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沉著冷靜,一連又是五六下狠厲的撞擊。
劉莫吭都沒吭一聲,兩眼一翻,就干脆地暈了過去。
李夫人確認他已徹底失去反抗能力,這才爬起身,又在劉莫身上恨恨地踹了一腳。
“小畜生!若老娘還是當年的脾氣,早一刀閹了你!”
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昂起頭來,雖然衣不蔽體,可氣度卻毫不狼狽。
那模樣,就像一位仗劍立于血泊之中的女將軍。
鐵甲雖染血,神色傲雪霜。
忽然,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李夫人眼色一凜,一把抄起妝臺上的銅熏爐兒,目光凌厲地向外望去…
楊沅貼著院門兒屏息傾聽,房中隱約傳出撕打的聲音。
楊沅心頭一驚,立即后退幾步,墊步擰腰,就向墻上沖去。
他穿的是一雙草鞋,不僅輕便,摩擦力也好。
足尖在墻上一點,借勢再起,手掌一搭,便如靈猿一般翻上了墻頭。
楊沅沒有直接跳過去,誰知道院中是什么情景。
萬一墻根下放了一桿糞叉,這一下踩個腳板對穿那還得了。
楊沅定睛一看,小院兒不大,卻分割成了幾塊的花圃,里邊種著各色花草。
楊沅不再遲疑,縱身一躍,便穩穩落在院內。
花圃應該是經常打理的,花土十分松軟,落地時毫無痛感。
楊沅雙足剛一沾地,看那門扉半掩著,便一個箭步沖了過去。
這是一進三間的房子,只有一道門戶,進去就是正堂。
左右兩邊的屋子都要從正堂這邊過去。
正堂是待客之處,布設素雅,卻又有一種女子獨有的精致感。
左右兩邊的房間沒有砌墻,都是用八扇的木屏風和堂屋隔開的。
一般這樣的布局,就證明這里是根本不見外客的。
從木屏上的圖畫可以辨認出,左邊是書房,右邊是寢室。
聲息是從右邊的臥房里傳來的。
楊沅再不遲疑,立即沖了過去。
楊沅剛一拐過木屏風,迎面一個飯缽似的東西就呼嘯而來。
虧得計老伯和老茍叔隔空對罵時經常遠程輸出,楊沅送索喚經常需要穿過兩人之間的戰場,閃避值早就加滿了。
楊沅一個“斜插柳”,堪堪避過了那件東西。
那東西砰地一聲砸在木屏風上,“當當當”地滾落在地,卻是一只熏香的銅爐。
楊沅再抬頭,就見一個衣衫凌亂的婦人,敏捷地抄起桌上一支銅燭臺。
她把蠟燭一拔,便如持劍在手,燭臺承盤上的鋒利尖針,已經指向楊沅的咽喉,人也隨之沖了過來。
“在下不是壞人。小可姓楊名沅,臨安人氏!”
楊沅一邊躲閃李夫人疾刺的燭臺,一邊大聲解釋。
“家住后市街青石巷,前日聽肥員外介紹,知曉夫人是位女師,故來求見…”
李夫人并不通武藝,全仗膽魄與氣勢撐著,持一柄燭臺向楊沅急刺。
聽到楊沅的言語,李夫人曉得自己誤會了他,再想止步,卻站不住了。
燭臺倒是被她收回來了,可她腳下站立不穩,反是一跤摔向楊沅的懷里…
李夫人的衫襖襦裙被劉莫撕得凌亂不堪,楊沅吃她一撞,就覺單薄夏衫里,一種隔不開的飽滿與熱情撲面而來。
妙不可盡之于言,事不可窮之于筆!
一時之間的那種感覺,實在是無法形容。
李夫人迅速拉開距離,依舊警惕地握著燭臺,冷冷地道:“是肥員外介紹你來的?”
楊沅忙道:“非也。肥員外只是曾對小可夸獎過夫人教導有方。今有‘水云間’酒家女子丹娘,想聘請一位女教習教授她禮數,故委托在下前來商請。”
李夫人上下打量他幾眼,相信了他的話。
方才她雖一直保持著鎮靜,卻是憑著她一顆強大的心臟硬撐著的。
一個不曾習過武的身子,在方才這樣的處境下,怎么可能不緊張。
這時終于放松下來,驚悸后怕的感覺才襲上心頭。
李夫人只覺呼吸急促,雙腿發軟,不由退了幾步,一跤跌坐在榻沿兒上。
楊沅看看昏迷在地,猶自戴著痛苦面具的劉莫,大概猜出了發生了什么。
楊澈便道:“夫人,需要在下去報官么?”
李夫人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她這一搖頭,散亂的發絲間便露出微啟的紅唇、如縷的星眸,更有肩項間半露的肌膚如玉生瑩。
那剎那的驚艷,讓人驚飛。
“有勞小官人把他拖出去,妾身要易服更衣。”李夫人平穩了一下呼吸,對楊沅道。
“好!”
楊沅爽快地答應一聲,彎腰抓起劉莫的足踝就往外拖。
李夫人爬上臥榻,去到里邊,打開壁柜取衣裳。
楊沅拖著劉莫往外走,走到木屏風旁,看到屏風上磕出的深深的印跡,還有地上那只銅熏爐,不由得心生余悸,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
李夫人雖然背對著楊沅,卻仍保持著高度警覺。
楊沅這一回眸,李夫人就似腦后生了眼睛,猛地一個轉身,背靠著壁柜,警覺地蜷起了雙腿。
她又把破爛的衣裙往懷里一摟。
只是那破爛的衣裙難以蔽體,玉色褻裳反而把那肥鵝之股兜了個溜圓。
湖水綠的床單滿是褶皺,仿佛是被春風吹皺了的一池水面。
蜷抱著雙腿坐于榻上的李夫人,就像一只鳧在水上休憩中的天鵝。
只是,這只天鵝的眼睛,此時正露出非常人性化的怒氣。
楊沅本來只是無心的一望,沒想到她的反應這么大。
楊沅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似乎怎么解釋都有些無力。
遲疑了一下,楊沅只能干笑一聲,訕然道:“我就是覺得,此時若不看上一眼,反倒顯得有些不解風情了…”
你說他是在夸獎吧,分明有些輕薄。
可你說他是在輕薄吧,說辭分明還有些高雅。
弄得李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此時是該表示憤怒,還是謙遜一句。
她只能繼續瞪著楊沅,直到楊沅拖起劉莫的腳,灰溜溜地逃出去。
李夫人這才松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又幽幽一嘆。
劉莫是“陌上花“副坊主劉提的兒子。
而劉提作為”陌上花“繡坊的二掌柜,多年來一直是由他負責照顧李夫人的諸般事物。
所以,劉提這個兒子固然可惡,她就狠下心來把他送去坐牢?
只是,如今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以后還如何依傍“陌上花”生活呢?
楊沅先退到堂屋,隔著一道木屏風,還是能聽到悉索的換衣聲。
楊沅便揚聲道:“夫人,在下先把他弄到書房里去。”
得到李夫人的回答,楊沅便拖起劉莫,進了對面書房。
楊沅解下劉莫的腰帶,把他攢著四蹄殺豬一般地綁了,這才去看書房里的陳設。
李夫人這間書房,看來就只是她日常讀書寫字的所在,并不用來見客。
因為各種擺設十分隨意。
冬天才用的鏤刻精細的銅手爐,就擱在滿滿當當的書架一角,
上邊還壓著幾本常常翻閱的書籍。
細藤的圈椅兒斜著擺在書桌的后面,稍靠著窗欞。
一張線條簡練的黑漆花腿書桌,桌面上除了文房四寶,還擺著一本正翻開的書。
楊沅走過去隨手拿起看了看,文字很是晦澀,看的不太明白。
翻開書皮一瞧,卻是一本南華真經。
想象一下,李夫人溪中汲水,侍弄院里的花花草草,
凈手之后再回到書房,把酸軟的身子癱進這細藤的圈椅,
翻開一部微微泛黃的卷軼,聞著清淺的墨香,逐字逐句地品讀,
放縱神思,周游六合,如此,倒也雅靜。
只是若一直如此,未免又嫌清冷了些。
楊沅往圈椅上一癱,忽然發現手邊就有一口書畫缸,里邊插著七八卷畫軸。
缸沿兒很干凈,倒也不是放在那兒便經年不理的。
楊沅隨手抽出一軸,扯開來看了看,就見紙張已經有些年頭,上邊寫了一首詞:
“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
楊沅本以為是副畫,一看是首詞,也沒看完,便順手一卷,又插回了書畫缸里。
轉而,他又拿起桌上一塊玉石制做的“貝光”把玩起來。
當楊沅拿著一枚“途利“掏耳朵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傳來。
楊沅忙把“途利”放回小匣中蓋好,迅速站起身來。
李夫人刻意加重了腳步,就是為了讓他知道自己來了。
待要拐進書房時,她的腳步便又重新變得輕盈,幾乎沒有聲息了。
李夫人不僅腳步輕盈,身姿也極顯輕盈,體迅飛鳧,飄忽若神。
楊沅看了,真有一種她足下一點,便能踏出一圈圈兒漣漪的感覺。
李夫人只是簡單地梳理了一下,頭發挽了一個團髻,上邊插著一枚翠玉的竹葉連釵。
頎長的秀項之下,是一件藕青色的窄袖短襦。
短襦里襯著一截倒三角形的淺紫色抹胸,
外邊又套一件淺米色褙子,下身系一條米色的兩截裙。
她和方才的形象已大不相同,平靜、溫婉、優雅、高貴。
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剛剛從亂軍中殺出來的女王,重新登臨了她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