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拉!
虛空宛若一面琉璃鏡,陡然綻出條條粗大裂紋,陳行那一記平平無奇的黑虎掏心,直接將方圓五六十丈寬的天地囊括,緊緊攥在掌心當中!
這一幕看得白啟滿心駭然,師爺起手招式再普通不過,壓根瞧不出什么玄妙,結果一經施展威力猛到沒邊!
竟然真是“黑虎掏心”!
夜色好似帷幔被扯爛,大片絮狀云氣狂卷而出,帶起噼里啪啦的劇烈炸響!
隨著遮蔽五感的陣法被破去,一道道筆直而起的滾滾狼煙映入眼簾。
“五六個高手在窺伺傳習館!還布置了道修陣法掩蓋!”
白啟眼皮一跳,心下卻不覺得意外,義海郡是鯨吞伏龍山三千里的龐然大城,道觀、排幫、眾多高門行當,堪稱人才輩出。
作為寧海禪的親傳徒弟,他進城就像巨石砸進平湖,掀起的風浪絕不會小!
怎么可能只有十年前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經不成氣候的百擂坊武行冒頭。
照這樣看,其他勢力都在隔岸觀火,等待出手機會!
倘若不是白啟跨長街,斗武行,幾無敵手,表現得太過輕松。
興許這幫宵小,就該放暗箭,使陰招了!
“師爺…”
白啟眉心跳動,顆顆晶亮的念頭摩擦,照見大有幾十丈、小有七八丈的精氣狼煙。
他的眉宇間浮現冷峻之色,這些都是通文館那塊匾下所壓的血債仇怨?
“無妨的,他們逃不了。都說了,師爺帶你殺殺人,算作接風洗塵。”
陳行立于大柳樹下,肉殼內源源不斷地氣血,好似熾烈火海擴散開來,將潑灑而來的濃郁水氣蒸發干凈。
他目光閃爍,輕易鎖定一縷縷相隔最多不會超過百里地的隱晦氣機。
旋即,那只抬起的手掌如同握住什么,五指合攏重重捏緊。
“壞了!是誰露了行藏,讓姓陳的發現我等!”
“他一個武夫,靈覺這么敏銳?”
“速退!翁老頭兒估摸著沒命了,陳行此人不好相與!”
“被廢了真功根本,還這么強橫,通文館一門都是些什么妖孽!”
“晦氣,讓一個黑河縣臭打漁的,騎到咱們腦袋…”
約莫七八十里外的別院,隱匿于陣法內的錦袍男子臉色忽然大變。
藏于體內的心臟劇烈跳動,迸發驟雨般急速的擂鼓聲音。
精血交匯,神意相融的那一縷氣機,像被扯住的線頭,陡然拉動扯起。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厚實胸膛就被無形大手貫穿,硬生生攥得糜爛!
“這是…什么邪門真功?”
錦袍男子目光放空,失去焦點,整個人徹底斷絕生機,仰面而倒。
直至死到臨頭,他都沒有搞清楚這一招的路數!
眼中滿是困惑與不甘!
噗!噗!噗!噗!噗——
陳行挨個點名也似,依次追溯被鎖定的氣機。
再用樸實無華的黑虎掏心,逐一搗爛要害,斃掉性命。
“怎么樣,這一招可還能入眼?”
師爺威武霸氣!
彈指擊殺一位四練宗師,五個三練大成!
白啟倒吸一口涼氣,努力讓眼神涌現出更多崇敬之色。
沒想到稀松平常的黑虎掏心,落到師爺手里頭,竟能恐怖如斯?
這種武學天賦,毫不遜色于自家師父寧海禪的妖孽悟性!
甚至在某種層面上,尤有過之!
要知道,無論下乘或者上乘的傳承秘笈,皆是前人通過觀察、效仿山中走獸、諸般飛禽,亦或者感悟自然,冥合天地,所推演出來的武功招式。
它們受限于前人的桎梏,理所應當會有局限之處。
這一點,毋庸置疑。
就像曾經對白啟大有用處的八段功、金丹大壯功,隨著他突破二練骨關,如今也漸漸變得微不足道。
等到突破神通秘境,真功亦會不夠看,需要品級更高的絕學作為支撐,推動境界的晉升。
正因此,七大武學上宗,五座修道正宗,地位才會這么超然,甚至被稱作“駐世圣地”。
唯有掌握通往絕巔完整途徑,壟斷成為神通巨擘方法的龐然大物,才夠格與龍庭平起平坐,俯瞰神州。
但師爺所謂“化腐朽為神奇”的武學天賦,似乎能夠不受拘束?
“師爺的路數,等同于把一招粗陋拙劣的黑虎掏心,毫無上限的,推到九十九層!
從不入流,晉升到真功級數,所以才具備這般匪夷所思的無匹威勢!”
白啟默默思忖,暗暗揣測,而后也未覺得有多意外。
畢竟能當寧海禪的師父,又豈會是尋常人。
但凡錄名傳道碑,接得住掌門大位的,誰沒點兒通天的本事?
“好好好,咱們通文館,當真人才濟濟,蒸蒸日上!
兩大宗師當靠山,以后我出門作威作…行俠仗義,保障更多幾分!”
白啟心下更覺安穩,原本進入義海郡,草木皆兵的惕厲緊繃,稍稍得到舒緩。
“一群無膽匪類,跟翁秀生那個老東西串通,想要攪弄風雨。
阿七你放心,城中有師爺坐鎮,誰也休想暗算你。”
陳行大袖一揮,暴動的元氣頃刻被撫平,激蕩的水浪也消弭無形。
“師爺,您這手段,到底咋琢磨出來的?”
白啟忍不住好奇,如果說師父寧海禪,還算符合常理的天縱奇才,只憑深厚到看不到底的稟賦悟性,學百家藝,成一人功。
那么,師爺這種以最不入流的武學,練最深不可測的殺招,簡直讓人難以理解,好似顛覆了認知。
陳行面對徒孫,倒也不遮掩隱瞞什么,直言道:
“無奈之舉罷了。”
他隨手折下一節柳枝,迎著白啟不解的目光,長嘆道:
“我十年之前遭逢大難,沒了一身真功根本,更險些從四練氣關跌境殞命。
雖然勉強穩住,卻也功力大退,且最糟糕的還不止于此。
阿七,相信你也明白,所謂四大練,筋關煉肉,骨關煉血,皮關煉臟腑,氣關煉竅穴。
我邁入四練,原本所洞開的人體大竅,皆被攪個稀巴爛,以真功根本圖的神意,所筑成的天地橋也斷了。
這意味著,大半武功全部付諸東流,即便苦心重修,也不可能回到全盛時期。
就像一件摔碎的瓷器,縱使粘成原樣,裂紋依舊存在。”
哪路仇家這么生猛?
白啟聽得心驚,今夜還未過去,師爺就已經宰了兩個四練高手。
可見同境界內,若無什么雄渾底蘊的宗師,很難在陳行面前討到好。
結果卻傷重到接近武功全廢的地步,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后來,我就瞎琢磨,既然自身的功力,無法維持真功運轉,干脆用個笨辦法,學莊稼把式。
便如劍術一樣,再精妙絕倫的招式,也脫不出刺、點、崩、劈、截。
武功亦如此,十龍十象鎮獄功,相較于黑虎掏心強在哪里?
乃攫取氣魄極大的形與體,勾勒出無上玄妙的神與意。”
陳行輕描淡寫,平鋪直敘:
“可我已是宗師,這樣的道,這樣的路,我都見過、走過了。我不需要形體相合,神意交匯。
所以,我閑著沒事就把簡易到破綻百出的黑虎掏心,不斷完善,不停地往上推,大概突破一百七十二層,就成了千里鎖魂,隔空發勁的手段。”
一百七十二層的黑虎掏心…
白啟眼角抽動,為何乍聽有種將拔劍術,活生生練成斬天拔劍術的離譜之感!
“當然了,這套我從黑虎門學來的粗淺武功,經過我一千六百四十九次的推演,我將其改名為《黑心煞掌》。
除了‘黑虎掏心’,還總結出‘黑白無常’、‘黑影幢幢’、‘黑心惡煞’等好幾招。
阿七你若有興趣,改天給你演示一番。”
陳行勁頭十足,往常他跟寧海禪提及,那個孽徒都是一臉木然,稱是另辟蹊徑,劍走偏鋒,通不了天的伎倆,讓當師父的很沒面子。
師爺,您這些招數瞅著都不像啥正派人的手段啊?
咱們通文館光明正大,哪能凈取些邪魔范兒的名字。
白啟心中腹誹,爾后誠心夸贊道:
“師爺要愿意給徒孫漲漲眼界,那真是求之不得,天大的幸事!”
陳行頗為受用,怎么他當年做師父的時候,就沒這樣的體會?
臨到頭,還給頑劣的孽徒一通拳打腳踢,趕出門了。
“造孽!”
他暗暗感慨,帶著白啟轉悠一大圈,最后回到正廳。
徐子榮不愧是傳習館的老人,早已將地磚沖洗得明光锃亮,半點血跡也未殘留。
等到兩人落座,一壺熱氣騰騰的甘露靈茶也泡好了。
“教頭,剛后院啥動靜啊?”
徐子榮候在廳外,小聲問道。
“趕走幾個暗中窺伺的宵小賊人。”
陳行抿了一口好茶,如飲甘露,有種濃郁高長,蘊藏蘭香的醇厚滋味。
“今夜死了兩位四練宗師,除了乾山門的翁秀生,另外那個被我捏死的,應該是冒家人。
子榮,伱天一亮就去報官,冒家拜外道,勾結四逆魔教,乃龍庭緝拿的要犯余孽,能領賞。”
徐子榮垂首應下,藥行冒家乃被滅得最干凈的,想不到還有陰魂不散的死剩種。
當真藏得深!
“我徒孫打過的五龍門,大貓小貓三兩只,念在老李頭被我那個孽徒廢掉雙手的份上,就不痛打落水狗了。收了他的武館,逐出百擂坊,鐵佛門…杜平宗是條好漢,不用奪匾,驅散門人另謀生路。”
陳行一邊喝著甘露靈茶,一邊用輕飄飄的語氣吩咐:
“今夜凡是跨出門的武館,你都走一趟,給不出說法的,悉數奪匾踢館,絕了傳承。
既然這么喜歡擺武行規矩,打不過大的,便欺負小的。
那咱們也照著來,從明天開始,百擂坊兩百六十三間武館,有一家打一家,算給我徒孫出口氣。”
徐子榮舔了舔嘴巴,摩拳擦掌,似是興奮:
“好嘞!”
白啟坐在旁邊,并未勸阻。
他對于百擂坊的武行是生是滅,其實不甚上心。
之前跨長街,心意把所映照出來的一縷縷氣息內,也就杜平宗確實值得自己動真章。
其他的,都沒啥能耐,或者說,正因為沒啥能耐,所以才期望用人多勢眾的法子,逼退寧海禪的親傳徒弟。
“你這性子好,利落!我那孽徒之前還收過一個入門的弟子,他就太拘束。
江湖人為何戾氣重,動輒分高下,見生死?大家心里都揣著一口刀,憑什么我要退讓?除非你的刀子比我利。
等到亮了不知道多少回刀子還沒死,便成了老江湖,把刀插進心上,學會忍了,學會利用規矩辦成事兒。”
陳行放下茶杯,聲音洪亮,好似震得梁柱掉灰。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愿意接受一個理兒。犯錯要改,做錯要認,不改不認,那就要還。
至于誰對誰錯,阿七,你告訴我,怎么評?”
白啟答得很快,好像不假思索:
“自然是誰有道理,誰就對。”
陳行哦了一聲,又問:
“那又該如何看待,誰有道理?”
白啟這一次想得久些,他忽然記起在守藏庫內景地的史書上,所見的一段話,很符合此情此景,于是說:
“大道無形生育萬物,大道無情運行萬物,大道無名長養萬物。故而,大道承載天理。
‘道’在我心中,不為所動,‘理’在我手上,不假外求。
若有人行自己的道,認自己的理,那么,誰又可以稱他錯了。”
陳行皺紋舒展,似乎想要放聲大笑,卻又按捺住激揚的心緒:
“聽到了沒,子榮。但凡武道上的宗師、巨擘,都是貫徹己道,妄圖以己心代天心,握持天理的,你鑄成金身有一段時日了,遲遲不能熬煉臟腑,神意交匯,便在于看不透。
我傳你的拳法,你多咀嚼,從里面悟出你自己的道,你就大成了。”
陳行很喜歡好徒孫的這番話,倒不是藏著什么大道至理,能夠讓人頓悟飛升,僅僅很契合自身心意,覺得痛快。
他眉心忽地一燙,隱于靈臺的陳隱不知為何被驚動,借由念頭與陳行溝通:
“陳行,你這徒孫拜了寧海禪學武,道藝上還缺個師父,要不本教主吃點虧,勉強收了他?”
陳行像是頭疼,揉了揉發脹的腦袋,注視各方面都讓他滿意的白啟,用神意把陳隱鎮壓回去:
“滾!我相中的赤陽道子,與你青陽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