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鹽回發現自己變成了云。
他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會四散飄走,但又被某種力量拖著,在勻速上升。
白銀平原變成了一面光滑的銀鏡。
地上已經完全看不到考察站的痕跡,或許這里太高,高到考察站變得太小,唯一能觀察到的是,鏡面上有著一些零星的細微閃光。
鹽回想,那或許是墜星落地形成的光亮。
自己為什么變成了云?
鹽回明明記得,之前自己還是站在多囊復合體的安全屋外,稍微打開了頭盔縫隙。
他事先用厚厚的布纏繞口鼻,戴上保護眼睛的防風鏡,以及手捏可以求助的風母,但極度低溫所帶來的那種尖銳刺痛與瞬間蔓延全身的麻痹感,還是讓鹽回一時間動彈不得。
接著是那個自稱伊蓮的聲音。
是幻覺,還是真的?
后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一點也記不起來。
如果大家沒能及時救援,自己應該已經死了。
安安穩穩很多年,結果就一次忍不住的冒險就付出了巨大代價,鹽回覺得有點可惜,以后沒辦法再給索尼克提供血液樣本,也去不了別的地方漲見識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你醒了?”
“你是?”
“我是伊蓮。”
果然是它。
鹽回問:“之前是你對我們一直在傳遞消息,想要和我們對話對吧?”
“對。你們身上的裝置太厚,信號無法遠程穿過,我在你們有空的時候和你們說話,但你們的人都不理睬我。后來只有你發現了,你真是了不起。”
作死的只有自己。
這種夸獎實在讓鹽回高興不起來。
他問:“我現在是什么情況?為什么在往空中飛?”
“你壞掉了。”
“是死了的意思嗎?”
“也有那種說法。”
伊蓮的話讓他心底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不用擔心,生命修理者會修好你。”伊蓮說。
鹽回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那是誰?是白銀平原的神明嗎?”
“生命修理者是這個世界的修理者。它會修復一切生命,讓它們回到精密運轉狀態,它很忙,你可能需要等一等。”
看到復活的曙光,鹽回又精神了一點。
不過他又感到奇怪:“那么我現在不是死了嗎?那為什么還能這樣說話,我是以幽靈形態在飛行的嗎?”
“幽靈?那是什么?”
“就是亡者。”
鹽回解釋了一番死亡后可能會變成幽靈的情況。
對方很堅決地說:“不是哦。你現在是壞掉了的狀態。”
然后伊蓮在鹽回面前展現出了一副銀色鏡面。
鏡子上,鹽回此時已經不成人形,兩只手臂分別斷開,軀干是一整塊,雙腿被拆開,腦袋是單獨的部分,全身都被拆解成開來。唯有保護體表的禁石防護服倒是得到了保留,包裹著身體各部分。
目睹四分五裂的自己,鹽回這才知道為什么感覺很輕,但同時又有新的疑惑。
自己明明只是當場死亡,為什么變成了這模樣?是因為飛行途中被空中的壓力導致?
“不是哦,是我將你壞掉了的生命拆開,這樣方便運送,能更快得到生命修理者的修復。”
伊蓮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鹽回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
“我現在還活著?”
“你還沒有死,只是壞掉了而已。你的核心信號結構沒有被破壞,我盡力都給你完好保留下來了。”
鹽回稍微松了口氣。
不管怎么說,活著就有希望。
這位古怪的伊蓮行為看起來有些血腥,但似乎的確在嘗試營救自己。
沒多久,鹽回發現周圍環境陡然一變,自己闖入了星星們的世界。一個個表面帶著電火花的銀色電振星在空中忽然閃現,而后又瞬間消失,它們偶爾會彼此撞擊,制造出一圈肉眼可見的沖擊波,產生雷鳴半的轟響。
空中電閃雷鳴,灼熱的氣浪此起彼伏。
考察站的手冊里描述過這樣的情況。
這里是高頻區。
過去他很想親眼看看野生衛星飛舞的壯觀模樣,現在真看到了,卻只覺得膽戰心驚。
萬一某顆電振星撞上了自己,光是其高溫就能將自己當場火化。
鹽回問伊蓮:“被撞上的話我會再死一次嗎?”
“大概是損壞得更嚴重,請不用擔心,哪怕碎得更徹底,我也會將你收集起來。”
很快鹽回就知道,伊蓮沒開玩笑。
他的胸腹在一次電振星近距離擦掛中被燒成了黑灰,然后是左腿和右手接連被熱浪焚毀。不久后,他的腦袋則被一顆電振星正面撞上,變成了一堆勉強維持橢圓形的塵埃。
穿過這片危險的高頻區,鹽回只剩下一只左手還完整。
低頻區卻一片祥和安寧。
這里的電振星停止了高速運轉,悠然地在自己領地上緩緩自轉,星體們就像是一下子從氣盛的少年期進入安穩的成年期,大家都學會了互相克制。
伊蓮告訴他:“低頻區空間比高頻區要大得多,而電振星的數量要少得多得多,再往上就是難以進入的光區,低頻星都生活得比較放松。都是從高頻區一路殺上來的,所以都想要回歸安穩的生活方式。”
鹽回問:“生命修理者在這里嗎?”
“不,在光區后面。”
鹽回愕然:“那要怎么去?”
“需要將你印在光區上,就能進入后面的空間了。”
“印?”
“就是將你的信號結構展開,與光區連接,如果符合要求,就能進入后面。”
“如果不符合要求呢?”
“不知道。”
鹽回有些緊張:“那么多低頻星都無法通過,我能通過?”
“可以。”
伊蓮說:“你和我一樣,我也是生命壞掉后進入光區。不過我的身體已經全部消解了,核心信號結構被白銀平原的地面信號墻推送上來的。所以我為你盡可能保留壞掉的身體,說不定你還能徹底復原。”
鹽回有些愕然:“難道你也是考察站的人?”
“我覺得我是。”
伊蓮說話總有一股怪怪的感覺,似乎它無法確定很多事,但正在努力地去理解。
“我只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我的核心信號結構里,只剩下這一部分的信號單元,就是我的名字。我通過信號查證之后,在地面你們的考察站找到了我的名字,所以我才確定,我是死在那里了,死因是血中毒,我壞掉之前的父親也在考察站,他叫羅伊。”
鹽回驚了:“星之守護者羅伊?”
“我想是的。”
鹽回雖然來到考察站不久,但也知道一些重要人物,如考察站的站長血騎士內維德大人,白銀平原的開辟者盧卡,來自耀垣文明的外籍技術專家、墓碑蜘蛛耀垣首…羅伊則是專門負責和電振星們溝通的相關事宜。
除此以外,羅伊還是魔神伊什塔爾的丈夫,他們喜結連理已經是百年之前的事了。他們是否有神裔,又叫什么名字,書本上倒是沒有記載。
鹽回問伊蓮:“死去之后就會升天嗎?”
“一切壞掉的生命,都會被生命修理者收走后進行修復。”
“但是為什么其他電振星——像是考察站的那些星蟲和電振星,都沒有發現你?”
“它們是新生命,我是舊生命。我們是被修理好的生命,它們卻是完全創造出的生命。新舊之間無法對話和接觸,但我能觀看它們,這是避免污染生命,也是生命維修者所制定的規則。”
鹽回稍微有點理解:“也就是說,你能對話的是考察站,也就是我們這樣的舊生命?”
“對。”
伊蓮給與肯定。
鹽回換了一個輕松點的話題:“你到底是什么模樣的呢?”
“很快你就能看到了。”
沒多久,鹽回飛到了一片光幕前,它橫跨天穹,就像是一面不可越過的邊界和神圣山丘。隨著不斷靠近,那種巨物產生的壓力感越是窒息。
觸碰光幕時,鹽回卻發現自己一下就融化了,就像是一塊布被拆成了一根一根的線,貼在了光層上。
那種感覺非常奇妙,好像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展開了。
恍惚間,鹽回發現自己來到光幕之后,但還是那種支離破碎的分散模樣。
前方光幕上站著一個人。
它有一副纖細的年輕女性軀體,渾身閃爍著細膩的銀色幽光,像是由高純度白銀打造而成。
對方頭部并沒有面孔,只是光滑的臉頰,但它頭上又長著頭發,那些頭發都是一條條極細的金色金屬絲構成,被編成盤發,讓她身上多了一點調和冰冷的優雅。
“伊蓮?”鹽回有些不確定。
“是我。”
這位金屬美人回答說。
它抬起手,地面上升起一個高臺。
“接下來,我要對你做初步修復,生命修理者很忙,我是它的助手。我會盡量保存你的完好。”
伊蓮雙手插入鹽回的體內——如果那些分散的塵埃算是身體的話。
它的手指切換成了各種工具模樣,靈巧而熟練地將鹽回散開的軀殼進行捏合。
在一陣輕微腫脹感和冰冷中,鹽回感覺到自己被她一點一點拼湊了起來。那些捏合的線條纏繞編織成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球,上面還帶著血絲和粘液。
伊蓮輕輕捏著眼球:“多美啊。如果我也保留著這一部分就好了。”
眼球被還原后,鹽回發現自己視力擴展了不少。
它看到伊蓮身后的天空中,漂浮著許多塵埃和碎片,而在高高的天上,浮現出一個難以描述的巨大銀色輪廓。它體表連著一條條現狀的流光,那些光延伸鉆入世界每一片空間深處。
銀色輪廓體表持續噴出一陣陣氣霧,空氣中響起一陣奇怪聲響。
像是呼呼風聲,又像是爆炸產生的氣浪。
「呼呼哈哈嗤嗤嗤嗤」
“這是生命修理者在唱歌,不用在意。”伊蓮將眼球黏在自己光滑的金屬臉頰上,說:“現在,我要修復你的另一只眼睛。請幫我看著,如果覺得形狀和模樣不對,請提出來我再整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