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濟王花了很多年,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世界的真理之一就是變化。
像烏濟族,低溫時他們是沉默的固體,可以多年紋絲不動,高溫下他們會趨近于流動的液態,變得興奮而思維活躍。
開發一個礫世界的初期總是順利的。
這時的烏濟人會保持著雨滴石穿一樣的堅韌。
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地重復勞作,駕駛地行舟一點點往地下探索,在不同位置做上標記,逐步擴大搜索范圍,以尋找全能石的蹤跡。
在開發全能石的工程中,神國與礫世界的情況是不同的。
宴客鳥那樣的神國,即使是被遺棄的殘次品,因為被神明改造了規則,全能石也會更容易暴露在外。
多年開發工作,烏濟王總結出了一個經驗。
全能石是包裹世界規則的一種外殼。
以宴客鳥神國為例,因為被其持有神明祝酒者深度改造,去除了大量不必要的規則,讓這一世界變得極其精簡和單一。
也正因如此,剩余的規則之網就像是被利器劃破的布帛,線頭到處都是,很容易就會剝落出大量的全能石。
神國剝落出的礫世界很容易挖掘。
烏濟王將這一類稱作淺礦。
但倘若是碎片世界分裂出的礫世界,難度就要大不少。
烏濟王稱其為深礦。
淺礦容易開采,但數量不多,質量也難以保證。
開礦流程大抵是:進行礦床開拓,鑿孔、切割與剝離,再進行局部落礦,再用地行舟將其搬運到地面。
淺礦的成品率較低。除去局部一些裸露在外的全能石,底部駁雜、雜質眾多而碎小化嚴重,根本無法完成切割。
以堯族文明如今的能力,還不能直接利用這些雜質含量極高的碎小,所以也不會運回,存在著大量的天然損耗。
深礦則不然。
這種礫世界儲礦量很大,但開采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流程。
好處在于成品率高,而且通常在世界深處會有著穩定礦床。這些礦床下則是眾多世界規則彼此交錯而成型的核心,充滿黃色和紅色的灼熱熾流。
眼下,烏濟王開發的這一世界就屬于深礦。
每當靠近核心的火流地帶,烏濟人就很活躍。他們用閃光或觸碰的方式交流,一天說的話抵得上過去一年。
“這里的火流可真旺。”
“就像小太陽,比天燈亮多了,燈族真該過來看看,這才是世界級亮度。”
“它們可不敢過來,一靠近身上的鐵皮就化成鐵水了,到時候就是走著進來,滑著出去。”
“哈哈哈,就像咱們一樣。”
深層作業,烏濟人會脫下黑烏泥外殼,變成大水滴在地上滾動。一旦脫離了熱力范圍,他們身體漸漸凝固,恢復人形后又會黏上全身的連體外殼。
“咱們這回的礦床可真得勁兒,至少能開出十幾萬的全能石吧?”
“不止,說不定上百萬。”
“王的勘測真準。就是比起其他屬神大人,王太辛苦了,做這種又臟又累的活兒,在這樣鳥不生蛋的地方,從宴客鳥世界那會兒到現在都幾百年了…現在的堯族小孩,都不怎么知道烏濟王大人了。”
“這個的確是。烏達城還要好一點,但在堯城和鹽城,新一代年輕人,除去堯神大人之外,崇拜的神明不是光明王赤練大人,就是深淵討伐者白神大人,矩神大人的步進機席卷世界,也變得炙手可熱,就連最年輕的長騎元帥大人,也多過于王的討論。”
“唉…王太低調了。這么下去,影響力會越來越弱,真叫人著急!好氣啊!”
“說這些也沒用呀,王的想法咱們也猜不透。”
“雖然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反正咱們擅長勘查礦場,就是有點愁人。王是僅次于白神大人的第二屬神,本應該美名傳揚,受到大家獻上的信仰之火,現在卻脫離了各個主世界在逐漸被遺忘。”
“別說了。王聽到也會難過呀。”
“哎,我只是替王感到不甘心嘛。好在王非常寬厚,也只有這時候我敢說。”
烏濟王注視著族人們用閃光交換的談話。
祂已見怪不怪。
的確。
很多年以前開始,自己就是堯族屬神里最容易被遺忘,被忽視的那一位。
從事簡單而純粹的全能石開發,比起管理復雜多樣的文明與城市要輕松得多,這也是烏濟王自己向堯神的請求。
漸漸失去影響力,信仰力量遠不如其他屬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畢竟自己離群索居,總在遙遠外界從事枯燥而不容易產生什么巨大成就的勞作。
烏濟王只對烏濟族有些許愧疚。
祂清楚。
作為誕生過神明的族群,烏濟人原可以在堯族有更高的起點,更好的發展。
可因為自己這烏濟王選擇了平平淡淡的生活,讓他們也失去了本來的強力依仗,久而久之也就泯然眾人矣。
烏濟王清楚,自己不是一個勵精圖治、雄才大略的神明或國王。過去與玻神一戰,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治理才能非常平庸。
要不是堯神的出手,自己早已帶著烏濟族一起滅亡或淪為玻神的奴隸。
就做自己能做的事吧。
盡量將不多的能力發揮出來,爭取做到夠好。
烏濟王的計劃是,要為整個堯族文明找到用之不竭的海量全能石,深度挖掘出全能石的奧秘。
這是一件需要很多耐心和時間才能逐步完成的事。
作為旁觀者,烏濟王也從神殿使徒匯報中得知了堯族的一個個改變。
比起世界內的上天入海與更新換代,自己這邊的進度是如此緩慢,仿佛還生活在過去的舊時代里。
烏達城的使徒,土魔像澤爾庫庫也經常進言。
“王,請您回來吧!”
“堯族文明的領土已經越來越大,需要您的坐鎮,請回來吧!您的威名將穿過高山與河流,流傳于王國與世界,所有人都會贊頌您的力量與美德。”
烏濟王保持著沉默。
作為從神戰之前就跟隨自己的使徒,澤爾庫庫是清楚自己秉性的。它不斷苦口婆心,也是因為不愿意看到烏濟族之神的衰落與邊緣化。
烏濟王心里不由想。
可能自己是唯一一個使徒和信徒比神明更著急信仰問題的神明。
實在抱歉,你們追隨的是這樣一位并不進取的神明。
祂依舊過著平靜的挖礦生活。
這天,烏濟王正用奇跡大地咆哮清理一片地下礦床。
腦內忽然響起了一個威嚴而圣神的聲音。
——我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授予你獵日者稱號。
——到深淵七層的黑暗神殿來。
堯神降下了神諭。
烏濟王山丘般的神軀不由一陣震顫。
這種顫動祂也難以解釋,是激動,是緊張,是興奮,是不安,是疑惑,是茫然,是惶恐…或許什么都有。
有一點確定。
堯神賜予的是稱號神明標志般的稱號。
這種極其珍貴而強大的力量,沒有給予資歷最老的白神,也不是風頭最盛的矩神,亦沒有選擇從堯族一步步成長起來的赤練…而是最默默無聞的自己。
烏濟王心中忐忑,不安地通過堯神開啟的邊界之門,一路抵達了黑色深淵無比安靜的第七層。
古老昏暗的神殿里,篝火之上,一頂黑王冠靜靜懸浮。
——戴上王冠,承受其重。
堯神低語。
——從此以后,你將為堯族狩獵太陽,你將是世界之外的黑暗行者,唯沉穩堅守如你,才能肩負這一職責。
烏濟王感到格外吃驚。
太陽那種規則形成的恐怖力量,也是能直接捕獵和抓獲的嗎?
沉穩堅守,這就是堯神眼里自己的優點。
烏濟王感覺到一陣慚愧。
祂觸碰那一頂布滿尖棘的黑王冠,將這份堯神降下的恩賜融入體內。
剎那之后。
烏濟王從獵日者中理解了這奇異力量。
日食能力。
鎖定太陽。
無法抑制的獵日欲望。
身體里流動著一種冰冷的環流。
——去吧,試試你的力量。
烏濟王通過神殿返回之前的礫世界。
深礦世界,太陽高懸。
烏濟王體內那冰冷的環流霎時間飛速升溫,迅速化作沸騰而激流的欲望。那是一種打獵與收集的本能沖動,在將自己平靜的意志燃燒和翻涌。
沖動越來越強烈,全身都興奮得發抖。
烏濟王死死盯著空中的太陽。
真是…美味。
很年輕,很有精神。
稱號獵日者,力量展開!
烏濟王體表騰起一股股濃密黑煙,它們狂野而洶涌地直沖天際,奔向那高亮天穹的太陽。
這些活體一樣的黑煙在太陽表面扭動和互相纏繞,漸漸形成了一個球體。
黑球持續擴大,逐步變成了一個遮蔽陽光的黑日。
僅從邊沿還能看到一圈金光。
烏濟王小心翼翼操作著。
太陽根本意識不到自己被捕獵,依舊傻傻地懸掛著,就像是樹上結出的金色果實,只要抬起手能觸碰到,就能摘下來。
烏濟王發動稱號神威!
那進入日食狀態的太陽驟然收縮,光線一點點被黑日吸進了身體里,太陽被一口一口地吞入黑暗。
烏濟王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仿佛那一瞬間祂踏足了眾神之巔,觸碰摘下了真理之果,有一種征服與豐收的雙重喜悅。
祂能感覺到,太陽被封印在了自己身體的獵日者稱號里。
原來太陽也不過如此。
另一種凝固在天上的金色礦床罷了。
地面上,烏濟族人則一個個惶恐不已。
“太陽消失了!”
“世界要毀滅了嗎?”
“怎么辦,怎么辦…我們的礦區要怎么辦?”
“王,王…請您指引我們吧!”
烏濟王告訴那些慌張的信徒。
“不必驚慌,這是堯神大人賜予我的力量,我將為堯族狩獵太陽,成為行走于黑暗中的神明。”
“太陽于我,就是另一種礦石。”
這番神諭讓小人們全部陷入了頭腦宕機,回過神后,他們欣喜若狂。
“王,王!獵日者,獵日者!”
“狩獵太陽!王是太陽的主人!”
“堯神沒有忘記王!堯神仍然記得我們!”
烏濟王眺望頭頂。
失去太陽后,天空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天際浮現出一道道裂紋,那是太陽被撕裂之后留下的規則亂流。
在很多年以后,這個世界的太陽依舊會升起。
但不是現在。
現在,太陽已經淪為了囊中獵物。
烏濟王這時有了進一步的感悟。
我們都在變化。
只是有些變化我們能感覺到,有些變化直到很多年之后,我們才回過神來。
在這個什么都在不斷改變的世界之中,不變亦是一種改變。
堯神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