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心觀那邊興師動眾,原陽觀這邊也不太平。
沖虛子正帶領一干道童,靜坐誦經,寧神安心,降伏人心與生俱來的雜亂念頭。
大殿之內,神像下方,老道手持拂塵,面朝案臺。
身后擺著七八個蒲團,年紀皆在十二三歲左右的小童子搖頭晃腦,閉目吟唱。
晦澀拗口的玄奧經文,宛若動聽悠揚的樂章曲子。
充滿韻律的聲音與爐中焚香的青煙,輕輕敲擊的鐘磬,盤繞在道觀當中。
讓人身心舒適放松。
此乃道院的必修功課。
道藝修行,看似沒有武功那樣辛苦,每日站樁練拳,拿捏氣血,受著風吹日曬。
實則入門更難,若無道院師長指點,可謂舉步維艱。
故而,千載以來史書留名,站上潮頭撥弄風云的旁門散修,極少。
幾乎湊不出雙手之數。
“你們年紀還小,正是打牢根基的關鍵當口,切莫偷奸耍滑,懶散懈怠。
也不要學城中十三行的長房子弟,動輒服藥壯身,專走捷徑。”
沖虛子語重心長,教誨眾人:
“修道正法,在于‘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再能安,修得‘本性如一’。
所以,道院入門第一課,便是靜功。
這里頭的講究很多,爾等都要謹記。”
穿著寬松道袍,扎著發髻的白明,姿態端正坐于蒲團。
他雙目垂簾,按照沖虛子所說,睜三閉七。
因為睜開雙眼容易滋生雜念,全部閉上又會導致昏沉入睡。
皆不利于打坐。
“阿兄底蘊深厚,服餌辟谷水到渠成,尤其入定,那部《蛟伏黃泉經》博大精深,我僅僅只看過一遍,就覺得受益巨大。
可惜,我資質不如”
白明舌頂上顎,正所謂,兌為口。
丹經上又謂之“塞兌”,即抿口合齒。
這也是靜功的訣竅之一,要把舌尖反卷過來,以舌尖底面頂到上腭部位。
因在人之上腭有兩個小窩,叫做“天池穴”,上通泥丸,最易漏神漏精。
故此必須抵住,恰似嬰兒哺乳之狀。
“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不過如此了。阿兄將我送進道院,著實是一番苦心,倘若待在黑河縣,即便有柳神娘娘傳授功法,很多地方也要自個兒琢磨。”
白明鼻息自然,左手為陽,右手為陰,陽手居外,陰手居內,大拇指交叉,渾如太極相抱。
這一幕落在沖虛子眼里,讓他點頭贊許,主動夸獎道:
“爾等入門比常明早,靜功修行卻遠不如他。人心多變,好似奔馬疾馳,難以挽韁停止。
為求身心皆靜,前輩先賢創立許多法門,像聽氣、坐忘、守一、數息等等。
道院更是設立‘心齋’一課,將‘聽息’、‘觀光’、‘止念’列為必修之功。
常明他的呼吸已經做到深、長、勻、細、微,可見平時聽課仔細,很是認真。”
其余道童垂下腦袋,小兒稚子心性不定,很難坐得住,更別說按部就班打坐了。
只有與白明關系最好的清風嘿嘿竊笑,結果立刻就被沖虛子拎出來:
“清風!你入門最早,靜功卻還比不上常明!整日打鬧嬉笑,頑劣成性,罰你抄寫《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二十遍!”
清風嘴巴一癟,腦袋一縮,頓時不再吱聲。
沖虛子起身,拂塵甩動,吩咐道童繼續打坐誦經。
獨自跨過門檻,于心中喟嘆:
“郡城修道的好根苗,都叫止心觀收羅去了,十三行的子弟也不愿燒原陽觀這口冷灶,紛紛拜入璇璣子門下。
若非運氣不錯,發掘常明,想過京察考核都難。”
他捋著胡須,憂慮忡忡。
雖然說,自個兒即將卸任,可身為坐鎮一郡的青箓道官,倘若政績太過平平,并無任何出彩之處,告老還鄉的待遇很可能被削減。
“真是羨慕府城的紫箓道官,聽說他們即便致仕榮退,每月都有約莫半釜的靈機供應。
反觀郡城的青箓道官,三分之一也未必落得到,相傳神京中樞的道官老爺更舒坦,每年進出兩次洞天福地,甚至有些,定居其中,安享晚年…”
沖虛子嘖嘖兩聲,說不歆羨那是假的,似他這等修道之人,無望沖擊鬼仙,獲許龍庭的轉生之權。
這輩子最大的盼頭,便是進到洞天福地,神魂念頭受靈機滋養,免得大限將至,心魔叢生,淪為不人不鬼的濁潮兇厲。
“苦哈哈換成道籍,博得官身又能如何,終究難做人上之人。赤縣神州,說到底,還是貴胄豪族、大宗仙籍的天下。”
沖虛子感慨著,宛若郁郁不得志的讀書人。
陡然間,神魂一跳,他仰頭望向長空。
聽得夔鼓震天,金鑼大鳴,幾乎傳遍義海郡。
大街小巷的市井百姓,皆是探長脖子,四方張望。
不曉得這股莫大的動靜,由何而來。
“好煊赫的陣勢,難道是天子傳詔?”
沖虛子怔住,義海郡上一次聽見夔鼓、金鑼,還是十年前。
爾朱國公大駕光臨,應龍庭天子之命,親自收斂寇求躍的尸身。
“清風!擺案,敬香,接引皇天上使!”
沖虛子正色以對,趕忙上下安排,清理整頓。
龍庭治世四百余年,太上皇屢屢祭天,都奉“皇天”之名。
故而,像是手持圣旨、詔書的欽差大臣,皆被稱作“皇天上使”。
“外面打雷了,清風師兄?”
白明均勻調息,緩緩收功,這才開口問旁邊的清風。
“要么是神京那邊的使者到了,或者哪位王爺國公出行。”
清風悶悶不樂,抄二十遍經書,兩只手都要寫斷了。
“清風師兄,我替你寫一半,我以前跟著阿兄學認字,天天都用木棍在沙地寫寫畫畫,后來給大戶人家抄書,賺過好些銅板。”
白明主動請纓,因為時常得到沖虛子的褒獎夸贊,加上入門最晚年歲最小,其他道童對這個黑河縣的“土包子”難免排斥。
唯獨堪稱原陽觀大師兄的清風,跟白明走得近。
“小八!果然還是你夠意思!”
聽到白明愿意代勞一半的經書抄寫,清風不由大喜過望。
“清風師兄,觀主說過,道院同門要以道號相稱。”
白明委婉表示,自個兒并不喜歡“小八”這個綽號。
“咳咳,常明師弟,多謝多謝。”
清風裝模作樣行了一禮,打個稽首。
“小事一樁,阿兄教導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講義氣!”
白明正色以對。
“你阿兄這話沒毛病,原陽觀上下誰不曉得,我清風行俠好義,赤膽忠肝…”
清風大力拍著胸脯。
“師兄,快來搬香案!怠慢上使,觀主又要罵人了!”
“好嘞好嘞…”
白明跟著道院師兄一同踏出殿門,他兩只手垂落,身姿挺拔如松,抬頭遠眺萬里晴空。
只聽夔鼓、金鑼響徹全城,由遠及近,聲勢浩大。
“不知道阿兄是否回黑河縣了…”
“誰家孩子金榜題名了?還是新婚慶賀大擺宴席?敲鑼打鼓的,忒擾民了!”
白啟跨出太虛無妄斬出的那方天地,耳畔就嗡嗡響著,那陣鼓聲、鑼聲震得屋檐瓦片簌簌落灰。
徐子榮不曉得啥時候來到傳習館,他正要上前打招呼,忽地被另一個穿得破爛像乞丐,臉腫成豬頭的身影嚇退半步。
“白兄弟,伱…朋友?”
白啟大方介紹:
“天水府第一猛將銀錘太保,裴原擎裴公子。”
徐子榮嗤笑:
“我還是一劍無痕洛覆水呢!白兄弟,我也是見過世面的,裴原擎生得可是虎背熊腰,眉清目秀…咦!”
這位渭南郡首富之子話音一頓,竟然從那張轉過來的豬頭大臉上,瞅出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徐老二!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咱們可在神京一起吃過酒,你那個未婚妻郡主太霸道蠻橫,無非就是喝個花酒,她差點放火把樓燒了!”
裴原擎如數家珍,回憶往昔。
徐子榮聽得一愣一愣,心下腹誹:
“就你這副尊容,你親娘來了,也未必認得出!”
他順勢瞥了眼在旁看戲的白啟,欲言又止。
白兄弟該不會把銀錘太保打趴下了吧?
這可是天水府第一猛人!
“咳咳,果真是你啊,裴兄弟!昨夜宿醉了一場,眼睛迷糊,沒瞧明白…你怎么大老遠跑到義海郡來了?”
徐子榮自個兒找個臺階,他與裴原擎也算有過幾面之緣,當初被老爹押著前往神京應婚約,恰好趕上銀錘太保問鼎鸞臺。
這廝乃武癡的性子,天生好斗,自家那個霸道蠻橫的郡主只因攪了裴原擎喝酒,差點被他一頓暴揍。
“說來話長,以后再聊。徐老二,弄些冰塊給小爺敷一敷,你這白兄弟下手太狠,專盯著臉打…”
裴原擎迫不及待尋個地方療傷,否則都沒法兒出門見人。
“欸,夔鼓金鑼?義海郡還有受天子金口冊封,下詔圣旨的人物?”
相比起白七爺的淺薄無知,銀錘太保的眼界見識略勝一籌。
只是豎起耳朵靜靜聆聽,便曉得是怎么回事。
“圣旨?”
白啟挑眉。
“過去好些天,我劍斬神通的偌大事跡,終于傳到義海郡了?”
念及于此,他快步趕往后院,留下徐子榮和裴原擎面面相覷。
“白兄弟,你急著作甚?”
“沐浴更衣!”
裴原擎頂著那張豬頭也似的面龐,滿是疑惑:
“天子冊封,傳詔郡城,他這么喜慶干嘛?”
這位銀錘太保尚不清楚,白啟正是踩著他頂頭上司登的鸞臺。
畢竟由龍劍莫天勝來得太快,那時候消息都沒傳開。
義海郡與怒云江作伴,沃土千里,商貿繁華,堪稱鯨吞六郡之富,充足優裕得緊。
今日不知發生什么樣的大事,四方城門,兩岸埠口,皆是重兵把守,嚴陣以待。
其中不乏道官老爺豢養的力士仆從,個個從七竅灌入金精玉液,筋骨壯實,身材健碩,披甲執銳,氣息精悍。
往常自忖有門路關系的十三行商隊,剛想上前套近乎求個方便,卻被推鞘而出的寸許刀光嚇得連連后退,老實安分縮到一旁。
“啥子情況?”
“道官老爺親自相迎…說不得是天子巡狩嘞!”
“少在這里放屁,龍庭四百年,御駕就沒出過神京城!”
“總歸是了不起的人物過來!”
攔在城內或者城外的大股人潮交頭接耳,眾說紛紜。
遠遠望去,烏泱泱如同黑云,足有上千人之多。
等到兩位道官的軟轎落下,再無絲毫雜音。
城門口安靜地針聲落地可聞。
“這就是道籍官身的威權!宛若一方土皇帝,所過之處,無不敬畏!”
何敬豐暗暗感慨。
這位長房七少爺早早就聽見夔鼓金鑼,請示過父親之后,同幾位兄長過來湊熱鬧。
約莫候了兩刻鐘左右,響徹長空,滾滾轟隆的沉悶音波終于消弭停歇。
一道七彩華光從遠處的天際飛掠而來,即便大白天烈日當空,亦是燦燦放光,明亮奪目。
眾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七彩華光投下龐大陰影,竟是一艘浮空懸飛的龍牙大艦!
通體宛若玉石雕刻,船首龍頭銜有磨盤般大的靛青寶珠,上百條數丈長的風龍盤繞,托舉著重如大岳的艦船!
“皇天上使!”
“仙人!”
城外人群跪倒大片,如海浪般起伏著。
“神京欽差所坐的龍牙大艦,那么大,那么重,卻能騰空而起,真真稀奇!
聽說靠山王曾被太上皇賜過一座更為宏偉的‘星槎’,可以飛到九萬丈的罡風之上…”
何敬豐微微彎腰,卻未下跪,瞧著徐徐降落的龍牙大艦,滿眼都是眼熱渴求。
大丈夫生當如此!
“上使親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坐在兩頂軟轎里頭的道官,早早起身出來恭候。
那艘寶光沖天,氣焰熏人的龍牙大艦穩穩懸停,立地七八尺高,吞納四面八方的磅礴云氣。
官道下方的百姓草民,商隊車馬,好些都被吹成滾地葫蘆,翻倒跌落。
其中不少人驚惶之下,發出叫嚷,惹得璇璣子眉頭緊皺,怒視旁邊的力士:
“讓這些刁民肅靜!莫要吵擾到上使!”
若非這一切來的太急,他本該清水凈道,驅趕百姓,免得怠慢神京的貴人。
“道兄,何必動肝火,接待上使要緊…”
沖虛子揚手捏了一個‘定’字訣,大袖一揮,攝拿卷起受驚的百姓、牛馬,將其送出幾十丈開外。
“貧道只是擔心有沒眼色的賤戶下役,沖撞到上使。”
璇璣子語氣淡淡,也沒有再計較。
兩位道官談話間,那面豎起的夔鼓再次一震。
旋即,一襲大紅袍從內步出,踏上甲板。
捏著細長嗓音,輕柔問道:
“陛下親口嘉許的人杰英才,白七郎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