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歐沉默不語,祝家那位大老爺,早年交游廣闊,確實與十七行諸多長房稱兄道弟。
這才有五少爺親爹后面打擂臺,死在寧海禪手里的陳年舊事。
只不過這種沒了爹、沒了舅舅、沒了叔伯長輩的慘況太多。
放在十三行已是常事,談不上新鮮。
比如,跟五少爺不對付的何敬豐。
僅僅長房當中沾親帶故,叫得出名字的血親,就近二十之數死于寧海禪之手。
更遑論其他家了。
寧海禪籍籍無名時,便在義海郡武行一條街打擂。
此人出身來歷不甚詳細,每每自報家門,只提一句“通文館”。
可誰也沒聽說過,便將其當成窮鄉僻壤的練家子,剛剛進城欲要掙幾分名聲,換些買酒買肉的實在銀錢。
但未曾等太久,約莫五六天的功夫,寧海禪這三個字就迅速傳揚開來。
因為他只打簽生死狀的八方擂,而且連戰連捷,少有纏斗,往往幾招便定了勝負。
雖然赤縣神州是龍庭治世,道官掌權,可真正廣布府郡各縣,蔚然成風到形成進身之階的,卻為武道四大練。
無論各處,皆有武行!
俗話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大家都是靠拳腳混飯吃的練家子,憑什么服眾,開得了館,立得住招牌,引得來學徒?
所以就有擂臺!
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擂臺有點到即止,也有性命相博。
更有兵器、車輪等諸多花樣。
而八方擂,便是勝者守擂,迎接四面八方任意挑戰者。
此前簽訂狀紙,生死自負!
乃義海郡最有看頭的擂臺戰!
“義海郡哪年沒有突然冒出頭的厲害人物…要么當十三行養的狗,幫忙咬人,要么進排幫混個舵主名頭,吃香喝辣。
可寧海禪不講道理,不懂分寸!他出手必見紅,打死打殘太多人,武行又是個重規矩的門當,打了師弟來了師兄,倒了師兄來了師傅,如果撐不住腰,以后還怎么招徒弟?誰又愿意跟你!”
老歐眉毛耷拉著,他十幾歲賣身進的祝家,承蒙二少爺,也就是祝守讓的親爹看中,才有機會學拳腳練功夫。
“武行的恩怨糾葛如一團亂麻,擂臺上一個個上去,又一條條抬下,血水都沖不干凈。
由于出手太狠辣,寧海禪博得‘活閻王’的兇名。
這時候,其他十六行就想著拉攏收買,收服這個人為己用!
整樁事兒,壞就壞在這里!
總之不曉得誰挑的頭,好像蘇家和韓家兩位大少爺拿寧海禪做賭,賭他熬得住幾擂。
八方擂是勝者為擂主,除非認負,否則不得拒絕挑戰,需要應對一輪輪的練家子。
韓家押他贏,蘇家要他輸,就這樣足足三月,打過九十九場。
等到第一百場,午時過去,寧海禪未現身,算他輸了。
蘇家大少贏了賭局。”
祝守讓愕然,眼中閃過不解,依照老歐所說,此人一雙拳壓得武行抬不起頭,連勝九十九場,沒道理不接一百場,完成義海郡前無古人的百勝戰績?
“可能是蘇家大少急了眼,使了手段,寧海禪從此再未登過擂臺。
但蘇大少大白天死在外面置辦的宅子里,連他在內,五個長隨,一個管事,乃至養的兩條狗,全都沒命。
蘇家還未震動,當晚喝花酒的韓家大少也被踩碎腦袋,尸身飄在怒云江…十七行的高門,怎么能隨便叫人殺了,于是,便有一筆筆血債、一條條人命。
直至寧海禪水火仙衣大圓滿,徒死了天水府請來的一個四練,十七行終于醒悟,這人制不住,跨境界生死搏殺,就跟吃飯喝水一樣,決定低頭了。
可寧海禪他不答應。”
老歐說得心驚膽戰,他這輩子最值得稱道的一次交手,大概便是挨了寧海禪一腳,卻保住半條命。
“反正義海郡拿他沒轍,最后付出極大代價,總算把這尊瘟神送走,十三家與寧海禪結的仇,也就一筆勾銷了。
五少爺,你好好地聽大老爺吩咐,安心做黎師傅的關門徒弟,等他百年之后,有祝家的幫襯,大刑窯歸你!
等你當上鴻鳴號的掌柜,也算有頭有臉,未必沒可能把你爹的牌位,請回祠堂!”
祝守讓一點點松開攥緊的手掌,像是泄去渾身氣力,木然的點點頭:
“都聽你的,歐伯,我不惦記報仇了。”
老歐長舒一口氣,他確實對祝家忠心耿耿,五少爺也是自個兒一手帶大,存在著比主仆更深的情分。
但老歐親眼見過大開殺戒的寧海禪,若非那位排幫幫主最后出面,終于找到此人的師門所在,未必能攔得住。
義海郡連下四天的暴雨,城中沒了四座高門。
這份震駭悚然,時隔十年依舊清晰。
倘若再多下幾日,十七行還留得住幾家?
要知道,道官老爺都曾坐不住,卻也未能奏效。
只丟下一句“有望入道”,便置之不理了。
“其實吧,五少爺只需耐心等著。做寧海禪的徒弟,沒那么容易。看姓白的…屆時怎么死就是了。
十三家的血債勾銷了,但被滅門的四家,恐怕很難善罷甘休。
寧海禪殺得再干凈,總有幾條孤魂野鬼…大族的根系底蘊,豈是外人可以想象。”
聽到老歐的寬慰,祝守讓眼中多出幾縷生氣,好似重新振作:
“我天生武骨,是擅長打鐵鍛兵的百煉手!因此大老爺愿意栽培!如果我成了大匠,乃至于神匠,像黎師傅一樣,讓天水府的勛貴都落自己的人情!區區一個…又算得了什么!”
他最終還是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因為每每聽到或者看見“寧海禪”這三字。
祝守讓便會想起死不瞑目的爹,郁郁寡歡的娘,以及大老爺那張陰沉沉的臉龐。
所以他連恨,都只敢恨寧海禪的徒弟,而非那襲青衣本人。
“…都怪蘇君武惹的禍,他輸不起,找伱師傅的麻煩。”
何敬豐坐在屋內,講起十年前的過往。
他雖然年紀小,但受奶奶、娘親寵愛,走哪里都喜歡帶著,又因為連著吃大半年的流水席,反而知道不少的詳實細節。
“寧…尊師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報仇向來不隔夜。
蘇大少以及跟他辦事的長隨管事,還沒過一天,便悉數死盡。
蘇君武平日喜歡看斗犬,專門從奉天府買了兩條白獅獒,以為心愛之物,結果也沒了,真真是雞犬不留。
然后韓家…再就是不服氣的冒家,以及幫場子的方家。
左右十七行誰都不落下,祝家自然在其中,不過白兄弟你放心,我何家沒怎么摻和,咱們沒啥恩怨。
再者,上一代人的小打小鬧,也不影響咱們這些小輩的交情。
我與白兄弟,那是真正的一見如故!”
何敬豐說得情真意切,白啟卻沒當回事兒,何家七少主打一個欺軟怕硬,若非通文館這座靠山太硬,寧海禪的兇名太盛,現在兩人未必坐得到一張桌上。
“十七行,打沒四家,我拜師之前,真不知道教頭這么生猛。”
白啟面色平靜,心里卻激起陣陣漣漪,十分慶幸自個兒沒打算闖蕩郡城。
否則的話,消息一傳,尋仇打擂的戰書帖子,估計能夠裝滿二仙橋的老宅。
寧海禪說得很清楚,同層次之內,若有沖突相爭,死活不管;同輩分當中,若有仇怨梁子,死生自負。
倘若十三家真要派出什么年紀輕輕的拔尖高手,他還真得接帖子應戰。
不然,便算砸通文館的招牌。
“姓祝的,從義海郡跑到瓦崗村干嘛來?”
白啟回到正題,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
這幫高門長房的大族子弟,沒道理個個喜歡下鄉體驗生活?
多半是帶著差事或者目的。
“拜師,拜黎遠為師。我估摸著,祝家想打黎師傅三座窯的主意,他們做鐵料開礦的官辦營生,一直想插手兵匠行的大買賣,可無奈有鄭家攔路,伸不進去。
早年間,黎師傅仗著手藝高強,跟義海郡最大的鍛兵鋪子百勝號鬧翻了,破門而出,遠走天水府。
后來蒙得祝家大老爺傾力資助,創立鴻鳴號,在黑河縣開了三座窯,燒瓷燒磚打鐵鑄兵。
我爹當時還疑惑,祝家小氣巴拉的,居然舍得耗費家財,幫黎遠把鴻鳴號硬生生開起來。
原來大老爺早有謀劃,養肥了,好吃肉!”
何敬豐似對十三家門兒清,各種消息信手拈來。
白啟額外瞧了一眼這位何家七少爺,真心覺得他跟祝守讓一起被稱為豺狼惡少,實在是受委屈了。
姓祝的但凡有何敬豐一半心眼活泛,便不會當眾揚言要自己的性命。
殺寧海禪的徒弟,等于十三家跟通文館約定作廢。
誰也不能保證,教頭會不會再入義海郡,掀起一場席卷全城的腥風血雨。
這種蠢話一放,傳到祝家長房那邊豈會高興?
平白招惹禍端!
當然了,一個有爹有娘,好生教導,另一個被老仆帶大,沒少受冷眼。
盡管同是長房,生活環境卻大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祝家要借祝守讓,謀劃黎師傅的火窯?
可黎師傅收徒不過三的規矩,怎么破?”
白啟敲打的手指一頓,像找到突破口。
“估計用了不光彩的手段,黎師傅小徒弟出身低,沒啥背景,真要拿捏也不難。
如果讓我做,至少有九種法子!九種!
況且,祝家人心都臟,那位大老爺當年修道不成,改行學武。
結果天分遠不如他弟弟,也就是祝守讓的親爹,家主之位坐得并不穩當。
可誰能想得到,老二突然死在擂臺,反倒叫他高枕無憂,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老爺。”
何敬豐撇了撇嘴,他們何家從未鬧過這種兄弟鬩墻的傳聞風聲。
“我覺著,若非祝守讓有一雙百煉手的武骨,拜師的好事未必能落到他腦袋上。
按照羊伯的打聽,祝家此次花費不小,連神匠手書這種稀罕貨都拿出來,明顯是舍得孩子套住狼。
也許不僅僅是火窯…”
順著白啟的引導,何敬豐思緒飛揚,忽地好像把握住線頭。
腦海中閃過一個詞!
神兵!
祝家也有可能聽到風聲,黎遠耗費后半生心血所鑄造的神兵,興許要成了?
否則不至于下這么大力氣,求一個關門徒弟。
白啟并不知道這些內情,但他眼睛一亮:
“現在情況是,祝家大老爺未必喜歡祝守讓,彼此情分不深。
黎師傅不一定想收這個徒弟,但被祝家架住了,難以推脫。
你大兄要煉法器粗胚,也得求到火窯這里。
故而,何家也不會樂意看到祝家人接管大刑窯。
祝守讓很遭嫌棄啊。”
白兄弟想干嘛?
何敬豐眼皮直跳,他打小敏而好學,頗有幾分聰慧,之所以被冠以豺狼惡少的劣跡名頭,多半在于性情驕縱,又懶得表現機靈一面,與眾多兄長爭寵。
因而,這位何家七少爺毫無壓力地聽出白啟話中的深意。
那是冰冷的殺機、炙熱的殺心混雜一體。
宛若浩瀚汪洋底下的洶涌暗流,隱而不發,默默積蓄。
“白兄弟,十三家同氣連枝…”
白啟輕輕抬眼,平靜眸光直射何敬豐:
“我來動手。你只要做一件事,讓你的人,看住姓祝的人。
何少,你與我一見如故,屢次上門送禮。
這份恩情,我始終記在心里,所以想著給你辦一件事。”
何敬豐嘴皮顫了兩下:
“殺一個人?”
白啟頷首:
“解決事情的辦法有很多種,除掉制造問題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何敬豐心頭驀地發寒,再怎么說,祝守讓也不過是多看白啟一眼。
后續發生的摩擦,往小了說,只是同輩斗氣切磋,遠未涉及生死大仇。
三言兩語,便要那位祝五郎的性命?
會不會有點太極端了?
“白哥,你打算怎么做?”
何敬豐神色一肅,只要他手上不沾血,祝家就尋不到由頭怪罪何家。
其他都好說。
祝守讓被寧海禪的徒弟打死了。
祝家大老爺還敢尋仇?
恨不得撇干凈關系才對!
“你出面,我動手,請他吃個席。”
白啟手掌按住圓桌邊緣,掀起眼皮,語氣平淡。
坐在他對面的何敬豐心中那股寒意更重,好像看到另一道青衣身影。
那句老話怎么說來著?
徒弟像師傅?
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