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被獨孤老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對自己在劍道上的天賦,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獨孤老祖卻漠然道:“如果我沒看錯,你已經學過化劍式了吧?”
墨畫心中一凜,悄悄抬頭,看了眼獨孤老祖,見他神色如枯冢,深不可測,看不出喜怒,有些惴惴不安。
但他也不敢隱瞞,小聲道:“學過一點點…”
“怎么學的?”獨孤老祖問道。
“軒前輩的斷劍上,有少許的因果,我無意間感知到了,領悟了一點點…”墨畫道。
獨孤老祖眼皮一跳。
因果?
才筑基境界,就能感知因果?
“只有化劍式么?”獨孤老祖又問。
墨畫如實道:“驚神劍,也學了一點點…”
獨孤老祖神色不動,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是看出了墨畫的身上,隱隱約約,有學過神念化劍的跡象,但也沒想到,他是這么學的…
感知因果,回溯劍訣,學習神念化劍?
這是筑基修士該有的手段?
獨孤老祖皺眉,“你學過天機因果的法門?”
墨畫搖了搖頭,“只是偶爾,能感知到一點因果…”
他也不算說謊。
正統的天機因果術,他的確是沒學過。
他學過的,是天機衍算和天機詭算。
這兩種是神念算法,應該歸類為陣道,或是神念之道的法門。
獨孤老祖微微頷首,心中暗暗驚訝。
沒學過天機因果術,但能偶爾感知因果,想必是神識太強,陣法造詣深厚的緣故。
獨孤老祖又問:“你得了論陣第一?”
“嗯。”墨畫點頭道。
這倒不值得隱瞞,整個太虛門都知道了。
獨孤老祖好半天沒有說話,半晌之后,心中嘆道:
“又看走眼了…”
人不可貌相。
這孩子如此年紀,卻不知為何,竟有著一身匪夷所思的陣法造詣,還有著另辟蹊徑的詭異天賦。
但如此剛好…
獨孤老祖眼眸微亮,透露著一絲渴盼。
“或許,真的有希望…”
墨畫偷偷打量著獨孤老祖,心中有些不安,不知老祖是不是生自己的氣了。
他也不是有意要隱瞞的。
主要是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能不說最好就不說。
獨孤老祖默默看了墨畫幾眼,反倒沒有追問什么,片刻后,他緩緩開口道:
“我教你劍訣。”
墨畫松了口氣,但又疑惑道:“老祖,您不是一直在教我劍訣么?”
“這次不一樣。”獨孤老祖凝聲道,“尋常的劍修學劍,要由淺入深,從劍招,到劍氣,到劍意,再神念化劍。”
“你不用這樣學了,學些淺層的,你并不擅長的劍招,反而會浪費你的時間,拖慢你的進度…”
“你應該換個角度學。”
墨畫一怔,“換個角度?”
獨孤老祖頷首,“由陣道,入劍道!”
“由陣道入劍道…”墨畫心中一震,而后小聲問道:“老祖,您也是五品陣師?”
獨孤老祖搖頭,“我陣法研究的不多,但修為到了我這等境界,修道的認知,往往不會拘于一格,尋求的是萬物歸一,返璞歸真之理…”
“當然,我一身心血都付諸于劍道,陣法只是用來思索,觸類旁通的,并不擅長。”
“所以,我也只能給你一些啟發。”
“我只能大概告訴你,劍道是什么,陣道是什么,但具體怎么做,怎么融合,還是要靠你自己去領悟…”
墨畫神情肅然,行了一禮,鄭重道:“多謝老祖指教。”
聆聽洞虛講道,可是大福緣。
這是洞虛老祖對“道”的理解,是對世間大道高屋建瓴的認知,若真能有所領悟,對自己將來修行,一定大有裨益。
墨畫心中有數。
獨孤老祖見墨畫明白了,微微頷首,而后肅然道:
“這世間大道萬千,殊途同歸。”
“陣法,劍法,丹法,符法,煉器之法,法術和武學之道…如此種種,皆是大道的衍化法門。”
“在這其中,尤以陣道最為重要,因為陣法本身,映照天文地理,摹畫萬物紋章,更接近大道規則的呈現。”
“但這并不意味著,走其他的路,就悟不了道了。”
“等你修到一定程度就會發現,世間一切事物,雖然有萬千表象,但究其根本,都是大道的體現。”
“只是修士壽命有限,只能擇一兩條大道衍化的法門,鉆研到深處。以法為筏,求索大道。”
“既得大道,便可無筏也無法,萬物隨心,無拘無束,大道在心,改天換地,此之謂…仙人!”
墨畫神情震動。
大道在心,改天換地,謂之仙人…
他將這一字一句,都記在心底。
獨孤老祖論了一會道,這才轉過頭,繼續說陣道和劍道的事,他先問墨畫:
“劍氣是什么?”
墨畫沉吟道:“劍的殺伐之氣?”
獨孤老祖不太滿意,“再想想。”
墨畫微微蹙眉,回想著獨孤老祖適才的教誨,緩緩道:
“萬物有靈,天地一氣,靈氣為萬物之根本…”
“大道殊途同歸,那劍氣本身,其實也不是‘劍’,而只是靈力的一種存在形式,只不過以‘劍’的形態,呈現了出來?”
獨孤老祖眉頭一挑,示意墨畫繼續說。
墨畫道:“…劍道,陣法,法術,武學,都是道的一種。”
“靈力凝成了術式,這是法術;靈力構生了陣紋,便是陣法;靈力經血氣催動,化為拳腳的勁力;那自然,靈力由劍訣和靈劍催動,便化成了劍氣…”
“力量的形式在變,但力量本身,是不變的。”
墨畫思路清晰,口齒伶俐。
獨孤老祖目光訝異。
他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什么自己那個一向古板的師弟,竟破天荒地將這孩子,夸得跟朵花一樣。
這個悟性,當真驚人。
劍法上或許是愚鈍了點,但這是根基欠缺的問題。
一旦涉及神識范疇,涉及他熟悉的領域,乃至涉及對“道”的領悟,這孩子的悟性,簡直靈動地不像是個人…
獨孤老祖又問了一句:“靈力,是如何構成法術的?”
“通過經脈,構成術式,凝成法術…”墨畫答道。
但他說完,愣了片刻。
老祖不會問這么淺顯的問題。
墨畫自己琢磨了片刻,緩緩道:
“靈力通過經脈中的術式,凝成法術;通過陣法的紋路,構生陣法…換句話說,是通過一定的大道‘法則’,來進行轉化…”
“術式,劍式,還有陣式,都是大道法則的某種‘具象化’,利用此法則,使靈力本身,產生不同的殺伐之力…”
墨畫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獨孤老祖又提點道:“你修劍法,最薄弱的地方,在于凝結不出強有力的劍氣。”
“換句話說,你將靈力轉化成‘劍氣’的法則領悟,太過淺薄了。”
“所以…”
“所以,”墨畫恍然大悟,“要用陣法的道,來替代劍法的道,用陣法,來‘模擬劍氣’!就像我用御劍…”
獨孤老祖一怔,“你還會御劍?”
“也不算會…”墨畫小聲道:“我自己胡亂練著著玩的。”
某種意義上,是純粹的“歪門邪道”。
獨孤老祖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墨畫做過什么,點頭贊許道:
“雖然不成體統,但你這想法還不錯,只不過不能算正統的劍道。”
墨畫就權當老祖是在夸他了,靦腆地笑了笑。
獨孤老祖點了點頭,繼而道:“道理便是如此,以陣化劍,在神念中,應該也是能行得通的,但我畢竟不是陣師,不知道這具體轉化,到底要怎么做。”
“你回去可以自己琢磨琢磨,若有不明白的,再來問我。”
“還有…”
獨孤老祖取出一枚玉簡,玉簡古樸,外表沒刻任何文字和標記,顯然是自己手錄的。
獨孤老祖道:“太虛神念化劍真訣的原冊,大多銷毀了,這是我摘錄下的,里面有化劍式,最完整的法門。”
“這個東西,你不能帶出去,就在這里看,能看多少是多少。”
“不要小看‘化劍式’…”
獨孤老祖沉聲道:
“神念化劍真訣中,化劍式是基礎,所有劍招的威力,都依賴于你化劍式的功底。”
“化劍強,則一切劍招都強。”
墨畫難掩神色中的興奮,點頭道:“是,老祖,我一定好好學!”
而后他恭恭敬敬地從獨孤老祖手中,接過“化劍式”的玉簡。
這是太虛神念化劍真訣的正典。
墨畫心情激動,以手摩挲玉簡片刻,便將神識沉入其中,一行行銀鉤鐵劃的文字,便浮在腦海:
“太虛神念化劍真訣·化劍式…”
“劍氣凝練,以劍顯意,化為劍形…”
“將手中劍,化為心中劍。”
“劍法高絕,劍氣精湛,顯化為劍式,便越鋒芒璀璨…”
“不同劍法,所化神念劍式不同…”
“不同修士,對劍道感悟不同,化劍亦有所差異…”
墨畫先快速通讀了一遍,而后漸漸恍悟:
“劍道也是道,陣道也是道…”
“首先要研究表象,而后通過表象,理解劍氣的本質,也就是靈力轉變的法則。”
“劍法的‘法則’,我的領悟太淺了,那就想辦法,利用陣道的‘法則’,替代劍道,衍生劍氣。”
“這也就是說…”
墨畫只覺得自己隱隱悟到了什么,低頭沉吟,去捕捉心頭浮過的靈感,片刻后,他的思路豁然開朗:
劍陣!
以劍陣作為法則!
“劍陣本身,是利用陣法,衍生或增幅劍氣,本身就是以陣法的形式,對劍道法則的呈現。”
“這樣一來,參悟劍陣,解析劍陣衍生劍氣的奧妙,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領悟劍意,從而彌補自己劍道薄弱的弊端。”
“從陣法的角度,解剖劍道,從而融合為一,而劍陣就是最好的媒介…”
墨畫的眼睛越來越亮。
獨孤老祖也微微頷首。
這孩子的確聰慧,基本一點就透。
獨孤老祖想了想,最后道:“劍修不學陣法,即便學了,也很難精通。陣師一般也不是劍修。”
“所以尋常修士,要么學劍,要么學陣,這兩者涇渭分明,都是各學各的。”
“很難有修士,既精通劍法,又將陣法,學得登峰造極,涉及到深層的‘道’的層面。”
“但你不同…”獨孤老祖看了眼墨畫,“你的陣法天賦,世所罕見,而你又要跳過劍修學劍基礎,去學神念化劍。”
“這樣一來,以陣入劍,反而最合適不過。”
“這條路,幾乎沒人走過,別人也走不來,只能靠你自己摸索…”
“至于學到什么程度,只能看你自己了。”獨孤老祖深深地看了墨畫一眼。
墨畫認真點頭:“老祖放心,我一定好好學!”
他又抓緊時間,將太虛神念化劍真訣中的“化劍式”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將核心的內容,都記在心底。
時候到了,獨孤老祖便撕開虛空,將墨畫送回了弟子居。
回到弟子居,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墨畫便迫不及待,將神識沉入識海。
他開始在識海中,琢磨獨孤老祖的話,也琢磨“化劍式”的迭代。
以劍陣衍生劍氣。
這個他御劍的時候,就嘗試過。
但之前他也只是誤打誤撞,以“投機取巧”的形式,篡改了御劍的形制,并不明白這里面的深層原理。
如今老祖一點撥,他才明白,領悟了大道原理,參悟了法則變化,就不必拘泥于外在的形式。
神念化劍,也是可以沿襲這個思路的。
化劍的威力,取決于修士本身,對于劍道的基礎和領悟。
自己劍道很弱,陣道卻極強。
那就“取長補短”,以陣道代劍道,以“陣法”模擬劍氣,化生劍意。
自己的陣法底蘊,經荀老先生指點,堅如磐石。
而經獨孤老祖點化,自己的化劍,也會進一步蛻變。
陣法和劍法,在神念層面融合…
墨畫點了點頭,決定試一下。
識海之中,墨畫靜心盤坐,開始按照獨孤老祖點撥的思路,在原先的領悟上,重構自己的“化劍式”。
他先顯化斷金劍陣。
這是斷金門劍道傳承的核心陣法,也是他目前唯一熟練掌握的劍陣。
劍陣顯化后,墨畫開始顯化神念之劍,試圖將兩者融合。
但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說起來容易,但實際操作起來,又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陣法是陣法,神念化劍是神念化劍,這完全是兩類不同的法門,沒那么簡單就能融合。
墨畫嘗試了多次,可還是不行。
陣法和劍法,涇渭分明。
墨畫不放棄,一直在努力嘗試,可直到天明,還是沒一點進展。
次日,墨畫起床上課修行,課余連陣法都不練了,一門心思鉆研神念陣法與神念劍法的融合。
但他嘗試了幾天,都不見成效。
“莫非這條路行不通?”
墨畫皺眉,隨后他又搖了搖頭,“不可能,老祖已經點撥過自己了,也就是說,以他老人家洞虛的見地來看,法則是相通的,道理是可行的。”
“我琢磨不出來,不是老祖他錯了,一定是我的方法有問題…”
墨畫沉住氣,而后繼續努力,期間也嘗試了其他方法,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失敗了太多次,墨畫就停了下來,而后開始反思。
好在他神念之道和陣法應用的經驗太過豐富了,琢磨了數日,心里便漸漸豁然開朗。
墨畫意識到,自己之前想錯了。
不是顯化陣法,神念化劍,再嘗試兩項融合。
而應該是從一開始就融合。
如獨孤老祖所言,大道乃萬物本源,世間萬物,森羅萬法,殊途同歸。
若要融合陣法和劍法,就要從一開始下手。
從本源融合。
只是這樣一來,就涉及了“神魂”。
而他的神魂中,還有“隱患”。
墨畫斟酌片刻,覺得還是要嘗試一下。
他取出竹簡,借竹簡上的劍意,斬了一下自己的神魂,“警告”了一下邪胎,讓他老實點。
而后喚出道碑,借道碑的威壓,還有劫雷的恐怖,震懾住邪胎。
之后墨畫才放心調用神魂。
但他也只調用了其中的一魄,而且避開了邪胎的寄生的伏矢魄。
準備妥當之后,墨畫屏氣凝神,開始將劍陣,融入自己神魂的“心相”,從根本上,重構自己的“神念化劍”。
但這個過程,同樣玄妙異常,不好捉摸。
陣法的深奧,和劍法的凌厲,并不好統一。
墨畫靜下心來,又遵照獨孤老祖對“道”的詮釋,開始“棄有歸無”,“返璞歸真”。
忘卻一切法門,感知“道”的本真,以劍法和陣法為筏,借筏渡河,過河得道,得道融法。
這樣一想,他心思便瞬間空明起來。
他的腦海中,諸般陣紋和劍氣肆虐,各行其是,但其本源,又隱隱有交織的姿態。
墨畫精神一振,又動用天機衍算和詭算,在腦海中,不斷衍化陣法和劍法的嵌合軌跡,尋找這那一絲融合的“契機”。
不知過了多久,墨畫思索,衍算,嘗試了無數遍,終于抓住了那一閃即逝的契機。
這絲契機,便像是一個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向大道的門路。
墨畫以“劍陣”為媒,開始初步嘗試,將陣法與劍道融合。
他的神念化劍,也從底層,開始一點點重構…
過了許久,墨畫睜開雙眼。
他的眼底,有劍光流轉,而這劍光中,竟有陣法的紋路浮現,兩相交織,渾若一體。
墨畫緩緩伸出手掌。
一絲一縷的神念,便在他手中凝結,構成斷金劍陣,而后以劍紋為刃,以劍樞為骨,一點點地,顯化為一柄神念之劍。
這柄神念之劍,是一柄柄完完整整的長劍,不再是之前那簡陋的模樣,而且金光流轉,劍氣鋒利得可怕。
這是完整的神念化劍!
而且,是包含了“斷金劍陣”,以陣法為基底構建的神念之劍。
光是看著,都覺得金光璀璨,無比耀眼。
太虛神念化劍,劍訣是一樣的。
但不同劍修,修一樣的化劍真訣,顯化出的神念之劍,卻是各自劍道的展現,各有不同。
而墨畫這柄神念之劍,更是完全獨一無二的。
因為這柄劍里,他融進去的,是自己的“陣道”。
這是一柄神念顯化的“陣法之劍”!
墨畫開心不已。
數日后,劍冢。
獨孤老祖看著墨畫眼底的金色,不由有些怔忡失神。
“竟真的…讓這孩子給琢磨出來了?”
“而且,這才過了七天…”
七天啊…
獨孤老祖目光微顫。
一旦涉及陣法,這孩子的悟性,竟真的恐怖到這種地步…
獨孤老祖有些難以置信,與此同時,他心底的那絲,宛如風中殘燭般的希冀,竟也熊熊燃燒了起來。
獨孤老祖又指點了墨畫幾句,指出了一些不足,讓墨畫自己再琢磨琢磨。
之后他便把興高采烈的墨畫送走了。
墨畫走后,劍冢之中,又只剩下了獨孤老祖一人。
他默然坐著,像是一柄孤傲但殘破的斷劍。
不知過了多久,他神色毅然,緩緩喃喃道:
“師弟,對不住了…”
“這一身本事,我只能傳給這孩子了。哪怕他會因此走上一條不歸路,像我一般,終生邪祟纏身,妖魔亂心,一輩子,都難有片刻安寧…”
“但,真的只有他一人,可以傳了…”
“再不傳的話,就永遠沒機會了…”
獨孤老祖仰天長嘆。
凄冷的月光一照,他的臉上,光影浮幻,眼耳鼻口五官漸漸消弭,恍若無欲無念無善無惡的“無面”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