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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姨甥

  卞盱一直等了好幾天,直到五月十四日這天,邵勛帶著裴氏及四個兒女一齊來到吳公府,盱大禮參拜。

  「嚴奉眉眼間頗似媚娘。」裴靈雁看了眼姨甥,笑道。

  笑完后,又感慨道:「普季喪亂,宗親流離,一別二十年不得相見。人這輩子,又有幾個二十年?」

  卞盱不敢多嘴,他看了一下這個姨母。

  她也老了。按照母親的說法,今年已經五十二歲,雖然養尊處優,但依然不可抑制地衰老而去。

  眼角多了幾絲云紋,鬢邊似乎有那么幾根微不可見銀絲。

  袖口滑落之時,年輕時皓如白月的玉腕上顯露出了淡青色的脈絡。

  眼神很復雜,頗多懷念、追憶、感傷,這也是人年紀大了的標志。

  其實他的母親也是如此,但又有不同,

  母親總喜歡穿領很高的衣裙,又喜歡戴繁復精美的飾品,或者畫著濃妝—”·

  姨母不是這樣,她幾乎沒有掩飾自己的老態。

  偶爾與天子目光相觸,眼中滿是平靜,或者笑上那么一笑,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梁帝這人在江南風評極差,但母親卻說他好,以前卞盱不懂,現在似乎懂了那么一點了。

  他到現在還握著姨母的一只手。

  哪怕只是做做樣子,那也很不容易了。

  「道重可曾仕官了?之前一直聽聞在家讀書。」裴靈雁收起些許感懷后,出言問道。

  「道重」就是卞壺長子卞胗了。

  「已經出仕了,在新安任太守。」卞盱答道。

  卞壺有四子,長子卡胗、次子卞盱皆正妻裴氏所出,三子卡瞻、四子卡耽皆妾室所出,另有二女,長女亦是裴氏所生。

  真正算下來,也就這二子一女讓裴靈雁比較關心,畢竟是妹妹的孩子。

  「長子總要出來分擔重任的。」裴靈雁看了邵勛一眼,道:「道重成家后夫妻可還和睦?」

  卞盱是個聰明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說道:「嫂嫂知書達理,持家有方,應是范家門風好。」

  卡胗妻出身順陽范氏。

  父母早逝,全靠族人周濟。為避王如之亂,一部分范氏族人南渡武昌,幼年的范氏就在其列。

  長大之后,嫁給了卡胗做續弦妻。

  后來其兄長范汪長成,因博學多才,慢慢被人看重,現在是荊州都督諸葛恢的參軍。

  范汪今年才二十五歲,直接就干上了幕府參軍,中間有沒有借卞家的勢,那就見仁見智了。

  當然,裴靈雁這話不是白問的,卞盱提及范氏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邵勛在一旁靜靜聽著,也不插話,只面帶微笑。

  說實話,一個武昌幕府參軍壓根不值得他重視。什么檔次?

  他更在意的是裴靈雁的心情。

  花奴見到自家姨甥,心情愉悅,那就夠了。

  至于卞盱這人有沒有什么才能,他也不是很關心。

  花奴說給個什么官,只要不離譜,他都會答應。

  就是不知道卞盱敢不敢當官,畢竟他老子還在建鄴當尚書左仆射呢,非常要害,一如當年王衍在洛陽的官職。

  門外出現了女兒探頭探腦的身影,邵勛輕拍了下裴靈雁的手,抽身而去,走過一道拱門,看到了四個兒女。

  「阿爺。」綿娘提著裙擺就走了過來,一把挽住邵勛的手,把他拉到了石桌前。

  先得意地看了三位兄長一眼,然后打開了一個錦盒。

  盒內有一塊絲布,布下鼓鼓囊囊。

  「阿爺,猜猜是什么。」綿娘高興地說道。

  邵勛看過禮單了,知道那是一盒合浦珍珠,但他故作不知,道:「莫非茶餅?」

  三子邵「驚訝」道:「嚴奉給五弟送了陽羨茶,莫非給綿娘也送了,那可很稀罕呢,京中很少有這么好的茶。」

  五子邵彥低著頭,輕聲道:「應不至于那么好。」

  邵雍憋著笑,道:「嚴奉應知道七一一六妹頑劣的性子,斷不至于。」

  綿娘笑吟吟地看向大家,然后輕輕揭開絲布。

  父子四人俱都「震驚」地看向那盒珍珠。

  邵勛更是一甩袍袖,走近兩步,拿起珍珠仔細看著。

  而隨著他甩袖的動作,一張紙不小心飄落了下來。

  綿娘好奇地撿了起來,原來是一份禮單,上面赫然提到了合浦珍珠,臉騰地一下紅了。

  「阿爺!」她帶著點委屈地撲到邵勛懷里。

  「好了,好了。」邵勛輕撫女兒的腦袋,笑道:「怎么還像孩子一樣?再過幾年都要嫁人了。」

  綿娘將剛剛溢出的一點點眼淚狠狠擦到了御袍上,然后一把奪過邵勛手里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收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后,突又笑了,問道:「大姐什么時候回來,我要給她看這盒珍珠。」

  提到大女兒符寶,邵勛看向三子,道:「念柳,你可曾見到吾外孫?」

  「回來之前見了一次,眼睛很亮,將來定和大姐一般精明。」邵說道。

  符寶在二月底生下了一男孩,是她和桓溫的第一個孩子。

  邵前幾天剛回來,臨行前探望下符寶母子。

  雖然劉氏很想念女兒,不過邵勛還是讓符寶在襄陽多住幾個月,待外孫稍稍大一些再和桓溫一起回來。

  桓溫也被安排了新官職:正五品給事中,他爹桓彝的職位。

  正如之前邵勛所說,沒有給他安排地方政務官,而是直入中樞,充當天子近臣,隨時顧問。

  這個職務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一旦外放,太守起步,補完履歷最后一環,下一次入京后,就能擔當大任了。

  不過桓溫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外放出任郡守了,給事中這個職位會伴隨他不少年頭。

  符寶倒是很高興。

  襄陽雖好,終究不如洛陽。能回到京城,再好不過了。

  「你呈上來的那本書很不錯。」邵勛又看向三子,道:「襄陽坊市經營得有聲有色,念柳,你讓為父刮目相看啊。」

  邵有些碘地說道:「兒就擅長這些事,更擔心為人所輕,故費了不少心思。」

  「有人給你臉色看了?」邵勛問道。

  「這倒沒有。」邵連忙說道:「就是擔心做不好,讓人小邵家兒郎。」

  邵勛點了點頭,道:「你勤于讀書,又擅貨殖,理財之術頗有功底,這些本事為父已經看到了,很不錯。現在,為父需要看到你在別的方面的本事。」

  邵正襟危坐,道:「請父親吩咐。」

  「汲郡太守空出來了,你去當吧。」邵勛說道:「讓為父看看你撫民的本事。」

  「是。」邵應道。

  「你以前當過桑梓苑令,但一苑之主和一郡之主可不是一回事,差別很大。

  」邵勛叮囑道:「你可懂?」

  「兒知道。」邵回道:「汲乃水陸要沖,又有氏人,需得與他們打交道。」

  「不止這些。罷了,你自已體會。」邵勛說道:「去汲郡后,有一事不要忘了。將郡兵擴充至兩千,你親自選人、編練。」

  「是。」邵回道。

  「人不能總在舒適的地方活著。」邵勛笑道:「多往軍營走走,聽聽武人們在說什么,猜猜他們在想什么,問問他們需要什么。」

  「好好做,讓一一」說到這里,邵勛猶豫了一下,道:「讓阿爺知道你有駕馭武人的本事。」

  邵又應了一聲。

  邵勛仔細看著這個兒子。

  方才裴靈雁說卞盱眉眼間像他妹妹,念柳又何嘗不像他母親呢?

  這個孩子缺點是有的,但身上的閃光點更多,而且有一點讓邵勛始終無法割舍,隨著他的年齡越來越大,這個閃光點愈發讓他難以割舍。

  方才最后一句話他本來不想說的,但最終還是說了。

  對念柳吩咐完后,邵勛看向五子,道:「春郎,你讓為父有些驚喜。」

  春郎抬起頭,看向父親,似乎因為他的肯定而欣喜,然后又習慣性低下了頭「把頭抬起來。」邵勛不滿道。

  春郎抬起頭,和父親目光一對視,便有些飄忽。

  「你這樣子,便如念柳所說,很容易被人輕視。」邵勛加重了語氣,說道。

  聽到「輕視」二字,春郎下意識抬起了頭,眼神中還有些畏縮,不過已經敢和父親對視了。

  「你巡查河南邸閣,報了十余人的名字上來,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邵勛問道。

  「會被治罪。」春郎答道。

  「他們都死了。」邵勛走近兩步,居高臨下看著兒子,說道:「你把人抓起來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死了。」

  「兒知道。」春郎說道。

  「你為何抓人?」邵勛繼續問道。

  「他們盜賣存糧,壞父親的大事。還試圖糊弄過去,輕——輕視我。」春郎答道。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竟然有些委屈。

  邵勛靜靜看著他,心中暗道這孩子受什么刺激了?

  他走過去,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道:「阿爺以前對你關心太少了。」

  春郎眼睛一紅,沒說話。

  邵、邵雍看了,也有些驚訝。便是親兄弟,也不一定能了解對方的心事。

  綿娘有些手足無措,半響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推到邵彥面前,道:「五兄我送你了,別哭了。」

  春郎擠出一點笑容,溫和地看向妹妹,道:「我何時哭了?」

  邵勛輕笑一聲,道:「春郎,過幾天領個新差遣,清查左右驍騎衛、左右羽林衛府兵田地,看看能不能和諸衛對上賬。」

  「好。」春郎直接應下了。

  傍晚時分,邵勛挽著裴靈雁的手出了吳公府。

  是時夕陽晚照,霞滿西天。

  裴靈雁看著晚霞,嘆道:「二妹去了江南后,經常生病。現在年紀大了,身體已然不太好。」

  說完,看向邵勛,道:「我也老了。」

  邵勛為她理了理被風吹散的發絲,道:「若無你,縱有萬里江山,何足貴也。」

  裴靈雁沉默了一會,道:「有些事,很為難吧?」

  邵勛看向她。

  裴靈雁笑了笑,迎著晚霞,道:「今晚我想去金墉城,你陪我許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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