中的一子…

  ——協會、安全局,已經不可信任!

  “老師,救我,救救我…老師,老師…”

  門后,火海之中的吶喊傳來。

  渾身鮮血的大師狼狽的扯著一根鋼筋,撐起自己的身體,凝視著這慘烈的景象,面無表情。眼睜睜的看著烈焰里,自己的學生漸漸焚燒,還有一條條從他體內破殼而出的觸須乃至諸多異化的器官。

  有那么一瞬間,周重張口,很想要說什么。

  可自濃煙和焚燒里,他卻發不出聲音來,抬起殘缺的手臂,殘存的手指點出,遙遙指向了學生的面孔。

  聲音,戛然而止。

  火焰中的尸骸再無掙扎,就這樣,歸于塵埃。

  在濃煙舞動里,有渾濁的眼淚混合著血從臉上劃下,卻分不清究竟有幾分才是悲傷…

  他別了過頭,撐起身體,踉踉蹌蹌的走出火場,張口,無聲的咆哮著,吶喊、咒罵,聲音像是被火焰焚盡了,隨著白發一起。

  直到他終于沖出了破碎的臨時工坊,一個踉蹌,在喘息之中,才看到了那個正站在施工場地中央的身影。

  沒有絲毫的狼狽和創傷,斑駁的短發在灼熱的風中微微舞動著。

  就好像等待許久一般。

  回眸審視。

  “唔?”

  她的眼角微微挑起,審視過來:“居然活下來了么?”

  那一瞬間,周重看著她冷漠的樣子,再看向她腳下,一個個生死不知、奄奄一息的工匠和學徒,再忍不住,雙眼猩紅。

  “葉限!!!!”

  周重的表情抽搐著,“你瘋了嗎!居然…居然…就算是你跟我有仇怨,其他人又…”

  自嘶吼和控訴里,葉限無所謂的收回了視線,毫無興趣。

  “是我多慮了。”

  她遺憾一嘆:“本以為是‘君子豹變’,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看來,以周大師你的膽魄氣量,蹲在自己一畝三分地里,壓榨壓榨學徒頂天了,倒是沒膽子和協會和安全局作對…

  算了,先睡著吧!”

  說著,揮了揮手,瞬間,自她身后,烈焰光芒中舞動的陰影,驟然有詭異的陰影升起,仿佛雙翅一般的詭異陰影無限制延伸,瞬間將周大師籠罩其中。

  短短的彈指間,靈質抗衡、入侵、防御、干涉和修正以眼繚亂的速度開始,然后,又結束。

  破裂的聲音不絕于耳。

  重創昏沉的周大師眼前一黑,再無反抗能力,倒在地上,再無力反抗,唯一聽見的,就只有冷漠的低語:

  “老實躺著,別礙事。”

  羽翼一般的陰影變化,匯聚成了一只手掌,將他提溜起來,丟進了‘人堆’里。周重奮力的想要抬起頭,怒視著葉限的背影,可到最后,卻再忍不住,徹底暈厥。

  葉限抬起頭,看向火場深處。

  叢叢畸變里,踉蹌走出的身影,神情微微變化,許久:“原來如此,到底是小看了天下人。”

  開辟的火焰里,灰頭土臉的孔大師愣了一下,看著面無表情走來的葉限,僵硬住了,斷然搖頭:“不是我!”

  “我知道。”

  葉限擦肩而過,留下話語:“那些累贅,交給你了。”

  就這樣,筆直的走向了孔大師身后。

  在血肉化的斷裂高塔之下,舞動的烈焰和濃煙中,一個枯瘦佝僂的身影,居然自葉限的前進之中,緩緩顯現。

  從一開始,他就坐在那里,但卻毫無動作。

  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冷眼旁觀,欣賞著在眼前上演的慘烈災難和戲劇。

  孔大師如遭雷擊,冷汗淋漓。

  剛剛她正是從里面走出,可在混亂和創傷之中,竟然連絲毫都未曾察覺。可更令她恐懼的,是那個人的面孔。

  如此蒼老。

  明明如此熟悉,但此刻卻陌生無比,令人難以置信。

  協會所派出的大師,主理泉城一切煉金工作的管理者,提出和把控整個施工和一切流程的大師。——段穆!

  她僵硬了一下,下意識的怒視,可很快,自恥辱和狂怒之中咬牙,轉身離去,帶著幸存者,毫不猶豫。

  只有葉限一步步走上前,凝視著那一張仿佛永遠寫滿皺紋和愁苦的蒼老面目。

  滿懷好奇。

  “段大師無恙?”

  段穆滿不在乎的一笑,看向了她:“那葉大師你呢?我記得你是在深井之中施工吧?那可是最危險的地方來著。

  孽化倒灌的時候,我都以為你會死在那里呢。”

  “還好,我這個人性情乖戾,對誰都不放心,看誰都礙眼,對誰都信任不起來,總會做點自己的小準備。

  反倒是段大師,忽然之間,真是嚇到我了。”

  葉限雙手插在口袋里,鄭重端詳:“忽然之間做出這么大的事情來,可半點看不出來平日里掛在嘴上的老邁殘軀啊。

  我是不是應該夸一句,老驥伏櫪?

  實在不容易。”

  “容易,其實,挺容易的。”

  段穆毫無自得,更沒有任何的欣喜。

  明明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應該志得意滿、居高臨下的嘲諷才對,但此刻面對葉限的話語,那一張滿是愁苦和皺紋的面孔,越發蒼老。

  只是,疲憊一嘆。

  “只要臉皮夠厚,自然能夠屢敗屢戰,只要能爬得起來,自然百折不撓…這種對于敗者的嘉許,除了糊弄人之外,也只能用來當做毒藥撒在創口上了。”

  段穆仰天輕嘆,再忍不住,發笑:“這么多年以來,所有人都將我當做大器晚成、百折不撓的范例,可我卻無一日不曾在想——為何大器晚成、百折不撓的不能是別人?非要是我不可?”

  葉限沉默,沒有說話。

  自太一之環的協會,自所有工匠的心目中,段穆的存在簡直就是勵志本身的顯現。

  三十一歲的時候自主覺醒,投身余燼,卻已經過了學徒的年齡,徘徊輾轉在各個工坊之間,屢屢碰壁,又屢敗屢戰。

  四十歲的時候,他用了九年的時間,以一個半路出家的老年余燼的身份,考取了工匠的執照。

  按理來說,應該贊揚如潮,驚掉所有人的眼球,震驚大家一整年。

  可惜,那一年,和他同一個考場內,有個十四歲的少年,無門無派,毫無基礎、既無長輩也無老師,拿著協會里的科普小冊子,一年的時間,自學成才,用格式都完全錯誤的論文中提出的十四項總結和四條原理,奠定了現代煉金術的嶄新領域。

  當段穆證明了自身的能力,一步步突破自身極限,在協會內部爬升,摘取大師之位的時候,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早已經成為了余燼宗師,現世圣賢——鑄犁匠。

  當他以老邁之身振臂一呼,欲圖重振聚合一系的時候,聚合一系的前景,被宗師天爐一言否定。

  聚合一系重振失敗,沒落數十年之后,他厚積薄發、卷土重來,提出嶄新的理論,破后而立時,卻在那年的大師評定里,遇到了一個叫離經叛道、破門而出的攔路者,而那個人,名字叫做葉限…

  他煎熬一生所完成的理論與成果,才提交五日不到,就已經被葉限所提交的論文所淘汰,再無價值。

  即便是如此,他也未曾放棄,直到今天之前,依舊在延續著探究。

  諸多悲劇,諸多折磨,諸多失敗。

  幾乎寫滿了段穆的一生。

  不論是誰遭遇其中一段,都足以一蹶不振,可這些全都被他踏過,盡數跨越。如今的他已經是萬人之上的大師,大器晚成的典范。

  可誰都不知道,段穆究竟有多憎恨‘大器晚成’這個詞。

  有多憎恨自己。

  還有那比上遠遠不足,比下堪堪有余的微薄才能。

  “那一年,在我在大師評定遇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終有一日,你一定會走到我這輩子都難以預料的高度去。

  一直到今天,我都這么覺得。”

  段穆輕嘆:“我只是期望,窮盡殘年,盡力向前,再往前一點。只要還能再往前,就足夠了。”

  葉限問:“既然如此,又何故改弦易張?”

  “大概是因為…走不動了把?”

  段穆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似哭似笑:“從七年前開始起,我就發現,自己拼盡全力整日鉆研,除了感動自己感動別人之外,毫無作用。

  充其量,不過是在原地踏步而已。”

  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徒勞掙扎中,眼看著一個個身后的身影將自己超越,眼看著那些想要追逐的目標,越來越遠,眼看著自己日漸昏聵,真正的淪落為一屆老朽。

  當他第四次叫錯身旁學生的名字時,才忽然之間發現,余燼之高遠。

  還有,己身之凡庸…

  “你說,這是憑什么呢,葉大師?”

  段穆看著她,并無憤怨和怨毒,亦或者,只是努力的維持著平和的樣子,直到現在,也不愿意自己被葉限看低。

  “余燼慷慨,引我走向這一條路,余燼殘虐,令我迷茫絕望至此。可我一生可悲,又因何而來?

  蒼天生我,又有何用?”

  他抬起手,撫摸著漸漸剝落的蒼老面目,輕聲呢喃:“余燼恩賜,塵世之爐,又要將我鍛造成了什么?

  爐中的廢料?還是燼中的殘渣?”

  他看向了眼前的工匠,鄭重的發問:“一塊廢鐵想要成為黃金,這算是癡心妄想么?”

  “理所應當。”

  葉限斷然點頭,“超脫凡庸,點石成金,褪去舊的形骸和模樣,即便是凡鐵也能邁入黃金的領域。

  煉金術不就因此而成么?”

  “嗯,所以我看開了。”

  段穆輕輕點頭。

  那一張破碎的面孔之上,終于浮現笑容:“踏上歧途就歧途吧,至少有路。我還想再繼續往前走,走的越遠越好,但凡能走出一步,都勝過原地徘徊。

  在你這樣的天才看來,我這一副恬不知恥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吧?”

  葉限淡然反問,“你會在乎么?”

  “…早已經,顧不上了。”

  段穆咧嘴,剝落的面孔之后,浮現出粘稠的黑暗和猙獰,一只又一只猩紅的眼睛從黑暗中睜開。

  那一瞬間,鳴動的黑暗里,傳來了無數嘶吼和哀鳴的聲音,重迭在一處,化為了詭異的回音:

  “葉大師,請你幫我看看…”

  他說,“這一次,我走的夠遠了嗎?”

  遠方,轟鳴震蕩響起,現世巨震,白霧擾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窮漆黑,宛如海嘯那樣,裹挾著海量的畸變物和殘靈,向著前哨站,浩蕩而來!

  而就在葉限面前,段穆的蒼老身軀層層崩裂,自滯腐的熔爐中所鍛造出的孽變姿態緩緩展開,層層黑暗匯聚為三米有余的四臂巨人,面有七眼,眼眸慈悲亦或者殘忍。周身無數靈質回路匯聚纏繞妝點,宛如黃金和琉璃。

  自歇斯底里狂笑里,凌駕于原石之上的氣魄升起,蓋壓四方。

  ——天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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