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揚這種鈍刀割肉的試探提議,何文炳也滿口答應下來。
他微微側身,面朝坐在上首左邊的白啟,露出一抹略帶的辛酸笑意:
“魚欄遭劫,我兒慘死,全因我養出楊猛這條白眼狼,連累大家受難。
再好的生意,也沒有做完的一天,我想明白了,東市的五家鋪子,還有周遭的三處渡口,干脆都交給白小哥兒打理好了,他年輕力壯,挑得起這副擔子。”
最后一句,是沖著韓揚去的。
柴市東家宋麟眸光微動,似是詫異。
何文炳這老狐貍當真心灰意冷,打算急流勇退了?
連渡口都舍得扔出手?
這年頭,村莊鄉寨的來往互通,全憑水陸兩條道。
山路崎嶇難行,又有險惡深林,并不安生,從水路走渡口,則要方便許多。
所以,但凡建著渡口的地方,周邊往往形成各種集市,以供跑單幫的、挑貨叫賣的,做些小本買賣。
尤其像東市那般人流如織的大埠口,烏篷舢板停泊靠岸,客棧、貨棧、酒肆、戲臺一應具有,頗為興盛。
魚欄攏共把持著五六處渡口碼頭,乃是一條源源不斷的富貴財路。
何文炳竟能甘心交由外人?
太陽打西邊出來不成?
韓揚摩挲著小巧酒杯,也覺得意外,渡口碼頭乃魚欄命脈,居然給的這么輕易。
何文炳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沒有小覷這位魚欄東家的意思,能夠從義海郡高門何家的旁支子弟,近乎發配一般被下放到黑河縣,掙出好大一番事業。
豈會是庸人?
要知道,何文炳剛接手魚欄的時候,左右不過二十條船,幾十號人而已。
并無而今把持渡口,盤剝漁民,豢養打手的浩大陣勢。
“何爺…”
望著何文炳佝僂的身子,穆春驀地升起幾分兔死狐悲的悲涼心情。
晚年喪子,本就是人間慘事,現在還要被瓜分產業,當真令人心有戚戚。
“穆兄不必多言,這是我自個兒的決定,與旁人無關。
能為黑河縣做些事兒,我心里踏實。”
只見何文炳兩手顫顫巍巍,從懷里摸出一樣物什。
他之前被八臂猿擒住,楊猛那廝借機報復,用虎鶴十絕手將他臂膀筋骨寸寸捏斷,幾乎廢掉。
若非早年習武打下根基,底子尚算硬朗,此時恐怕還躺在床上休養。
“這是我為泰兒謀的出路,義海郡止心觀的任命文書,加蓋道官老爺的金印。
他被楊猛打殺,我的念想也沒了,留在手里無非破紙一張,平白浪費。”
熊熊的火把被夜風吹動,帶得人影搖晃,心思不定。
柴市東家宋麟瞥見上面的清晰字跡,喉嚨微動,眼中不可遏制浮現出幾許炙熱。
稅吏!半個官身!
足以踏進義海郡官府衙門,掙一份前程的好差事!
對于他們這些黑河縣的地頭蛇而言,郡城就兩條出路,一個是進排幫,做個堂主、舵主之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再一個便是拜在道官老爺門下,成為隨侍童子,萬一討得歡心,被授箓了,日后有望修煉道藝。
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方法,能跟上三籍的門檻挨點邊。
與其撞南墻吃苦頭,還不如好好窩在黑河縣,擱這爛泥潭里稱王稱霸,來得快意。
內城武行的坐館師傅,大多便是這個情況。
放在高手如云的義海郡,充其量也是叫得出名字的一號人物,很難享受得到有頭有臉,備受尊重的頂尖待遇。
“何爺,你這份禮,實在有點重了。”
朱萬目光一縮,如果真是稅吏的任命文書,絕對價值百金。
提著豬頭肉找不到廟門這種事兒,委實太過常見,有錢還得有地方使,就算給他一百兩元寶金,也未必邁得進道觀大門,求到這張加蓋金銀的文書。
何文炳不聲不響,便給兒子操辦這樣一份艷羨的好前程,確實是指望著何泰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可惜,所有謀劃都被楊猛這廝一腳踏個稀巴爛。
“物盡其用罷了。韓兄,我傷勢未好,受不得寒,今晚這一桌酒,該吃的,該喝的,我都用過了。”
何文炳拄著拐杖,慢悠悠站起身,躬身道:
“失陪了,諸位。鋪子、渡口的地契,白小哥兒隨時都可上門自取,至于這份任命文書,全憑韓兄處置,我不再過問了。”
說完,他就佝僂著腰走下祈雨臺。
穆春于心不忍,掃了一眼那張輕飄飄的紙,冷哼著起身離席,攙扶著何文炳邁出廟門。
“老穆這莽夫,現在保準把咱們當成趁火打劫的敲竹杠了。”
朱萬嗤笑一聲,舉起酒杯仰頭飲盡:
“我無兒無女,用不著操心破爛事,整編衛隊,神手門唯韓兄馬首是瞻,其他的,你們自個兒關起門商議。告辭!”
他略一抱拳,揚長而去。
“時候不早,我也該跟黎師傅討錢去了,一桌酒吃掉四千兩,比東來樓貴得多。”
代表火窯的包大慶寒暄兩句,緊跟著朱萬的步伐,離開龍王廟。
席間受邀的客人,只剩下柴市東家宋麟,與他的把兄弟胡振山,以及白啟。
“我師傅說,二練未成,不許踏入郡城半步,況且我是小輩,承蒙諸位照顧,才落得一張座椅。
何爺給的買賣,暫且都做不過來,郡城的大好前程,咱就不摻和了。”
白啟輕輕一笑,表明態度,稅吏這份差事,最大價值在于半個官身。
有龍庭的編制,可以進到衙門體系,熬上十年半載的資歷,期望魚躍龍門的那天。
他現在一練筋關圓滿,魚檔的生意還未做大做強,黑水河都沒趟個底朝天,倒也不必好高騖遠,巴望著義海郡的繁華。
再者,何文炳當眾拿出這樣東西,擺明沒安好心。
誰碰了,誰就要被架在火上烤。
“何爺一份好意,韓兄你先收著吧。”
宋麟瞇著眼笑道:
“今夜相談甚歡,黑河縣的善后之事,有韓兄你主持大局,應當出不了岔子。宋某人家中俗務未清,先走一步了。”
片刻后,龍王廟祈雨臺上,只剩下韓揚一人,他盯著那張被酒杯壓在桌面的任命文書,神色陰晴不定,像是覺著燙手。
回到通文館,白啟在后院喂馬,他從宋其英手里贏的這匹追風馬,何泰一死,何家立刻就將其送來。
“何文炳看似灰心喪意,要把魚欄生意拱手讓人的樣子,可手段著實不俗,把稅吏的任命文書拿出來,更像是緩兵之計。”
韓揚擺的這一桌酒,明顯就是鴻門宴。
除開商議賑災放糧,招募鄉勇,以及怎么跟義海郡交待外,重中之重,還在于誰來背鍋,承擔赤眉賊攻城的主要責任。
結果那位魚欄東家能屈能伸,一開始就以退為進,交出鋪子、渡口的來錢財路,堵住眾人嘴巴。
最后更用一份郡城稅吏的任命文書,讓原本通力合作的武行師傅,無法再保持團結。
“想必是還有后手。”
白啟熟練地把草料添加進馬槽,不管兩幫人馬如何斗,他這種靠山夠硬的上位新人,總歸撈得到好處。
楊猛一死,心里頭那份小本本上的人名,全部勾銷,落個輕松。
接下來,就是好好打漁,積累家業,增進武功了。
“小七爺,你喂的還是太糙了,這匹追風馬奔行八百里不在話下,只吃草料怎么能行,應該再熬些豆漿,加雞蛋跟黃豆攪拌。”
老刀背著雙手,輕聲說道。
“都說馬無夜草不肥,可我哪能半夜三更爬起來伺候它,這幾天先湊合著,改明兒再去牙行,看看能否找個可靠的馬夫。”
白啟轉過身,無奈笑道,養雞養鴨養魚,他或多或少會一點,養馬的確是頭一回。
“牙行那等地方烏煙瘴氣,龍蛇混雜,多半難有滿意的人才。我給小七爺找了一個,許三陰,這匹馬以后就交由你照料了。”
老刀招了招手,衣著襤褸的糟老頭子半彎著腰,跑到白啟面前:
“白爺,莫說一匹,縱然十匹,我都顧得過來。大當家當初那頭赫赫有名的照夜玉獅子,就是我喂的,掉不了半點膘!”
老刀眉頭一皺,提醒道:
“這里沒什么大當家,伱跟著叫我一聲刀伯就好了,若非見你有這門好本事,又不曾做過多少孽業,通文館的大門,決計不許你進來。”
許三陰咧嘴一笑,嘴里缺了兩顆門牙,說話像是漏風:
“好嘞,刀大當家。”
老刀額角一跳,瞅著許三陰眼中的執拗,嘆息一聲,擺手道:
“小七爺,這人就給你當馬夫好了,勞煩你費心安置,通文館…不是收容之所。”
目光掃過沒啥匪氣的許三陰,白啟應承道:
“謝過刀伯,平白給我撿個馬夫。以后我就叫你老許,二仙橋的老宅有不少干凈廂房,待會兒收拾一間給你。”
刀伯對于通文館極為珍視,有著類似于潔癖般的奇特情感。
赤眉賊攻城,二當家血金剛還沒踏上臺階,便被一拳打出去。
就連梁老頭這種摯友,也很少久留于此。
等到許三陰離開,老刀眉毛沉了一下:
“赤眉確實沒少做殺人放火之惡事,但里頭也真有活不下去,只想謀個生路的窮苦百姓。他就是養馬的,最多耍些莊稼把式,這才給小七爺你收著,不會惹麻煩的。”
白啟嗯了一聲,他倒不怎么在意許三陰做過賊人。
“少爺走之前,總算沒忘留下五部大擒拿的纏絲勁和白猿功。
一練圓滿之后,就要叩開骨關,換血煉髓。”
老刀遞出兩本冊子,又道:
“對了,少爺還說,讓小七爺琢磨一兩句有氣勢的句子,算作通文館親傳的…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