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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宿命

  浮云破散,雷光閃逝。

  懸浮在空中的僧人,大袍被風吹起,真的很像是一片枯葉。

  因為他的肌膚,血肉,都已經干癟。

  他的生命,早在數十年前就該迎來終結…是這枚水滴救下了他。如今他將水滴從胸膛之中取出,失去了生命本源,這具皮囊便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枯萎。

  佛門神通,都是真的。

  參悟三門神通,可以擁有堪比陽神的力量,也是真的。

  只是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公平的。

  一介凡俗之身,參悟三門神通…未必就是好事。

  陳翀神色復雜地注視著眼前僧人。

  他的神念能夠感受到對方氣息的飛快流逝。

  天眼通,神足通,宿命通,這三大神通此刻一起燃燒,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絢爛光焰,然而燃燒的代價則是付出這條生命…

  法誠緩緩伸出手掌。

  他攥住那根長矛,三門神通燃燒而成的光焰,順著長矛傳遞過去。

  陳翀本可以躲開。

  但他沒有選擇去躲。

  他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三大神通的“轟擊”,但這熾烈光焰與潑灑而下的生之雨一樣,并不蘊含敵意…陳翀整個人的神念被光焰包裹,他隱約看到了法誠“天眼”所看到的景象,也感受到了虛無縹緲的“宿命”。

  轟隆隆!

  一條長河,貫穿歲月。

  長河之中,有無數身影來回走動,億萬蒼生渺小如塵埃。

  王朝覆滅,國度更替,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朵稍大些的浪花。

  陳翀被“宿命通”的力量裹挾,來到了這條長河的上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下墜,墜入宿命長河之中,他聽到了熟悉的嘶喊之聲,也看到了熟悉的鐵騎之影。四周忽然變換了場景,不再是青雷云霄之上,也不再是滔滔大河之中。

  他來到了一座被焚滅殆盡的城池之內。

  四面八方,躺滿尸體。

  時間仿佛凝固,戰馬揚起身體,四蹄懸在空中。

  長刀閃爍寒芒,切入脖頸,鮮血如圓月潑灑而出。

  “這是?”

  陳翀怔怔看著這一幕。

  “這是沅州最大的城池‘素陽城’。”

  一旁響起溫和之聲。

  陳翀向身側看去,那形如枯葉的僧人,就站在三尺之外。

  法誠的胸膛心臟被貫穿,開出一朵巨大的血花。

  但他卻在微笑:“大將軍,莫不是不認得這里了?”

  “我自是認識。”

  陳翀皺了皺眉。

  素陽乃是他最為看重的主城之一,沅州鐵騎主力,平日里就蓄養在素陽…只是這座主城,怎會落得如此荒涼?

  法誠立掌說道:“這是素陽城未來的模樣。”

  “絕不可能。”

  陳翀冷冷開口:“沅州寇亂已經清除八成,最多三年,寇亂盡消,縱然沅州貧瘠,也絕不可能發生這等暴亂。”

  “大將軍仔細看看,造成素陽破敗的原因,是流寇么?”

  法誠微微挪動頭顱。

  陳翀沉默了。

  他看到的,皆是自己座下鐵騎。

  流寇,哪里能夠登得上臺面?

  “你想說,是我座下鐵騎,屠了素陽?”

  陳翀覺得有些諷刺。

  “沅州滅佛的第一步,是推倒四郡寺廟,屠殺駐寺僧人。”

  法誠輕聲道:“只是…大離王朝以佛法治國,已有近千年。推倒寺廟,屠殺僧人,只能滅掉眼中的‘佛’,卻是滅不掉心中的‘佛’。要不了多久,你們就會意識到這件事。而后,‘滅佛’便會開始升級。”

  陳翀再次沉默。

  眼中佛,心中佛,在他看來,并無區別。

  因為他和納蘭玄策在此事之上的“政見”并不一致,他如今配合納蘭玄策在沅州實行滅佛,歸根結底是想見禪師一面。

  “納蘭玄策,想要滅掉的,是眾生心中的‘佛’。”

  法誠笑了笑,道:“而你,無所謂。”

  “無所謂?佛門虛偽無義。”

  陳翀沉聲道:“離國正值動蕩之年,若不是梵音寺插手皇權之爭,這場權斗,早該結束…于公于私,我都應該滅佛!”

  “是么?”

  法誠嘆息問道:“佛門當真插手了大離的皇權斗爭?”

  “若佛門無意斗爭,禪師何必面見九皇子?”

  陳翀冷笑一聲。

  一切的轉折點,就在于此。

  太子殿下本來即將成為離國下一任的君主。

  禪師接見九皇子之后。

  無聲的戰爭便開始了,皇權傾軋,兩派角力,整個大離王朝都在傳言…梵音寺選定了“九皇子”作為支持者,接下來的局勢變化也恰恰印證了這個傳言,久臥病榻的老皇帝開始偏愛九皇子,陸續給予九皇子一道道厚重封賞。

  有了這些加持。

  九皇子站在了太子的對立面,并且成為了勢均力敵的對手。

  “你就不好奇,納蘭玄策為什么拼了命想要滅佛?”

  法誠直視著陳翀的雙眼。

  陳翀微微皺眉。

  其實…這場斗爭,還有另外一個轉折點。

  納蘭玄策曾安排過一場刺殺,想要直接殺死九皇子,也結束一切亂象。

  只可惜,那場刺殺以失敗告終。

  精通玄微術的納蘭玄策,在刺殺失敗后,窺伺天機,大為震撼,在那一日后,納蘭玄策便下定決心,開始布置這場有進無退的滅佛之局!

  “玄微術,與宿命通有相似之處。”

  法誠溫聲細語說道:“納蘭玄策看到了‘未來’的一角,正如現在的你,也正如先前的我。”

  陳翀隱約覺得。

  這枯瘦僧人說話的聲音,似乎產生了變化。

  “生滅有道,天理如此,萬事萬物終究要迎來滅亡。”

  “可總有人想要掙扎。”

  “于是凡俗們紛紛開始了修行。”

  法誠停頓一下,神色露出悲哀之意:“既然沅州鐵騎想要‘滅佛’,那么佛門總該也是要掙扎一下的。只不過所謂的‘掙扎’,并不是在鐵騎沖陣之時,以血肉之軀,鑄成城墻,無謂赴死。其實梵音寺在觀看到滅佛消息的前夜,便發出了訊令,盡可能通知寺廟里的僧人逃離,有些人愿意離開,有些人則是堅定要留下死守,梵音寺救不了所有人,也改變不了這些人的意志。”

  陳翀瞇起雙眼。

  滅佛之事,是交由孟克儉杜允忠進行的。

  他坐鎮后方,每日查看戰報。

  這場滅佛前所未有的順利…有不少僧人選擇了抵抗,這些僧人全都死在了鐵騎沖殺之下。不過按照這個說法,還有許多自己未曾看到的“佛門弟子”,并不在這場滅佛剿殺的風波中心?

  “所以,這些僧人逃回了梵音寺?”

  陳翀平靜道:“如此看來,我倒是要收回先前的說法。梵音寺比我想象中要有行動效率,你們并不是什么都沒有做。”

  法誠沉默了片刻,道:“不,他們沒有返回梵音寺。”

  陳翀愣了一下。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四周,這素陽遍地的尸骸。

  等等…

  該不會?

  “素陽。”

  法誠悲哀說道:“素陽是沅州最大的城池,也是佛門底蘊最濃郁的城池。即便這里的寺廟被推倒了,也沒有關系,僧人們可以脫下僧袍,換一種方式修行,生活。沅州大災,千里戒嚴,這些僧人們無路可去,如今只能逃往素陽。”

  陳翀眼皮跳了跳。

  所以,這素陽未來的屠殺…

  “正如我所說,‘滅佛’只是第一步。”

  法誠道:“這些人雖然逃過了一劫,但還有第二劫,鉤鉗師在收集到足夠情報之后,會在素陽展開一場屠殺。這一次所殺的,便不止是僧人…僧袍只是一件衣物,任何人都能穿,任何人也都能脫。這場屠殺針對的是留有‘佛心’之人,但凡家中收藏了佛門典籍,但凡曾去往寺廟有過祭拜,但凡動過善念,幫助過化緣和尚,都會成為這第二劫的‘受害者’。”

  “荒唐…”

  陳翀神色已經不再平靜。

  他深吸一口氣,認真反駁道:“我了解納蘭玄策,他最多只是行事偏激,絕不至于如此瘋癲。”

  “這一劫的受難者,包括你。”

  法誠平靜望向眼前的青衫儒生。

  這句話,讓陳翀始料未及。

  “這就更荒唐了。”

  陳翀嗤笑道:“我和納蘭玄策乃是滅佛盟友,相識多年,一同拼殺,如今更是有著共同的敵人。”

  “大將軍…”

  法誠搖了搖頭。

  他眼中的悲哀之意,從未消減:“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之后,你們未必還是盟友。”

  陳翀皺眉:“為什么?”

  法誠笑了笑:“因為‘我’。”

  陳翀道:“因為你?”

  法誠點了點頭:“因為我會死在你手上。”

  “我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法誠以最平靜的口吻,說著這段話:“即便你不殺我,我也活不了。以納蘭玄策的手段,要不了多久,就會知曉這一切,到那時候,他不會在乎桃源死了多少人,也不會在乎密云的下落…他只會在乎我身上的‘不死泉’。”

  這是足以讓世上每一個修行者瘋狂的神物。

  法誠選擇了結性命,刨出不死泉。

  陳翀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接下這滴不死泉。

  要么,任其消散。

  “你什么意思?”

  陳翀聲音冷了下來:“你想引起我和納蘭玄策的內訌,不死泉固然珍貴,但陳某也不是非要收下。”

  “你當然可以拒絕。”

  法誠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不過納蘭玄策會相信么?”

  陳翀無言以對。

  法誠忽然又問:“你有沒有想過,納蘭玄策為何要滅眾生的‘心中佛’?”

  陳翀瞇起雙眼。

  他回想這些年與納蘭玄策的相處,這位大離國師,處處高屋建瓴,布局深遠,所圖不過一個“名”字。

  每個人心中都有欲望。

  而名留青史,千古流芳,這便是納蘭玄策最想要的東西。

  “滅去眾生的‘心中佛’,而后自己坐上去。”

  法誠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戳破了納蘭玄策的意圖,道:“納蘭玄策想要在大離國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鐵騎滅佛,力挽天傾,救離國于水火之中。如此一來,他便是最大的英雄,最大的圣賢。”

  接下來又是四字。

  “那么你呢?”

  陳翀面無表情道:“我不在乎名。”

  “鐵騎是你的。”

  法誠笑了:“你不在乎,有人在乎。況且今日之后,若要細論滅佛之功,居功甚偉者,不是納蘭玄策,而是你。納蘭玄策在棲霞山功虧一簣,而你在沅州順利清剿‘佛門孽黨’,晉升陽神。你們這么多年來的差距,逐漸縮小,抹平,甚至你的聲名,權勢,要更在他之上。接下來的‘滅佛’,還能繼續當盟友么?”

  “素陽慘案,就發生在這樣的前提之下。”

  法誠看著遍地尸骸,輕聲說道:“這是一場針對眾生‘心中佛’的屠殺,更是一場針對納蘭玄策‘眼中刺’的清剿。這場屠殺,一共有一千一百四十三位僧人遇難,但素陽城中的無辜殉葬者有兩萬余人。沅州鐵騎被強行分化,經此一役,陳翀之名在沅州要遭萬人唾罵,乾州那邊隨時可以進行調動,我的宿命通能力有限,看不到更長遠的未來,但想必你的‘三州鐵騎共主’之位,今后也未必能夠保住了。”

  這些話,足以讓一個人產生動搖。

  但陳翀依舊冷靜。

  他只是沉默注視著眼前慘淡景象,久久不語。

  許久后。

  陳翀幽幽開口:“這就是你想到的,阻止滅佛的辦法么?”

  宿命通長河之中。

  法誠無奈一嘆。

  “是的。”

  這的確是他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以自身之死,來換取陳翀入局。

  “我知道,你這些年所做之事,皆為大離安寧。”

  “你率鐵騎入主沅州,也是為了撥亂反正。”

  法誠真摯地望著眼前儒生:“我不過這亂世之中的一根野草,即便燃盡生命,也只能迸發出一時的光芒。點燃‘宿命通’后,我看到了這令人絕望的未來,思前想后,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就此死去。”

  他再次行了一禮。

  “所以…”

  四周宿命通的影像,逐漸變幻,消散。

  素陽城的鮮血,慢慢變得模糊。

  “請你殺了我,煉化這滴不死泉,晉升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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