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今年有戰爭,洛陽外城的擴建工作依然沒有停止,不過目前工地上確實沒幾個人,主要處于備料階段。
少府甄官署日夜燒制磚瓦,材官校尉不斷把陰干好的木材送過來,園戶們之前在篩取細土,最近剛剛停下,轉戰少府名下各個農田,準備搶收小麥。
準備好的建筑材料下個月就會用上,
漢中一口氣發來兩方成國降兵,不把洛陽外城徹底完工是不會罷休的一一這便是開國初期各種工程費用超低的主要原因,白勞動力。
五月初八清晨抵達洛陽城東的卡盱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場面。
一派嘈雜之中,他住進了羅城內一座新建成的宅院內,
宅院主人名叫邵雍,乃邵勛第七子,裴貴嬪所生,小字斗牛,今年十六歲,
去年被冊封為吳(國)公。
他與卡盱算是正兒八經的姨表兄弟,不過地位上卻千差方別。
邵雍好像很忙,招待卡盱的時候,不斷有人進來稟報。
六盱一開始肅然起敬,覺得吳公身上可能有差遣,非常受重視,將來很可能被改封為吳王。但聽到邵雍和公府僚屬的對話后,大失所望,覺得這位表弟純粹是在瞎忙。
「文蛤何物?」邵雍問道:「莫非河湖或海中之物?」
「殿下誤會了。此物長于樹上,鼓而為包,腹中有蟲。去掉此蟲后,外殼可拿來皮,效用奇佳。」
「比樹皮好嗎?」邵雍問道。
「更好。」
「那就多多收集此物,實在不行,就找荒山多種一些。」邵雍說道。
「是。」
「還有何事?」
「平陽那邊有馬跨革,幾百張呢,有點貴。」
「讓他們送來。」邵雍不假思索道:「大戰連年,馬跨革這種好物都缺,徑直送來。」
「是。」
「就這樣,孤這有貴客呢。」邵雍揮了揮手,道:「退下吧。」
僚屬恭敬退下。
「嚴奉。」邵雍自桌案后起身,道:「孤忙于俗務,怠慢了。」
「無妨。」卞盱笑道。
他是真的想笑。
十六歲的少年郎,裝得跟家中大人一樣。當他頂著一張稚氣未消的臉,卻說著老氣橫秋的話時,分外惹人發笑。
「殿下喜歡貨殖?」卞盱說道。
他本來想說晉懷太子曾在宮中擺攤賣肉,手揣斤兩,分毫不差,想想還是算了,容易引起誤會。
邵雍嘆了口氣,道:「孤是吳公。
卡盱先不解其意,后來明白了,頓時苦笑。
梁帝是真的狼,江東還沒打下呢,先封個吳公出來。而且,看樣子食邑是在江東,一文錢、一斗米都收不到,這是真的難,估計只能靠少府時不時貼補一些過日子。但那只夠公府日常開銷,要想過得舒服,還得自己想辦法。
果然,邵雍很快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孤遣人至平陽收皮子,運回來后,分送至百姓家中,數月后再遣人去收。」
「百姓?」卞盱不解。
「嚴奉別小看了他們。」邵雍笑道:「洛陽附近的百姓可不簡單,大部分上陣打過仗。會皮的人不少,有些手藝好的還會做箭囊、馬具。前陣子孤做了五百個鞍墊,分至各村,一村數十至百余個不等,數月后去收,都做好了。一般都是老者或婦人農閑時做,也讓他們賺點錢,貼補家用。」
「收回來怎么辦————」卡盱問道。
「收回來做成鞍,然后放到西市邸舍中售賣。」邵雍奇怪地看向卞盱,說道:「西市買鞍,洛陽人都知道。去歲平蜀,戰前到西市買鞍的很多,就連胡人都去那里買,又好又便宜。」
卞盱是真的開眼界了。
建鄴軍隊出征打仗,一般都是朝廷下發各種器械,軍士領取出征即可。
梁國軍制好像是和普國有點不一樣,他們的府兵是需要自備器械的,臨戰前買鞍倒也說得過去。
另外,這種生產器械的方式也挺有意思。
自己不養工匠,而是定期將材料送到相熟的鄉村,讓會相關手藝的田舍夫在農閑時制作,約定日期來收,應該會給一些工錢。
如此,一件器械就做好了。
當然,僅限于比較簡單的東西,比如鞍、皮馬、頭、馬鞭、繩索之類六盱估摸著,大概一個村子專做鞍墊,一個村子專門搓繩,一個村子專門做馬鞭,諸如此類。久而久之,手藝越來越精湛,質量越來越好,農人們也能在不那么忙的時候打打零工,賺取收入。
反觀江東,完全是另一幅場景。
要么是朝廷工坊制作的,但比較少,大部分其實是豪族莊園生產的。
莊園自己生產自己的,什么都做,包括以上這些小玩意,他們一般不對外售賣,也不買別人的東西。
究竟哪種方式好,真的很難說,至少六盱分辨不出來。
就像吳公方才提到的鞍墊,那只是馬鞍上面一個用皮革制作的墊子。墊子做好后,還缺其他東西,估計是別的村子制作的。
一個村子就專門做一種小玩意,幾個村子共同完成一套鞍,最后再擺到西市的店鋪里去售賣,好像過于復雜了。
但聽起來這種方式似乎也不錯。
卞家在江東有莊園,雖然沒做過鞍,但做過其他的,總是固定的幾個人,
從頭到尾一個人完成一整套東西,自產自銷,好的壞的你都要用,沒有其他選擇,因為卡家莊園但凡能自產的,都不太可能去外面買。
洛陽西市賣鞍的店鋪,不太可能就一家,想買的人可以挑挑揀揀,貨比三家。
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更好一點,無論做工還是數量應該都會更好。
喉,江東的大莊園完全被比下去了啊。
「嚴奉————」邵雍輕聲喚了一聲。
「殿下。」卡盱立刻回過神來。
「你這幾天就先住在孤府上吧。」邵雍說道:「入宮不太方便,人多眼雜。
陛下和阿娘會抽空出宮來這邊一趟,你安心等就是了。」
「好。」卞盱心下一激動,說道。
「還回建鄴么?」邵雍問道。
卞盱聞言有些尷尬,含糊道:「殿下做得好大買賣,仆心向往之,也想學著做一做。待為仲仁叔父居喪完畢,就把家人接來——」
邵雍輕笑了一聲,道:「這樣也好。阿爺總說我沒有主見,什么都不懂,連安排什么差遣都沒說。這輩子就這樣了,做點買賣,貨殖致富,似乎也不錯。嚴奉少有賢名,愿意來陪我,求之不得。」
「殿下過于自謙了。」卞盱說道。
邵雍又笑了,道:「非自謙,實在是就這點本事。猶記得阿爺西巡,站在大震關上,指著關下過路的兵馬,問我們過去了多少人。我是真不知道,瞎蒙的。
既然沒本事,就不添麻煩了,省得被人輕視嘲笑,壞了阿爺一世英名。」
聽到這話,卡盱對邵雍的評價頓時高了兒分。人貴難自知,能坦然承認自己能力不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邵雍還在繼續說:「李成宗室個個領兵,連十幾歲的少年都能當個將軍,領數千乃至上萬兵馬,實在兒戲。我連點計兵馬人數都費勁,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唉,說起來我也曾經幻想過領兵征戰,創下無上威名,但后來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竟連父親半分本事都沒學到,夫復何言。」
卡盱不知道該怎么說。
你要什么本事?你不需要有本事啊。你是梁帝和東海裴妃的孩子,僅此一項就夠了。
「嚴奉,建郵如何?」見卞盱不說話,邵雍猜測他可能不太喜歡這些話題,
于是問道。
卞盱沉默片刻,只憋出一句:「沒人想打仗,但醉生夢死耳。」
邵雍又笑,道:「應還能醉生夢死一兩年吧。大梁水師估計打不過荊州水師,還得好好整頓。」
言下之意,整頓完了水師就要大舉南下了。
「打荊州,至少三萬以上水師,最好有五萬。」卞盱說道。
邵雍點了點頭,道:「如果有人能臨陣倒戈就好了。」
卡盱悚然一驚,這個可能性還真不小。隨即又釋然了,難道不應該希望他們臨陣倒戈嗎?自己人打什么打?
眼前這位表兄弟對他就很客氣,明明是天潢貴胃,卻一點架子都沒有,隨和得很,這讓卡盱覺得干脆投降算了,都是親戚。
趙王、韓王、吳公還能不幫襯自己嗎?
唉,說起來梁帝是真的喜歡姨母啊,竟然育了三子一女。
若非司馬越「從中作梗」,「耽誤」了姨母的大好年華,說不定還會有更多孩子,梁國太子都跑不掉。
「五兄過幾天就回洛陽了,到時候我帶你去拜訪。」邵雍又道:「綿娘聽說你來后,多半也會央求爺娘帶著她過來。你可得備好禮物,綿娘很記仇的,你若敢不給見面禮,能念叻你幾個月。」
卞盱忍俊不禁,道:「自是帶了禮品。」
「哦?」邵雍笑道:「別又是茶具茶葉吧?」
卞盱送了兩套青瓷茶具和百斤陽羨茶給邵雍,故有此問。
「罷了,不用多說。」邵雍緊接著擺了擺手,道:「你徑送她即可。信帶來了嗎?」
「帶來了。」卞盱聞言,立刻從袖中取出母親家書。
邵雍接過后點了點頭,道:「我明日入宮一趟,你坐等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