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騷,閃了所有人的腰。
小舢板上那白衣公子哥拿著簫,是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
遲疑了好幾息后,白衣公子哥才瀟灑的挽了一個好看轉簫,朗聲笑道:“楊大人果真是個妙人!”
楊戈亦笑著回應道:“哪里哪里,比起您螳臂當車、水上碰瓷的絕妙創意,我還是稍遜了一籌。”
白衣公子哥聞言,下意識的仰頭看了看緩緩靠近的高大萬擔船,再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的小舢板。
心態莫名有點崩是怎么回事?
聞訊趕來的方恪,捧著錯金牛尾刀匆匆行至楊戈身后,小聲道:“大人,當心來者不善啊!”
楊戈接過牛尾刀,漫不經心的回道:“我們才是來者。”
方恪愣了愣,默默的退了回去。
場面陷入僵局。
直到繡衣衛的船隊越靠越近,相距已不足七丈之時。
小舢板上劃船的一名烏衣壯漢,才起身不卑不亢的抱拳道:“列位大人有禮了,我家連環塢少當家李錦成,得聞列位大人順河南下,特來一盡地主之誼,還請列位大人停船一敘!”
楊戈終于舉起了右手。
八條萬擔船隨著他的手勢,徐徐停下了前進的勢頭。
“瞧瞧人這事兒辦的多敞亮!”
楊戈伸出一根手指點著說話的烏衣壯漢,笑吟吟對那個名叫李錦成的白衣公子哥說道:“一句話,有禮有節、進退有據!”
“既亮了你們連環塢和你李少當家的字號、又給我們繡衣衛留足了臉面,還沒弱了你們連環塢自家的名頭!”
“就算我明知伱們是來找麻煩的,聽了都愿意陪你們多聊幾句。”
“再瞧瞧您自個兒,就純裝逼、硬裝逼!”
“是要嚇唬那些不入流的小地痞、小流氓,倒也罷了,他們或許的確吃您這一套!”
“擱我這兒,您裝您媽呢?我要能吃您這一套,繡衣衛的臉面不就被我拿到江淮來丟了嗎?你們連環塢做好和我們繡衣衛一萬四千多名弟兄開戰的心理準備了嗎?”
“還是說,你們連環塢準備干完這一票大的,就揭竿而起、斬木為兵,反出大魏?”
這一通連消帶打、捧一踩一、胡攪蠻纏、借題發揮的話語一出。
別說他身后聚攏上來的一票上右所百戶,就連小舢板上劃槳的七個連環塢塢主都想給他挑一根大拇指!
娘的,這人的嘴皮子開過光嗎?咋這么利索?
那連環塢少當家李錦成,自小在吹捧聲中長大,動手多過于動嘴,哪接得住楊戈這種在峽谷苦練噴人技藝十數年的老祖安人一拳?
當場就被噴得臉色紅一陣青一陣,顫抖著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立在他身后的那烏衣壯漢,本不欲再搶自家少當家的風頭,可瞅著他這半天都憋不出一個響屁的模樣,只能硬著頭皮再次上前。
“楊大人這是哪里的話,您打我連環塢家門前經過,我連環塢身為守法的納稅大戶,于情于理也該前來一盡地主之誼,拳拳心意,楊大人千萬莫曲解,冤枉了我等良善漁家子弟啊!”
麻煩是肯定要找的。
造反的名頭是萬萬不能背的。
“良善漁家子弟?”
楊戈嗤笑了一聲,夠起身子沖李錦成大喊道:“哎,李錦成,我叫你一聲打魚的,你肯答應嗎?”
“夠了!”
瀟灑儒雅的李錦成李大公子,終于瀟灑儒雅不起來了。
他面紅耳赤的大喝了一聲,轉身一個箭步竄到舢板中央,一腳將舢板中央擺放著的一口包銅木箱踢開。
霎時間,一大片銀白色的迷人光芒,流淌而出…
“楊大人不是喜歡搶銀子嗎?”
李錦成指著一箱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銀錠,冷笑道:“恰好,我連環塢就喜歡給別人送銀子…五千兩在此,楊大人敢拿嗎?”
楊戈看著那一箱銀錠,慢慢的瞇起了雙眼:“我敢不敢拿,容后再論,我且先問問你,海河幫摸到我頭上,我辦他們應不應該!”
李錦成這會兒學聰明了,完全不順著他的話往下接,反問道:“敢問楊大人,我何時提過‘海河幫’三字?”
“這么說,你們是來無事找事的嘍?”
楊戈緩緩拔出牛尾刀,陡然爆喝道:“誰給你們的膽子,敢來挑釁我、挑釁繡衣衛!”
爆喝聲一起,萬擔船兩側的船舷之上同時探出了大量勁弩,一根根黑幽幽的弩箭,瞄準那一艘小舢板!
小舢板上的八人,雖都自持武功高強、水性過人,不懼這點箭矢。
但見此情形,八人的心跳仍舊快了幾拍。
這廝一直都這么勇敢嗎?
沒人告訴過他,我們連環塢的老當家,乃是天下頂尖的歸真巨擘嗎?
場面再次陷入僵局。
李錦成年少氣盛,寧死也不肯低這個頭。
而楊戈的態度也很明了…你再敢吐出半句威脅的話語,我要不射死你,我是你養的!
犟種遇上犟種,比的就是誰更頭鐵!
最終還是雙方的手下人實在受不了這種心驚肉跳氣氛,紛紛上前打圓場。
“大人息怒、息怒啊,咱不能逼良為娼…不是,是不能殺良冒功啊!”
“少當家息怒、息怒啊,民不跟官斗、民不跟官斗啊…”
小舢板上,方才開口的那個烏衣漢子強行將李錦成推了回去,抱拳道:“楊大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等卻是為了海河幫一事而來,楊大人初入江淮,便挑了我連環塢的下屬幫會,我連環塢于情于理,都該來向楊大人討個公道,否則日后江湖同道,該如何看待我連環塢?楊大人以為呢?”
連環塢率先低了頭。
楊戈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他一揮手,船舷兩邊探出去的數十把勁弩,齊齊收回。
末了,他指著說話的烏衣漢子,不陰不陽的對李錦成說道:“多學著點,看看你家的長輩是如何解決問題的,而不是在問題上再制造問題,年輕人別這么莽撞,對你沒什么好處!”
李錦成大怒,轉身就又要跟楊戈對線:“你…”
好好幾名烏衣漢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七嘴八舌的小聲勸解他。
講真的,他們這些混江湖的,大多數時候都是不怕官府中人的。
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匹夫一怒還流血三尺呢!
之所以撞上楊戈會麻爪,卻是因為這廝好像比他們還光腳、還窮橫啊!
你千辛萬苦爬到繡衣衛千戶這個位子上,不想著怎么撈錢,玩什么命啊?
還有你家人好不容易才盼出你這么個光宗耀祖的后人,你都不為他們著想的嗎?
說到底,殺官的膽子他們有。
造反的膽子…還真沒幾個有!
而繡衣衛的官兒,又太敏感、太容易和造反這倆字掛上鉤。
待到小舢板上的鬧劇平息之后,楊戈才再次說道:“你要給海河幫討公道,我可就要好好和你們掰扯掰扯了!”
“于理,我是兵、他們是賊,我辦他們沒毛病!”
“于情,是他們先摸到我頭上的,我辦他們同樣沒毛病!”
“你們連環塢是江湖幫派,就算不講法律,總歸也還得講道義講規矩吧?”
“咋的,是覺得我們繡衣衛好欺負嗎?道義規矩都不講了?”
這話說得,縱然是烏衣漢子這種老江湖,都忍不住小聲逼逼的:“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覺得你們好欺負了?”
楊戈掏了掏耳朵:“你說啥?大點聲兒!”
烏衣漢子忙道:“楊大人,好叫您知曉,江湖規矩不是您這么論的。”
楊戈收刀抱臂而立:“愿聞其詳。”
烏衣漢子拱手道:“楊大人您是位高權重的官家人、我連環塢也是有頭有臉的江湖客。”
“海河幫撞到你手上,那是他們點兒背,該有此一遭,我連環塢本不該來多嘴。”
“但按照江湖規矩,楊大人不該摘海河幫的招牌,那不是打海河幫的板子,是落我連環塢的面子!”
“您想想,江湖同道都知道他海河幫是我們連環塢的下屬幫會,要是您踏平了海河幫,我連環塢卻連屁都不敢來您跟前兒崩一個,以后誰人還會給我們連環塢臉面?”
“這天下間的好處,是不能讓一人占盡的。”
“有人得了面子,就得讓別人里子。”
“有人得了里子,就得讓別人面子。”
“就算是皇帝老子,不也要與士大夫共天下嗎?”
“楊大人,您說吶?”
楊戈點頭:“我聽明白了,意思就是,我現在就得拿你們的里子,把你們的面子還給你們,對吧?”
烏衣漢子一拱手:“是這么個理兒!”
楊戈搖頭:“不好意思,你們連環塢的面子是面子,我繡衣衛的面子也是面子…要不然,我給你們一千兩,你賣我繡衣衛一個面子如何?”
坐上右所千戶這把椅子,的確非他所愿。
但享受多少權利就必須得承擔多少義務,上右所一千多號娘生爹養的好漢子,成天“大人長”、“大人短”的捧著他,依著他的話四下奔走、刀頭舔血,他不能當他們不存在。
而且沈伐捧他上位,雖然有算計的成份,但終歸還是有幾分情誼在里邊的。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把繡衣衛的臉,拿到江淮來丟!
烏衣漢子見他拒絕,慢慢挺直了腰桿,輕嘆道:“楊大人這又是何苦呢?”
“您是堂堂正正的官家人,靠的是手里的官印吃飯,您給我們面子,并不影響您繼續做官。”
“而我們,只是些掙扎求存的江湖下力漢,臉面就是我們的飯碗,誰要砸我們的飯碗,就算是死無全尸,我們也得砍他一刀!”
“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戈一聽到這種軟硬兼施的言語就煩,忍不住冷笑道:“聽你說得這么委屈,我都快真以為你們是打漁為生的良善人家了。”
“欺凌來往商客的時候,來硬的。”
“跟我這個官家人談判,還他媽來硬的!”
“我他媽還就納悶了,你們那幾把破鐵片子,咋就這么好使呢?”
“別幾把磨唧了!”
“來砍死我,面子里子你們今兒就能一并拿回去!”
“砍不死我,我今兒就還這八百里汴河一個朗朗乾坤!”
他以前脾氣不這樣。
自打二十五歲之后,他就再沒有因為跟人動手這么低級的錯誤,去吃白菜蘿卜湯泡飯。
連他媽媽后來都經常擔心他太老實太善良,會被別人欺負。
他現在會變成這樣…
或許是某些快要死去的東西,還在抽搐。
極少有人能對抗潛移默化的力量。
楊戈不是那極少數。
但有些東西縱然是死去,殘骸也會變成心頭的一根刺。
一根不會疼痛,但就是讓你橫豎都不舒服的刺!
不在沉默中滅亡。
就在沉默中爆發。
面對楊戈的狠話。
小舢板上的八人都沉默了。
混江湖混到他們這個地步,哪有蠢人?
至少,別人是威脅、是虛張聲勢。
還是真的搦戰、不懼一戰…
他們都還是分得清楚的!
眼下船頭上那個繡衣衛千戶,顯然就是真的搦戰、不懼一戰,甚至是有些…渴望一戰!
這個結果,不在八人來之前的預料之內。
或者說,他們壓根就沒聽說過這么頭鐵的官兒!
要說開戰…
他們真不懼!
哪怕是八條萬擔船上的四百多號繡衣衛番子撂一塊兒,也嚇不住他們。
這里是他們連環塢的主場,只要暫避鋒芒,立馬就能招來幾百上千號好手…
問題是,開戰之后怎么收場?
繡衣衛,可不是尋常官兵。
真要留下這一隊繡衣衛兵馬,他們連環塢也該分分行禮、各奔東西了。
但船頭上那繡衣衛千戶,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們若是不應戰…那不就真成了把他們連環塢的臉送上門兒來給繡衣衛打了嗎?
八人沉默了許久,那烏衣漢子才沉聲回道:“楊大人若執意仗勢欺人,我連環塢必奉陪到底!”
“但話得說明白…”
“首先,我連環塢三千漁家兄弟雖是江湖客,卻從不曾有絲毫謀逆之心,實是楊大人得理不饒人,硬要逼我連環塢家破人亡,我連環塢才無奈奉陪!”
“再者,我連環塢雖是吃水路的江湖幫派,卻不曾行過欺壓良善之舉,過往客商雖常給我連環塢繳納少許過河錢,但我連環塢也都派出了得力弟兄,保他們旅途通暢、闔家平安!”
楊戈聽到這里,嗤笑著打斷:“按你這么說,來來往往的客商還都得給你們連環塢送一份錦旗,感謝你們連環塢沿途護佑之恩嘍?”
那烏衣漢子怔了怔,似乎是在理解“錦旗”是個什么東西。
片刻之后,他忽然正色道:“要按楊大人這么說,那來往客商還真得給我連環塢送一份兒錦旗…楊大人可知,我連環塢還未在汴河立足之前,汴河之上是何情形?”
楊戈:“有話就說!”
烏衣漢子答道:“那時汴河之上沿路都是各地官府設定關卡,來往商客走到哪里,錢就收到哪里,不給錢就走不了。”
“還有鄱陽水師的官兵,沒錢使了就撤了旗、換身衣裳下河,見船就搶,搶完連人帶船一起沉了!”
“還有各路牽羊的水匪、江洋大盜,同樣扎堆的往汴河上擠,完事兒了拿著錢遠遁千里,官府連是誰做的都查不出來…”
“那時候水上走得最多是官船,商船民船要走,只能花大錢請鏢局沿途護送,不然就只能請老天保佑!”
“當時連那些老吃水的船家、漁家,下河之前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還家…”
“是我們連環塢,擺平了鄱陽水師、擺平了各地官府!”
“是我們連環塢,按住了各路牽羊的水匪和江洋大盜!”
“只要下了河,丟了貨我連環塢包賠、死了人我連環塢包追查報仇…”
“連河道淤堵,都是我連環塢組織人手前去清理!”
“我馬老六敢拍著胸脯說一句:是因我連環塢,汴河才有如今的百舸爭流、商客如雨的盛況!”
“楊大人覺得,過往商客是否該給我們連環塢送一份兒錦旗?”
說到這里,他眼見楊戈的臉色有些難看,還十分貼心的補上一句:“當然,有些幫我連環塢打理河道的下屬幫會,手腳不干凈,背著我們為非作歹、為禍一方,這也是的確存在的,楊大人替我們清理了海河幫那群渣滓,道義上我連環塢還應對楊大人道一聲‘謝’!”
他鄭重的向楊戈抱拳揖手。
卻好似“梆梆”兩拳,打在了楊戈的臉上。
他面色難看的回過頭看向身后的一票副千戶、百戶。
眾人都面露遲疑之色。
“草!”
楊戈怒罵了一句,回過頭一把抓住身上的大氅猛然一扯,頭也不回的丟到方恪的手中,而后一把拔出腰間錯金牛尾刀,一個縱身跳到船頭之上:“你們方才要劃什么道?我楊二郎接了,無論輸贏,我楊二郎都以個人的名義,送一面錦旗給你連環塢!”
比歪理邪說洗腦更令人煩躁的是什么?
是歪理邪說,竟然是對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