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開口,說出心底最深的誓言。
他用力凝視著遠方的老人。
或許仿佛感應到了什么…隔著遠遠的,鄭逢生推著輪椅,變動方向,轉首望向山坡高點。
褚果立馬變臉,換上了一副懶洋洋的笑容,擺了擺手,漫不經心的高高喂了一聲。
其實老鄭什么都看不清。
熾光太強,逆著光,他只能看到山頂那道席地而坐的少年身影,衣衫下擺被風吹起,隨著揮手動作,萬千碎花從那邊如海浪般翻涌而來。
大風吹過,陽光燦爛。
又是嶄新的一天。
“你想修行嗎?”
謝玄衣忽然開口。
這個問題,出乎褚果的預料,他嚇了一跳,不敢置信的看著身旁年輕男人。
“修行?”
褚果茫然。
他見過好幾位仙師,也領教了仙術不可思議的地方…對于凡俗而言,修行二字高高在上,重若千鈞。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機會修行。
“如果你也是修行者。”
謝玄衣輕輕道:“目前困擾你的這些事情,想必會變得簡單許多。”
“差點忘了,我還有個不得了的老爹啊…”
褚果笑了笑:“我能修行么?我聽人說,修行者要測試‘靈根’,我該不會是因為沒有靈根,所以才被丟掉的吧?”
“誰跟你說的?”
謝玄衣皺了皺眉:“沒有這回事。”
大穗劍宮招收弟子,看資質,看因果,也看緣分。
靈根這東西…
只有道門才有這種說法。
不過據他所知,道門收徒,也并不把靈根作為唯一標準。
“街巷志異都這么寫。”
褚果撇了撇嘴:“方圓坊出版的,還能有假?”
“少看那些東西…”
謝玄衣沉默片刻,道:“修行界的事情,怎會原原本本寫給凡俗看?”
“我就說…”
褚果嘆了一聲,而后緩緩收斂笑意。
他正經嚴肅地吐出了四個字。
“我想修行。”
謝玄衣的回應很簡單,并沒有渲染氛圍,也沒有過多解釋,輕描淡寫地回應了同樣四個字。
“那就修行。”
“孟大人!”
“元寧郡已經查了九成…目前暫未發現謝真身影!”
沅州某座小山山頂,稟報之聲回蕩。
杜允忠神色陰沉,死死盯著面前攤開的沅州地圖。
孟克儉背負雙手,瞇眼看著地圖上眼花繚亂的標記,仔細檢查起來。
距離棲霞山亂變,已經過去十五日。
整個沅州,幾乎都被翻了一遍!
鐵騎所過之處,佛寺盡毀,每一處掠殺之地,都在地圖上留有標記!
“怎么可能?”
杜允忠想了許久,始終不太明白:“元寧郡幾乎也查完了,還是沒有收獲,這謝真到底逃哪去了?不會是又逃回安陽了吧?”
“不可能!”
孟克儉深吸一口氣。
他閉上雙眼,整理思緒,緩緩開口:“大將軍給的‘弦盤’,在元寧郡起了反應。這小子一定就躲在元寧郡。”
四塊郡地。
前三塊搜查之時,弦盤都無異樣。
只是…
元寧畢竟是一郡之地!鐵騎再多,總不可能真將每一寸土地都翻一遍!
“那就奇了怪了…”
杜允忠沉聲道:“謝真帶著密云逃命,按理來說,逃出棲霞山,第一時間便該與梵音寺聯系才對…這元寧郡的佛門寺廟,幾乎都被鐵騎踏爛。每一次踏廟,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親自督戰,并且帶著‘弦盤’坐鎮。這些日子,弦盤并沒有產生第二次震蕩。”
“因果道則…”
孟克儉回想著大將軍的話。
他喃喃說道:“大將軍說,那個叫‘密云’的佛門小沙彌,繼承了曇鸞圣僧留下的‘因果道則’。”
杜允忠是個粗人。
“管他娘什么道則!”
他沉不住氣了,聲音沙啞道:“一個六七歲的小屁孩,還能插上翅膀飛了?!”
“你先前在寶瓶口率陣埋伏,就沒覺得奇怪?”
孟克儉揉了揉眉心,忽然開口。
這一問。
讓杜允忠怔住。
的確很奇怪…
梵音寺使團停在寶瓶口隘口之前一里地,才堪堪發覺不對。
他本以為,是納蘭秋童與謝真的那場談判,暴露了埋伏在寶瓶口的蒼字營!
可這并不合理。
倘若梵音寺使團發現伏敵,怎會接近至此?
“你的意思是…寶瓶口埋伏,是被‘因果道則’發現的?”
杜允忠開口之后,后背有冷汗滲出。
兩大轉世真人,外加天驕榜第一,均未發現寶瓶口伏殺!
納蘭玄策精心布置的伏殺。
卻被一個乳臭未干的稚童看破了!
若真如此。
因果道則著實有些可怕了。
“趨吉避兇。”
孟克儉低聲道:“我們不得不相信,這就是‘因果道則’的能力…如此一來,謝真逃出棲霞山的原因,便也能夠解釋了。”
利用因果道則,強行繪制出傳送符陣。
既然趨吉避兇…
那么自然,會找到一個最適合“逃命”的地方。
“等等等等…”
杜允忠伸出虎掌,擦拭額頭汗水,他咬了咬牙道:“所以四塊郡地,我們前三塊撲空…是注定的?”
“是巧合,也是必然。”
孟克儉略有些譏諷地笑了笑。
“如果我猜測的‘因果道則’不錯,那么我們先查元寧附近這三塊郡地…便會發現,原來謝真就躲在‘安陽’,燈下黑。”
“這…”
杜允忠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瞪大雙眼。
這還怎么查?
“意識到這一點,其實是好事。”
孟克儉深吸一口氣,道:“元寧。他們一定在元寧…密云畢竟是佛門眾人,因果道則帶著謝真所躲之處,很難逃脫干系,允忠,前幾日推倒的那些寺廟一定有所遺漏。”
“我這就率人再去一遍?”
杜允忠也冷靜下來:“只要你確定在元寧,我一座廟一座廟去拆!”
“不,不急。”
“你去稟報大將軍,沅州封鎖還需持續一段時日,在因果道則的保護下,想找出他們,恐怕是需要多花一些時間了。”
“另外。”
孟克儉頓了頓,看著面前的地圖,面無表情道:“幫我把兩營斥候盡數喊來,我要搜羅盡可能多的元寧郡地圖…要前些年的,再前些年的。我倒要看看,這元寧郡,到底有多少寺廟,有幾座是被鐵騎所拆,又有幾座是歲月風化,自行消亡。”
“離開棲霞山,已經十五日了,最近沅州鐵騎,似乎動靜越來越小…”
“山雨欲來風滿樓。”
謝玄衣坐在輪椅上,默默攥了攥拳。
他輕聲道:“沒有動靜,比有動靜更可怕。”
千萬雙眼,看著沅州發生的一切。
前些日子。
沅州鐵騎打砸佛寺,佛廟,開展滅佛計劃。
轟轟烈烈。
沸沸揚揚。
每當謝玄衣聽到這些消息,心中忐忑都會消散些許。因果道則提供的庇護非常安全,上次主動推倒圓光寺后,孟克儉率領的羽字營鐵騎便越砸越遠,越搜越偏,如此應該算是逃過一劫了。
前陣子,心湖的危險感應幾乎消失。
可這幾日,這危險感應又重新凝聚起來。
一股淡淡的不安,在心湖上空縈繞。
他知道,該來的總會到來。
“你的傷,恢復得如何?”
鄧白漪關切開口,她推著輪椅,走在小山山道之上,落葉搖曳,婆娑作響。
夕陽即將下山。
這段時日,兩人就這么相互陪伴,每日都會走過這段路。
這樣的日子,看似沒有波瀾。
但對鄧白漪而言,卻是罕見的“幸福”。
來到桃源之后,她的修行前所未有的順利。
只是默默吐息,便在十五日內,連升了兩個小境界…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因禍得福。
棲霞山死境,逃出一劫,她的心境就此發生了變化。
鄧白漪以前總是不懂,齋主所說的“入世”二字,是什么意思,因為她是道門修行時間最短的修行者,半只腳踏入修行界,半只腳仍在世俗里,連出世都算不上,還談什么入世?
直至這一刻,她才明白。
不是只有修行者才需要入世。
這浮世如此之大,人人皆在世上,人人皆未入世。
入世者,心境與天地渾然合一。
不求圓滿,即是圓滿。
不懂道法,道法自然。
“還是那樣。”
謝玄衣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地說道:“經脈元火,將燃未燃。”
這些日子,不死泉已將孟克儉種下的化骨散和寒血毒盡數驅散。
可竅穴元火卻遲遲無法點燃。
生之道則的修行,卡在了最終的“成道”階段。
救人,救己。
怎么救,都不夠。
謝玄衣不明白“原因”,或許桃源太小,自己要救更多人,才能明悟生之道則。
“今日還是老樣子,丑時再來接你?”
鄧白漪就這么推著謝玄衣,走入桃源后山的山林之中,落葉堆積,被輪椅壓過,發出沙沙聲響。
“今日可以提早一個時辰。”
謝玄衣道:“目前他該學的,已經差不多了。”
“看來小楚大夫的資質不錯?”
鄧白漪笑了笑。
她看著密林深處被風卷起的落葉,眼中有些許欣慰,那里有一道瘦小身影,正在倔強揮砍著木劍。
“你想聽實話嗎?”
謝玄衣平靜道:“他的資質不如你。如果就是這么修行下去,可能要好幾年才能筑基。”
自從說了“那就修行”。
謝玄衣便開始真的教導褚果修行。
桃源其實是一個靈氣貧瘠的地方,想在這里修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過。
謝玄衣是何等人物,連煉氣都教不出,著實有些愧對名聲。
更何況…
對方是褚帝的兒子。
大褚皇室的嫡系血脈極其強大,這乃是人族至純至陽的“龍脈”圣體,當年褚帝分心處理朝政,依舊極快修成了陰神!
“他的資質不如我?”
鄧白漪有些沒想到。
她從不打聽楚果的身份。
但她心里還是隱約猜到一些原因的…謝真答應此次出使,是因為書樓,因為陳鏡玄先生。如果謝真的任務目的是帶回這少年,那么對方必定是對書樓極其重要的人物,這樣的少年總該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資質向來不差。”
謝玄衣誠懇道:“我以前怎么說來著…中上之姿,已經很不錯了。”
對于鄧白漪,謝玄衣的評價是,未來必成大陣法師,至于其他的造詣,不敢多言。
但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至于褚果…
或許是血脈還被封鎖的緣故,這小子著實沒什么天賦。
謝玄衣從來不屑于教人最基礎的修行法。
這一次,他并沒有直接讓褚果開始煉氣。
他在桃源后山密林,隨便找了塊空地,用簡易的木人樁將其插滿。
謝玄衣只教褚果去做一件事。
出劍。
以木劍對著木人樁出劍!
不拘劍招,不學路數,隨心所欲…
怎么出劍舒暢,便怎么出劍。
天下大道,從來無形。
修行人多了,才有了形。
劍乃百兵之首,無論是握劍,出劍,乃至收劍,都有無數前賢總結規矩,道理,但在最開始,劍只是一把劍,握劍之人只需將其握住,無需去想太多。
按理來說,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
但褚果卻怎么也做不好。
他砍木人樁。
花了很久,才將其砍倒。
“這幾日,密云跟著鄭逢生修行醫術,聽說密云的資質很好。”
鄧白漪輕笑道:“我本以為,小楚大夫這邊也是進境飛快呢。”
“他跟我修行,跟錯了人。”
謝玄衣嘆了一聲,無奈說道:“這少年郎,就該學救人,劍…是用來殺人的。”
褚果生了一雙巧手。
平日里在桃源看病,只需要半柱香功夫,就能治好一個人。
而今卻需要一整夜,才能勉勉強強砍倒一枚樁子。
不過…
這少年郎倒是頗有毅力。
每夜都拎著木劍,堅持不懈,這股勁氣是唯一讓謝玄衣感到欣慰的事情了。
“殺人,救人…”
鄧白漪看著謝玄衣,歪斜頭顱,好奇笑道:“如此說來,這反而是好事咯?”
“好事?”謝玄衣怔了一下。
“你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鄧白漪笑了笑,道:“他跟你學殺人,你跟他學救人,豈不是兩全其美?反正…都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