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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雙向奔赴”

  殘陽照在刀刃上,給這些戰場兇器染上了一層暗紅。

  遠方的山脊高高聳立,恍如死去的巨人戶體。

  山道在林木亂石間蜿蜓盤旋,直被扭成了一條灰褐色的腸子。

  長長的隊伍像是垂死的千足,在山道上緩緩蠕動著。

  風很大,拂過山巒之后,吹得柳枝松柏嘩啦啦作響,就像墳頭吟唱的招魂幡一樣。

  羅演喘著粗氣,坐到了一塊大青石上。

  他后悔了,不該帶輻重車輛上路的。

  路況太差,顛簸不平,一路之上損壞遺棄掉的牛車、馬車太多了。

  最坑人的是,有些山道實在太過狹窄,牛車根本通不過去,不得不臨時開路,這些都極大耽擱了行程。

  他現在算是理解當年鄧艾偷襲陰平時,數百里挺進的艱難了。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八個字說起來簡單,可實際做起來時簡直想死。

  那個狗屁大普朝活該亡國!

  天下太平之時不知道平整一下道路嗎?不知道重新勘探、開辟一下道路嗎?

  說起來可笑,而今大部分路其實是因為戰爭需求而修建、開鑿的,真打起來,哪怕開山鑿石修閣棧也要通行,一旦戰事結束,連現有道路修都不太愿意弄..—

  「唉!」休息完畢之后,羅演在親兵的扶下,拄著一根木杖,繼續前行。

  在他身后,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拉得極長。且因為地形的限制,有些時候明明聽到那邊有鼓聲,卻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這讓羅演微微有些憂慮。

  但一一沒辦法了。

  正如他因為役畜嚴重匱乏不得不大量攜帶牛車一樣,要想抄小道遷回截斷梁軍糧道,就必須承擔這樣的風險。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全軍停止前進,

  羅演在山谷中見到了一位送糧食牛酒而來的白虎夷酋長。

  不過對方卻不怎么客氣,將補給送到后,直接轉身離去,臨行之前,還補了句:「今日我未見到羅公,后會無期。」

  說罷,一行人悄然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諸將臉上皆有忿色,羅演掃了下,覺得應該鼓舞下士氣,于是招呼眾人過來坐下,笑道:「不識天數之人罷了。」

  諸將臉色稍緩。

  羅演又道:「想當年,范目募發寶民為漢高帝征戰,入關中后大破三秦王,

  得封侯,此即‘亡秦范三侯」,戰后高帝免除七姓寳民租賦,板蠻之名響徹關中,所至之處,關西秦軍聞風而逃。」

  說起祖上的光輝往事,諸將聽得大為振奮。

  聽聞早些時候,秦王并巴中后,為了安撫寶民,「世尚秦女」。

  原來他們也這么勇猛過,連秦王、劉邦都要哄著他們賣命。

  「后漢永初年間,羌人數入漢中,板兵破之,羌人畏忌,號為神兵,傳語種輩,勿復南行。」

  「建和二年,羌復大入,板兵復連連摧破之。」

  「若微板,則蜀民皆披發左社矣。」

  「板七姓,自牧野之戰始,至秦世建功,破三秦、通夜郎、滅勞深、降滇王、殺羌虜、克妖賊,無役不與。秦兵、西南夷、羌人、天師道徒、曹軍、晉兵,哪個沒打過?」

  「今梁賊復至,我看不過爾爾,諸將但擊之即可。」

  說完這些話,板蠻將校們的情緒明顯上來了。

  從牧野之戰征討紂王開始,寶民就是一支勁旅,南征北戰,東征西討,整個就是一部征戰史,而今這世道和秦漢時變化能有多大?

  殺敵就對了!

  在山谷中休息一晚后,十二月十七日,大軍繼續前行,此時的板蠻先鋒離漢豐縣不過百余里。

  晨光熹微之時,山谷之中一派人喊馬嘶。

  斥候在山間縱躍不定,時而劈開前方的灌木枯藤,快速前行;時而抓著裸露樹根的巖石攀爬而上,艱難跋涉。

  第一營人馬已經起行了,這是來自朐忍徐氏的兵,或者白虎夷蠻兵,與巴西板蠻是一族,有時候他們也被稱為廣義上的板蠻,而不謂之白虎夷一一狹義上的板蠻不過巴西七姓耳。

  徐耀祖端開了纏住戟桿的野藤,目光幽幽地看向那些揮舞旗號的梁軍斥候。

  空氣中到處都是汗味,夾雜著枯枝敗葉的腐爛霉味,沖入鼻腔之時讓人「

  精神大振」。

  他又看了看自家的隊伍。

  整整兩千人,其實不全是自家的部眾了,還有母親家族的、自己妻族的、妹夫家族的,既要能打仗,還要熟悉道途,更要在漢豐乃至更西北方向的部落中有熟悉的人頭。

  他們家其實是從蜀地跑回來的,原本居于巴郡積縣,與巴東郡胸忍徐氏是本家。

  蜀漢延熙十三年(250),大姓徐巨反,車騎將軍鄧芝討平之,乃移其豪徐、

  藺、謝、范(范長生家族)五千家于蜀,為獵射官。

  李成入蜀后,徐耀祖父親帶著部眾跑回了積縣老家,投奔普益州刺史羅尚(羅憲之侄)。

  成軍奔巴郡而來,眼見不能敵,于是又去巴東投奔親族,及至今日。

  徐耀祖的整個青少年就是在蜀中度過的,而今已年近五旬的他愈發懷念那散發著意氣的青年歲月了。

  「嘣!」前方響起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回憶。

  徐耀祖抬頭望去,卻見一名刀牌手在砍荊棘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石頭,將環首刀崩裂了一個口子,頓時大為心疼。

  他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寶民隊伍窮啊!

  大部分人穿著草鞋或麻履,有的鞋底都快磨穿了,只用東西裹住。

  一把制作精良的環首刀,在部落里真的很值錢,想必那斯也心疼得無以復加吧。

  身后響起了一陣喧嘩聲。

  片刻之后,數十人簇擁著一青年軍將趕了過來。

  「桓校尉。」徐耀祖立刻行禮。

  桓溫很客氣,回了一禮,道:「徐公。」

  寒暄間,他看了下徐耀祖的部隊。

  最顯眼的便是一支支矮馬組成的馱隊了,除糧食外,它們馱載最多的便是箭匣。

  寶人善弩射。

  漢時赤甲軍就以寶人為兵,蜀漢時諸葛亮發涪陵寶人三千家至漢中,以為連弩士。

  普初又發巴郡弩士至馮翊郡蓮勺鎮守。

  關中的巴人,就是自漢以來一代代征兵遷徙而形成的。

  河東巴人統帥董武就是其一,曾被劉漢鎮壓的關中巴酋徐庫彭亦是此類。

  他們使用的弩種類眾多。

  秦時還在用竹弩,隨著一代代給中原王朝當雇傭軍,弩的種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精良,甚至連龐大的元戎弩都有,只不過此番出征沒帶罷了。

  唯一還保留著巴傳統的大概就是藥弩了,這也是他們的制式武器。

  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支以刀牌手、長戟士和連弩士為主要兵力構成的民兵部隊,就是不知道其真實戰斗力如何了。

  若還可以,桓溫建議天子招募一部分人遠成涼州、沙州、河州、代國乃至遼西,至少他們守城時勁弩連發,效果不錯。

  「此地離漢豐還有多久?」桓溫問道。

  「七十多里吧。」徐耀祖說道。

  「全軍只有二旬之糧,漢豐存糧亦不多,去了彼處后,可能就地籌措?」桓溫又問道。

  徐耀祖聞言,暗道此人也太急了。

  你是駙馬啊,賭性這么大,還這么急著立功,何必呢?

  不過他嘴上還是說道:「這便是用我的原因了。」

  桓溫一聽,大笑,稍稍放下了些心。

  臘月二十二日,天色將晚,漢豐城已遙遙在望。

  天氣不是很好,陰冷潮濕。

  而且,這鬼地方霧怎么這么多?是霧城嗎?

  桓溫站在一處高坡上,回首看著正在山間艱難的部伍。

  入山第六天了,整個隊伍的狀態不敢恭維。

  衣衫被樹枝劃得破破爛爛,還有人被棘刺劃破臉頰,血珠滲進結著鹽霜的戎服。

  行軍中損失了不少騾馬,以及背上馱載的器械、糧食、肉脯。

  也幸好沒帶馬車,不然這會根本到不了漢豐一一卻不知成軍有沒有這么多驟馬,若沒有,大概只能帶牛車、馬車了,但那樣將嚴重拖慢行軍速度。

  一路之上,桓溫還看到了很多已被雨水沖刷得發白的人骨,多散落于懸崖峭壁間。

  或者損壞的車輛,就那樣傾覆于山林中,慢慢朽爛。

  巖峰之中,偶爾見得生銹的箭簇,不知道是哪場古代戰爭遺留。

  太難了!

  平地上能日行數十里,這般山路一天只能走十幾里,這個功勞真的不好拿。

  「呱呱——」幾只烏鴉從林中飛起,盤旋一圈后,迅速向北飛去,融入了深沉的暮色之中。

  當天夜里,由徐耀祖統率的兩千先鋒進駐了漢豐縣城。

  二十三日午后,襄陽運兵主力及何倫親兵總計一千五百人抵達。

  傍晚時分,右驍騎衛一部抵達。

  二十四日,后續部隊陸陸續續進駐漢豐左近。

  二十五日,這次換了已休整兩天的何奮、桓溫二部為先鋒,一千五百人出漢豐西門,沿著彎曲盤旋的山道前進。

  這個時候,成軍先鋒離此不過二十余里,一兩天的路程而已。

  二十六日,雙方的斥候在沒有照面的情況下,互相發現了對面的大軍,戰斗已經一觸即發。

  桓溫知曉后,立刻派人通知段良,然后一一揮師疾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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