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的鋼刀都砍卷刃了二十多把。
運尸的板車川流不息的出城。
濃重的血腥氣融入風,沿著京杭大運河,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
每至一地,皆驚動無數貪官污吏滿地鼠竄。
每至一地,皆激起無數華夏兒女拍案叫好。
那塊名為楊二郎的又臭又硬大石頭,落在了西湖,漣漪卻波及了整個神州大地。
第四日,晴了大半月的揚州,突逢大雨。
瓢潑似的雨水,似是要沖刷掉自己身上的污穢,重新迎接明媚的陽光。
去而復返的衛衡,冒雨入城!
秦副千戶聞訊帶人迎出府衙。
秦副千戶冒著大雨沿長街急走,就見數十騎踏破雨幕,狂奔而來。
他慌忙迎上去,滿臉堆笑的俯首作揖道:“衛公公…”
“滾開!”
一條鞭子宛如蟒蛇狂舞般穿透雨幕一鞭抽打在秦副千戶身上,磅礴的力道打得他打得一個趔趄,退到街旁。
數十騎馬不停蹄,裹挾著一陣逼人的寒意自秦副千戶面前揚長而去,直奔府衙。
“大人!”
幾名繡衣力士扶住秦副千戶:“您沒事兒吧?”
秦副千戶穩住身軀,暴怒的掙開他們:“滾開!”
幾名繡衣力士訕訕的退開。
秦副千戶理了理身上的囚牛繡衣,老臉鐵青的望著遠去的數十騎。
衛衡帶著一票大內密衛氣勢洶洶的沖進府衙。
把守府衙大門的諸多繡衣力士伸手阻攔,滿臉賠笑的抱拳拱手道:“公公且慢,請容卑職通稟!”
衛衡:“滾開!”
“鏗。”
整齊的拔刀聲中,前一秒還低三下四的聲音陡然轉硬:“此間乃欽差大臣下榻之所,還請公公莫要讓卑職難做!”
衛衡被氣得渾身顫栗,頂著一把把明晃晃的鋼刀,用力的戳著面前這個年輕繡衣力士的胸膛:“好啊好啊,你們好的很吶!”
適時,楊戈不緊不慢的平靜聲音從府衙大堂內傳出來:“小劉,讓衛公公進來吧!”
年輕的繡衣力士應聲收刀,側開擋住大門的身軀,伸手往門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衛公公請!”
衛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嘶聲道:“雜家記住你了!”
年輕的繡衣力士笑呵呵的抱拳道:“衛公公抬舉卑職了。”
“哼!”
衛衡冷哼了一聲,一步跨過府衙大門。
跟在他身后的諸多大內密衛抬腳就要跟上,年輕的繡衣力士卻又一伸手,笑呵呵的說道:“弟兄們一路辛苦了,我家大人提前為諸位備好了驅寒的姜湯,請諸位弟兄隨我來。”
門內的衛衡應聲停下腳步,扭頭再次看了一眼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接著目光一掃左右的諸多繡衣力士,就見他們個個都面無表情的按著牛尾刀,目光直勾勾的盯著他手下那幾十號大內密衛…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繡衣力士。
遲疑了幾息后,衛衡便一揮手道:“都到家了,就先下去歇著吧!”
說完,他大步流星的往府衙大堂行去,邊走邊擼袖子:“王八羔子,敢耍雜家…”
他走進府衙大堂,正要開口大喝。
堂上俯首奮筆疾書的楊戈卻先聲奪人:“衛公公一路辛苦,快快請坐,我還有幾份文書,馬上就寫完!”
他的態度很是溫和,如同老朋友間的寒暄。
衛衡當然不會吃他這一套,火冒三丈的大步走到堂上,伸手就要去撕扯楊戈筆下正在書寫的文書。
楊戈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平平無奇的一眼…
卻如同一盆帶冰茬兒的冷水當頭給衛衡澆下,他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
楊戈輕輕擱下毛筆,身軀慢慢的靠到太師椅上,笑道:“衛公公這是做什么?”
他一笑,那股如同猛獸打量獵物的危險感,登時煙消云散。
衛衡心下一松,立時知道…再拿歸真高手和大內密衛檔頭的架子,怕是壓不住這頭出欄的猛虎了!
他當下也不準備再廢話,徑直將手伸進懷中,要往外掏什么東西。
太師椅上的楊戈見狀,微微一瞇雙眼。
一股比方才還要森寒危險的氣機,再一次籠罩了衛衡。
衛衡這回是真炸毛了,連家鄉方言都給整出來:“王八蓋子滴,你是想造反嗎?”
“衛公公,大家熟歸熟,但您亂講,我一樣告伱誹謗啊!”
楊戈睜開雙眼,淡定的搖著頭說道:“我可是陛下欽命的欽差大臣,您造反我都不會造反!”
“嘭。”
衛衡一掌拍在堂案上,夠起身軀、雙眼似要噴出火來:“那你這是在做么子?啊?”
楊戈攤手:“您這不都瞧見了嗎?”
衛衡作勢又要去掏懷里的物件,憤恨的大罵道:“么幾把做啥子欽差大臣嘮,跟老子回京認罪,認罪你娃還能有一條活路…”
“篤篤篤。”
楊戈輕輕敲了敲堂案,再一次打斷了他的動作:“再給我幾天時間吧,等我辦完手里的事,我就踏踏實實的跟著您回京…”
“嘭。”
衛衡抓狂的雙手再一次重重的拍在了堂案上:“你還要辦誰?你干脆把老子也一并給辦了算逑!”
楊戈笑呵呵的搖頭道:“不辦誰了,您在我還能辦得了誰呢?只是還有些善后收尾的工作,得辦完再走,總不能人殺了,留下個爛攤子讓別人來撿便宜吧?”
頓了頓,他放緩了語氣,緩緩說道:“于公,我做的事雖然出格,但應該還不在您祭出密旨撤我欽差大臣之職的范圍之內!”
“于私,我知您是好意,是在為我這條小命著急,但我這條小命暫時還沒什么大礙,咱大可不必如此著急。”
衛衡盯著他看了幾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半怒急攻心半恨鐵不成鋼的伸手點著他:“你喲你喲,你讓雜家說你點什么好哦!”
楊戈只是笑:“說真的,我要不干這一票,你也不會為我這么上火吧?”
他與衛衡沒有什么特別的交情。
衛衡會為了他的事如此上火…僅僅只因為他是個好人,僅僅只是因為他做了所有人都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而已。
衛衡再次嘆了一口氣,平復下心緒問道:“你還要辦什么事?”
楊戈敲了敲桌上的文書:“人我殺了,他們斂來的那些錢財和田地,可都還在他們手里…”
“你又想做什么?”
衛衡警惕的打斷了他,警告道:“雜家可告訴你,這些錢和田你可不能伸手,上上下下都盯著吶!”
楊戈笑了笑:“誰盯都沒用!”
衛衡盯著他:“你什么意思?”
楊戈:“這些錢和田都是有主兒啊,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衛衡愣了愣,陡然反應過來,失聲道:“你想把這些錢和田發下去?”
楊戈糾正道:“不是發下去,是還回去。”
“不行不行不行…”
衛衡搖頭如撥浪鼓:“案子是朝廷辦的,那些犯官也是朝廷抓的,他們的家產當然也該上繳朝廷充公!”
官家的內帑可還等著這一大筆錢去補窟窿吶!
楊戈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你要不要再捋一捋自個兒的言語,看看你都在說些什么胡話?貪官污吏搶百姓的錢和地,朝廷再搶貪官污吏的錢和地,那不就等于是朝廷在搶百姓的錢和地么?”
衛衡閉上嘴沉吟了幾息,加重了語氣說道:“古來如此!”
楊戈:“古來如此,便對嗎?”
衛衡:“你以為你是誰?”
楊戈:“案子是我辦的,貪官是我殺的,錢和田也是我抄回來的,你說我是誰?”
衛衡急火攻心,大力拍著堂案嘶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做什么?你這是在收買人心、是在養望!你真想造反嗎?你到底有幾顆腦袋夠砍?”
楊戈淡淡的說:“我的確是只有一顆腦袋…但誰都只有一顆腦袋!”
衛衡臉上怒容一滯,他腳下不作痕跡的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求個什么?”
“我想做什么…”
楊戈思考了許久,才答道:“以前我只想過好我自己的日子,現在…我想讓眼前的人和事都是他原本的樣子。”
衛衡怔了許久,才輕輕吐出了一口濁氣,苦笑道:“先前有人告訴過雜家,你這人最不怕的就是死,雜家以前不信,如今看來…你還真不怕那玩意兒。”
“誰說的?”
楊戈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又是沈伐那個長舌婦?”
衛衡開玩笑道:“你不知道,他可后悔把你弄進繡衣衛了,他說你要不進繡衣衛,他能多活十年!”
楊戈怒聲道:“他還叫屈?要不是他,我現在還在路亭高高興興、舒舒服服的做我的店小二,我犯得著跑這么遠、操這么多心、殺這么多人?”
衛衡只是嘆氣:“你呀,的確不適合做官,官家說你這人心氣太高、殺氣太重,讓你身居高位,必不得好死!”
楊戈一樂:“您瞧瞧,官家多懂我!”
衛衡:“那你為你自個兒打算過嗎?”
楊戈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官肯定是沒得做了,但死肯定也沒那么容易死,了不起打發我回去繼續做店小二唄,也挺好的!”
衛衡盯著他:“你是不是太小覷滿朝文武了?”
楊戈嗤笑了一聲:“是你們太高看他們了,一群前怕狼后怕虎的窩里橫,我現在就是把腦袋伸過去,也沒幾個人敢砍我!”
衛衡:“誰給你的自信?就憑你那一刀?”
楊戈想了想,指著大門外:“就憑我這一刀,夠青史留名了吧?”
衛衡順著他的手指往外看了看,突然反應過來,滿臉羨慕嫉妒恨的點頭道:“肯定是夠了,雜家雖然讀的書不多,但你小王八羔子…的確是蝎子拉屎,獨一份兒!”
楊戈不緊不慢的輕聲:“明著搞我就等于是自個兒把自個兒往遺臭萬年的恥辱柱上送,有點身份地位的大人物肯定都不愿來臟這個手,沒點身份地位的人,想搞我也搞不動…再給我點時間,我不搞他們,他們就該燒高香了!”
衛衡咂了咂嘴,仔仔細細的思忖了許久,憤恨道:“雜家真是吃頂了,竟然會替你這個滿肚子壞水兒的小王八羔子操心!”
二人都沒有提皇帝會不會辦他。
法場上那三百多刀,已經將楊戈從臟了就能隨手丟棄的白手套,晉升為一件震懾百官的大殺器!
只要楊戈自個兒站得住,皇帝就絕不會自斷一指。
當然,楊戈往后在朝廷上的路,算是徹底絕了。
他若走上朝堂,滿朝文武必定會摒棄前嫌,抱團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他打壓出去!
但換個角度,這不也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嗎?
“大事兒都辦完了,左右也不差這點兒!”
楊戈提起毛筆繼續埋頭奮筆疾書:“您就再容我兩日,等我把收尾的事辦完了,咱就啟程回京…我也想家了。”
衛衡踮起腳尖看了看他筆下的文書:“那你可得快點兒,估摸著,京城的圣旨再過兩日就該出發了…哪個,揚州這邊兒的錢和地,雜家去替你發咋樣?”
楊戈笑道:“咋的,您也想青史留名啊?”
衛衡:“雜家都替你扛了這么大雷,還不許雜家沾點你的光?雜家打著官家的旗號去,你也能少些風言風語不是?”
“沒問題!”
楊戈隨手從案頭翻出一份文書,遞給衛衡:“您拿著這份文書,去找劉永光百戶,他會派人配合您,把揚州這邊的錢和田都還回苦主手里…話先說明白,我這邊是有人記賬的,您可得管好您手下那些人,別伸手!”
“放心!”
衛衡將胸膛拍得“嘭嘭”響:“誰敢亂伸爪子,雜家第一個剁了他!”
他拿著文書,高高興興的就出門去了。
那張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老臉,直將大堂外值守的一票的繡衣力士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還得是咱千戶大人有本事啊!
這死太監剛剛進去的時候,那臉色陰沉得就跟要打雷一樣!
這才過了多久?
竟然就歡歡喜喜的出來了…
衛衡出門去沒過多久,渾身滴水、臉色凍得烏青的方恪就急匆匆的沖進了大堂內。
他一眼就望見了堂上奮筆疾書的楊戈,失聲道:“大人,您先前,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
楊戈放下毛筆看了他一眼,立時就放下毛筆起身從堂案后邊走下來,沖方恪招手。
方恪失魂落魄的走上前去。
楊戈一掌拍在他胸膛上,滾滾真氣順著他的手掌涌入方恪體內,方恪周身登時就升騰起一股熱氣兒。
“我不能走!”
楊戈淡淡的說道:“我走了,我就錯了!”
面對方恪,他沒有面對衛衡時那么輕松。
因為這件事,本就沒有他和衛衡說的那么輕松。
方恪盯著他:“對錯有那么重要嗎?”
楊戈:“對我很重要,對這個世道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