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斬神通?象榜老爺搞的什么名堂?讓渾鐘老爺震得發昏了?”
紫箓道官從震驚當中回過神,眉毛緊緊擰著,轉身望向一眾道童,厲聲喝問: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貪墨供奉象榜老爺的靈機!
必定是象榜老爺沒吃飽,餓得頭暈眼花,寫錯了!”
紫箓道官神魂跳動,威壓傾瀉,身披樸素道袍,只被授童子箓,未具備官身的眾人,頃刻跪倒大片,連連磕頭,口稱“冤枉”。
為首的青箓道官抹了一把冷汗,趕忙湊到近前,打個稽首,放低姿態:
“大人言重了。借下官一百個膽,也萬萬不能私吞象榜老爺的靈機供奉。
這渾鐘老爺,象榜老爺,都是太上皇親自點化的靈器,何其難伺候的性子。
凡有半點不舒心的地方,必定把鸞臺鬧得雞飛狗跳。
再者,靈機份額,都是宮中調配,與咱們無關啊。”
神京城中,號稱道官十萬,授青披紫,皆為南北書房門下行走。
大小庶務雜事,皆由他們安排處置。
身份尊卑,地位高下,全看兩點。
一是靈機分配多寡,二是誰更靠近中樞。
鸞臺道官,算得上內廷中堅。
撈油水的手段,多了去。
確實不至于把主意打到渾鐘、象榜上。
紫箓道官心想也是。
他兩手背在身后,寬袖大袍如云低垂,俯視戰戰兢兢的數十道童。
隨后,又抬頭打量兩眼懸空金榜,緊盯著那個人名:
“三關初破,劍斬神通?這種橋段寫進話本,聽眾看客都覺荒唐。
渾鐘大鳴兩日兩夜,說明姓白的此子,天分稟賦著實卓絕,但再怎么超脫俗世的根骨資質,就如讀書人肚里的墨水,總得通過一篇篇錦繡文章表現。
哪位神通巨擘,能讓一個后輩小子無端斬了?太過離譜了,委實難以置信。”
青箓道官也是這般作想,須知道,神通巨擘乃蛻了凡軀,移山填海般的強絕之輩。
一個堪堪登上象榜,鳴動渾鐘的三練武夫。
哪怕神通巨擘站著不還手,恐怕都傷不了半根汗毛。
“象榜稱是劍斬…莫非借助神兵?”
青箓道官小聲說著。
“哪怕換成玄奇神兵,也沒可能!給你一口仙劍,你能舞得動?”
紫箓道官斜睨一眼,旋即搖搖頭:
“罷了,本官且把消息呈遞上去,由著南北書房的兩位宰執定奪。
劍斬神通…哪家神通這么倒霉,讓小輩踩著腦袋上去了?
豈不讓人嘮一輩子!”
他嘀咕兩句,取出玉符,朝著金光燦燦的象榜一拓,捕捉截取光影痕跡。
再跟渾鐘、象榜兩位老爺好聲好氣告退,快步乘坐云樓下去。
似他這等半步鬼仙,修得法力的紫箓道官,也無權在神京城駕云騰飛。
約莫半柱香左右,留影玉符通過內廷的路子,呈遞到南北書房。
一位眉毛淡金,發如銀絲,披著金紋繡蟒袍服的年輕男子將其打開:
“劍斬神通…什么來頭?做得這等大事,也沒人叫觀星樓查查跟腳?”
年輕男子嗓音干啞,與面容迥異。
“回稟大人,昨日北書房就已傳信觀星樓了,這是玄鑒子借由圣智珠測算而出的來歷底細。
白七郎,義海郡,黑河縣人氏,打漁為生…”
大如殿宇的書房內,藍衣道童雙手捧著折子,躬身彎腰送到年輕男子面前。
后者并不接過,只是頷首:
“窮鄉僻壤也藏麒麟子?稀奇。”
藍衣道童將手舉過頭頂,展開加蓋金印的明黃折子,年輕男子大略掃過,兀自嗤笑:
“我道是誰栽了跟頭,爾朱隆的那位義子,趙辟疆啊。
他一縷神意被斬,折損三年五載的功力還算小事兒,但顏面大失,讓小兒輩踩著腦袋揚名,豈不淪為笑柄。”
藍衣道童心下微驚,趙辟疆受封大將軍位,乃軍中鼎鼎有名的一方巨擘,絕非尋常神通可比。
“天水府,義海郡…子午劍宗的地盤。那小輩既是用劍,多半與顏信脫不了干系。
估計是顏信做局,勾得趙辟疆上當,故意落他面子。
讓這兩幫人斗一斗也無妨,朝廷只作壁上觀。”
年輕男子袖手而立,好似并不在意渾鐘大鳴兩日夜,早個數千年前,赤縣神州也算地大物博,鐘靈毓秀的天地。
莫說蓋世、千秋級別的好根苗,便是長生仙種亦能百年一見。
若非濁潮來得洶涌,讓諸圣道統,百家法脈遭劫,哪會凋敝到如斯田地。
況且,神京鸞臺何時缺過天驕。
活得長久,走到對岸,站上潮頭,才算數。
“千秋稟賦,可惜了,掉在子午劍宗。
顏信大限將至,門中青黃不接,又犯了忌諱…難出頭。
對了,此事,天子可知曉了?”
道官如蟒服的年輕男子忽然問道。
“半刻鐘前,鸞臺的信使進過太和殿。
據說天子大喜,稱是龍庭當興,故而有此俊杰。
已經讓人造冊,準備為其錄道籍了。”
藍衣道童恭敬作答。
“看來,天子與劍宗還是走得近,念舊情。
傳言他還未登基之時,曾與寇求躍把酒言歡,互相引為知己,或許為真?”
年輕男子淡金雙眉微皺,有些不悅。
子午劍宗圖謀墮元仙府一事,犯了龍庭的忌諱。
以及之前寇求躍投身濁潮,無故入魔,都讓這座上宗名聲一落千丈,備受打壓。
“永王跟寇道子,也有類似流言。畢竟,彼時那位劍宗道子風頭太盛,劍壓鸞臺群雄,乃觀星樓欽定的長生仙種。
與其結好,總歸沒錯。”
藍衣道童小心翼翼接話。
“永王…他快進京了吧?”
年輕男子虛虛瞇起眼睛。
“已在路上了。三天前,剛過汝南府。”
藍衣道童對北書房平日收到的傳信熟記于心。
“天子應該憂心了。”
年輕道官哈哈一笑。
眾所周知,雖然永王的太子之位被廢,可圣眷未失,仍然受到恩寵。
當今陛下能夠登基,只不過是獨孤皇后力排眾議,硬生生扶持上去。
“當初,永王被貶離京,天子繼位,現在永王奉詔回京,恐怕要生亂。”
藍衣道童作為南書房的行走,也是年輕男子的心腹,言行可以放肆一些。
換成其他授紫、青法箓的道官,決計不敢妄議這等秘辛,生怕被哪路耳報神聽見,平白落個把柄。
“有那位王爺坐鎮,誰能亂得動。只不過,天子之位,確有變化。
你也許還不曉得,太上皇從金廬傳出兩份旨意,一是口諭,一是手令。
前者召永王回京,后者嘛,打算讓永王搬進內廷的武德殿。”
藍衣道童臉色大變,天子居所,名為太和殿。
往東則為太子的東宮,而武德殿同樣位于東側,隱隱有著第二東宮的說法。
隨王得到獨孤皇后支持,一舉從眾多皇子中脫穎而出,便就住過一段時間的武德殿。
等到永王被廢,方才入主的東宮。
后來太上皇閉關金廬,傳位大寶,于是隨王登基。
“太上皇這是要…二龍相爭?”
藍衣道童壓低聲量,喉嚨發緊。
“天意難測,本官哪里揣摩得清楚。
即便是貴為至尊的天子,終究還在天之下,咱們的太上皇,所求的…”
年輕男子手指往上指了指,仰頭道:
“替了老天爺,當家再做主。”
“師爺,我一劍斬了天水府大將軍,堂堂的神通巨擘,會不會被穿小鞋?”
傳習館中,白啟將今日份的養劍術運轉完畢,看到師爺正在給那節八寸長的枯朽逢春木澆水。
“莫慌。再過三五日,你的名聲徹底傳揚開來,龍庭冊封道籍的玉牒,與上宗晉升真傳的消息,就該一并送到義海郡。
趙辟疆好歹也是個人物,不至于為難你一個后輩。
哪怕他心胸狹隘,這筆賬,也該算到子午劍宗頭上。
伱用的是南明離火,又有淳于修在旁,跟腳來歷,自不必多說。”
陳行慢悠悠說道。
斬掉趙辟疆的那一縷神意,定然引發天地交感,加上他沒有刻意掩蓋徒孫的氣機,而龍庭鸞臺的渾鐘、象榜,最能捕捉靈機動蕩,異象顯化,哪能漏過白啟。
這個時候,白七郎的名字,應當被南北書房所知。
“寶珠金玉,難掩光華,藏在私宅大戶,免不得遭盜賊惦記。
可若出現于龍庭皇宮,誰還敢打主意?
就像你知道統攝天下靈機的六口玄奇神兵,分別位于哪座上宗、道宗山門,但你又能如何?”
陳行放下水壺,語氣溫和。
“劍斬神通,這份天大的名頭,足以讓你入龍庭的法眼,子午劍宗也不會再當睜眼瞎,哪怕趙辟疆記恨,也有顏信老匹夫替你扛,天塌下來,他頂著。”
師爺真是運籌帷幄,步步都算到了!
白啟心下嘆服。
往后自個兒做事之前,也要提前尋好背鍋、擋槍的倒霉蛋。
萬事不沾因果,這樣才能駛得萬年船!
“你三練境界鞏固得如何了?”
陳行關切問道。
手持南明離火,斬殺趙辟疆那一縷神意,讓白啟氣血神意交融共鳴,直接煉化體內的大龍骨,摘得汞血銀髓成就。
這一步走得穩當,才可能將水火仙衣,周天采氣,悉數做到行滿功圓,神完氣足。
“氣血已經匯聚臟腑,再熬一熬,便可‘筑廟’了。”
白啟運轉真功,曾經讓全身筋骨負荷頗重的《十龍十象鎮獄功》,此時極為圓融如意,層層大力流轉筋骨,如同江河奔流毫無滯礙。
他舉手投足間,隱隱散發龍吟、象吼的咆哮音波,氣勢很是駭人。
“很好。金肌玉絡養筋肉,汞血銀髓煉骨血,摘得兩樣圓滿成就,更好駕馭真功。”
陳行眼中浮現贊賞之色,真功根本乃是攫取天地萬象的“神”,進而參悟、凝聚屬于自身的“意”。
神意交織,方能與天地交感。
只有筋關、骨關,功行越圓滿,神意越充足,才可駕馭更多玄奧真功。
這是武行中概不外傳的隱秘。
通常用來留一手。
如何摘取四練圓滿成就的法子,往往只會教給衣缽親傳。
“師父當時一句,唯有通文館才能教我四大練圓滿,果真是含金量十足。”
白啟暗暗思忖,縱觀整個義海郡,也許就鯨吞怒云江的排幫,可能具備四練圓滿的門路?
即便十三行里頭,勢力最大的幾座,也未必能夠做到。
“師爺,你當真是赤陽教主?”
白啟憋了兩天,逮住機會終于提問。
“不錯。”
陳行并未刻意掩蓋,坦然認下。
他將徒孫拉到這趟渾水里,有些事自然不能瞞著。
再者,白啟又非后知后覺的遲鈍性子,早晚覺察得出。
沒必要欲蓋彌彰,讓徒孫寒心。
“師父不知道?”
白啟又問。
“海禪…我未曾跟他明言過,但他應當曉得,我另有身份。”
陳行輕嘆。
如果寧海禪有心入教,以他的妖孽資質,這時候也許已踏破神通關了。
那座墮仙元府,牽扯天下風云。
若不是神通巨擘,很難摻和進去,做執棋之人。
“咳咳,那么,師爺,我到底算通文館的弟子,還是三陽教的門人?”
白啟小聲發問。
他總不能當墻頭草兩邊倒。
到時候師父寧海禪那邊,可難交待。
“唔,以后你在義海郡,便算三陽教的人,回到黑河縣,才是通文館的親傳。
反正你師父進不了郡城,這片地方,他說了不算。”
陳行思忖片刻,很快給出解決法子。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師父拳頭雖硬,卻架不住師爺棋高一著。
白啟感慨。
繼續扮作乖巧徒孫,靜等師爺下文。
“阿七,事到如今,師爺也不蒙你。
三陽教并非什么反賊,大寇,真個論起跟腳,資歷。
我們才是赤縣神州的大道正傳,可謂受命于天!”
陳行正色,神色坦誠。
“之所以,歷代教主皆會刺王殺駕,攪亂朝綱,顛覆推翻那些稱孤道寡者。
原因很簡單,對我等而言,他們皆是竊國宵小,篡位獨夫。”
白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聽師爺這番話,怎么有種從反賊搖身一變成前朝遺孤的意思?
倘若三陽教大興,按照輩分,自個兒是不是也算半個“太子”?
這艘賊船,好像能上!
“師爺,咱們…祖師爺當過皇帝?傳國玉璽捏在咱們手里?”
白啟好奇,憑啥三陽教敢自認受命于天?
“所謂,帝位,無非權勢頂點所成,從無長久之說。
道喪之前,曾有皇者鑄九鼎定天下,而今你可還能看到那九座鼎?早已銹跡斑斑,沒落于萬古歲月。
唯有‘道’,從始至終,亙古不變。
三陽教,所傳的便是,赤縣神州唯一的大道正統。”
陳行傲然,仿佛天公之下,唯他獨尊。
其高、其貴,比統攝萬方疆域,威加四海八極的龍庭天子,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