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先用夢魘暗算他不成,就請樊氏兄弟設套伏擊。一夜兩連殺,手段極兇殘,可說是憎之欲其死。
但凡賀靈川運氣差一點,這會兒焦玉大概在給他挑棺材了。
這才過了半個晚上,對方又欺上門來!
這真是登鼻子上臉,絲毫不把太子特使,絲毫不把赤鄢國君的威嚴放在眼里。
“先辦正事要緊,這兩筆賬先記著。”賀靈川拍了拍虎頭,“我有預感,很快就能清算。”
敵人施出這種手段,雙方就是誓不兩立,沒有半點轉捩的余地。
仲孫謀和岑府的猖狂,何嘗不是因為太著急?
這個時候,他反而應該冷靜。
結果他接下來辦的要緊事,就是溜到街上去吃一碗熱汽騰騰的咸稀飯。
這是把豆干丁、蘿卜丁、肉丁和蛤仔干跟米粥共同熬煮,再放手邊能找到的任意蔬菜,一直熬到米粒兒開、粥水稠黏,加入致死量的胡椒粉就可以端上桌了。
賀靈川一嘗,味兒是不錯,但門庭若市的原因不單是這個,還有隨粥一起端上來的兩粒咸牛奶。
這玩意兒白得像雪,鼓得像湯圓,不懂事的直接生咬,只能咬到滿嘴碎渣,一點也不好吃。但若是把它狠狠摁進滾燙的粥底去,好好泡個幾十息,那就變成了又q又軟又彈的寶貝,輕輕一口,水牛奶的咸香就在嘴里爆開!
“爽!”賀靈川頭一次嘗到這種東西,就直接干掉了兩海碗的咸粥。
第三碗上來時,他還要了兩根剛起鍋的油條,一碗侯林豆。
這種黃色的豆子煮得又軟又糯,吃起來就是豆沙餡兒的口感,卻是咸味的。本地人的吃法,是把侯林豆舀起來塞進油條的縫隙里,隨后就可以嘎吱嘎吱開啃了,外頭酥脆,里面軟糯,雙倍的美味。
盛夏的早晨也涼快不到哪里去,大伙兒還是圍在矮桌邊上,一邊吃得稀里呼嚕,一邊抹汗。
而焦玉只能吃冷食,就去隔壁市集買大半扇鮮羊后腿,凌晨現宰的,不到二十斤。
它胃口不太好,隨便吃一點。
程俞也在吃早飯。
香濃味美的藥膳粥,最次一味藥材都是百年人參,在他嘴里卻味同嚼蠟。
他胸口煩悶欲嘔,勉強又吃了幾口,食物險些從嗓子眼噴出來。
他只好推開碗:“撤了吧。”
邊上的吳伯見他面如金紙,神情萎頓,關切道:“您還是得想辦法睡一會兒。”
這廝好大的名頭,好高的報酬,先前又好倨傲的作派,對少爺都敢頤指氣使。
少爺也對他寄予厚望,以為他能馬到功成。
結果呢?
結果他襲殺太子特使失敗,反而受了重傷,現在還要己方全力照顧,什么好藥都往他嘴里填。
簡直可笑。
“要是能睡,我早躺下了。”程俞冷冷看他一眼,“對方能殺百面,說明他也精于咒術。我若睡著,就是給他可乘之機。”
誰不知道重傷過后最需要好睡。充足的睡眠才能養精蓄元,這是什么靈丹妙藥都替代不了的。
但他現在哪里敢睡?
昨晚作法失敗,他前腳剛走,對方后腳就追到客棧。這說明姓賀的追蹤法術也很了得,甚至可能從百面夢魘那里獲得了一些線索。
百面夢魘居然敗了,他現在想起來還是匪夷所思。那可是仙人神魂轉化而成的夢魘!
但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吳伯心中鄙夷,這家伙怕賀驍怕得覺都不敢睡了嗎?
但他表面上還是要替對方嘆息:“這不是白天么?”
他們這種人,不都是夜里作法害人么?
程俞不語。
他疑心對方手里也有夢魘,甚至比百面還要厲害。
吳伯又道:“這么硬挺著也不是辦法,您都調息好幾次了。”
正常人缺覺都難受,像程俞這樣重傷在身還想強行清醒,恐怕最后是昏倒收尾。
吳伯又道:“我家少爺剛剛出發,親自去找這姓賀的了。您要不要趁機睡一會兒?”
此時賀驍要應對岑泊清,應該抽不出手來暗算程俞。
程俞聽了,也覺得這是個辦法。
這口氣一松,頭腦更加昏沉。
“那我睡一會兒,你找人坐在院中,盯好繩鈴陣!”程俞慢慢挪到床上,“無論哪個方位的繩鈴響了,那就是有看不見的邪祟靠近,要趕緊把我搖醒。”
他早就在屋里設了些符陣,并且命人在屋子四角、院中四角、院外四角,各扯一條紅繩繞好,再分別系上十八枚、三十六枚和七十二枚銀鈴。
那就相當于三個正方形層層相套。
說來奇怪,鈴鐺掛起來之前還會叮當作響,守門人心想這不得吵死,但紅繩扯緊之后,它們全部靜止。
今天風不小,但一百多枚銀鈴居然一個都不響,怪哉。
程俞交代完,就躺到繩鈴陣正中的床上。
他實在太乏太累了,一秒入睡。
吳伯即派兩人守在院子里,每過兩個時辰就有兩人過來跟他們換班。
時間慢慢流逝。
吳伯自己伸了個懶腰,想著還有事要辦,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就聽到細脆的鈴聲。
叮叮叮——
好像是從東邊傳來的。
一開始只是最外圍的繩鈴響了,兩次眨眼的工夫,中間層的繩鈴也跟著響了。
吳伯不敢耽誤,一步跨到床頭,用力搖晃程俞肩膀:“醒醒!快醒來!”
只要這廝不睜眼,他不介意多扇兩個耳光。
程俞鼻中忽然流出鮮血。
吳伯吃了一驚,以為他到底中了暗算。
不過程俞還是睜開了眼。
就在他睜眼瞬間,清脆的鈴聲戛然而止。
邊上三人抬頭,都覺詭異。
程俞沒睡多一會兒,精神頭還是不好,這就有氣無力:“我睡多久了?”
“一刻鐘。”吳伯沉聲道,“他居然真地來了。”
睡這一小會兒,對重傷之身來說還不如不睡。程俞按了按昏沉的腦袋:“我都設了符陣,一般的咒師跟蹤不到這里來。”
那幾道符陣就像迷宮,造詣弱一些的咒術師都會被困死在里面。
吳伯奇道:“他就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看起來武技不錯,也不像精擅咒術。身邊那幾個侍衛,就更不像了。”
“會不會咒術,外表怎么看得出來?”程俞沒好氣道,“再說,精于咒術的也未必是人。”
“那么,現在怎辦?”
程俞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一個透明的螺殼。
這螺殼幾乎是清透無色,但殼子里面雪片飛揚,好像正在經歷一場暴風雪。
螺殼正中還有一座小木屋,門窗緊閉,里面透出溫暖的光。
若賀靈川在此,大概會把它認作一個雪景球。
螺口上也有一個小小的塞子。
吳伯也好奇道:“這是什么?”
“夢鄉。”程俞還有些舍不得,“這是一個固定而封閉的夢鄉,其他咒術或者夢魘都不能入侵,但只能使用三次…我已經用過兩次了,只剩這最后一次。”
這種保命的后著,用一次少一次。
但話說回來,現在不用又待何時?
他交代吳伯:“看見門外的燈籠嗎?”
“有的。”吳伯透過螺殼可以看到,木屋門口掛著一對紅燈籠,隨風雪飄搖。
“紅燈籠一旦亮起,你就把塞子塞緊,封閉整個夢鄉。”程俞正色道,“等到紅燈籠變暗,你再打開,不能有誤!”
“好。”
“在此期間守好夢鄉和我的身體,不要讓別人搶走。”
“小事耳。”吳伯微笑,“你現今歇于岑府大院,這里無人敢闖。”
“那就…”程俞咳了幾聲,臉色更差,“那就好。”
他臉色難看得像死人,但還強撐著最后叮囑:“絕對、絕對不要提前拔塞。我這次受創太重,需要療養的時間也長。提前拔塞會導致神魂散亂,不僅我出意外,拔塞的人也會倒霉。切記,切記!”
吳伯滿口答應。
程俞這才吞了些丹藥,重新躺了下去。
吳伯拿著螺殼,總覺得程俞閉眼之后,屋里就多了點什么。
不多時,程俞鼾聲漸起。
螺殼里的風雪驟然一頓,紅燈籠忽然點亮。
吳伯不敢怠慢,趕緊將螺口的塞子摁緊,令這整個螺殼完全封閉。
隨后那里頭的雪景依舊,木屋透出的橘色燈光溫暖,但好像…
有人影晃動?
吳伯湊近細看,見窗紙上的確映出一個人影,好像在屋里來回走動。
這個人,是不是程俞?
又過了兩刻鐘左右,院子外的繩鈴忽然又響了。
叮零零,叮零零。
院外的響了,
院中的響了。
有什么東西正在快速靠近這間屋子。
很快,屋里的繩鈴——也響了!
鈴聲清脆、冰冷,雜亂,緊迫當中透著詭異。
吳伯有生以來頭一次這么討厭鈴聲。
他知道對手已經進屋了,此刻就在這里,就在他和程俞身邊晃蕩。
但他看不見、聽不見對方,甚至對方也很可能看不見他們,聽不見他們。
雙方或許就不在同一個空間里。
大概是沒找到程俞,對方有點著急,屋里四條繩上的鈴鐺一起響了起來。
這東西是不是正在屋子里亂轉?
吳伯看著手里的螺殼。
木屋里的人影也在晃動,似乎也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