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抵達前線,達特尼就緊張起來。
戰場帶來的凝重肅殺氣壓無處不在,讓他條件反射一樣的左右張望。
賁騎軍崇尚進攻,他們的優勢是遠程奔襲和沖鋒陷陣,不是在進攻就是在進攻的路上。在行軍中,所有士兵都會習慣于四下觀察。
像鳥一樣,將視線時刻覆蓋周圍環境。
達特尼心情有些沉重。
前線戰俘營要更為簡陋,就在山頭上圍起了一圈木柵欄,里面支起幾個獸皮帳篷。重傷者在帳篷里養傷,輕傷或普通俘虜就地休息。
貓人的巡邏變得格外頻繁,他們不論男女都腰系刀劍,背負弓箭,從他們的交叉布防與扼守地勢就能看出經驗豐富。
“別看了,過來幫忙。”
一個聲音催促。
達特尼慌忙應答。
呼喊他的,正是之前挖洞試圖越獄被發現的巴努。
他少了一條左腿,但堯族人給他安裝了一條新假腿。假腿由黃銅與鐵鑄造而成,外形與正常腿型沒什么區別,只是走起來會框框作響。
巴努很喜歡。
他會敲打武器一樣拍打那條腿,或者蹬腿踹飛石頭,踢斷小樹。
“別的不說,堯族這醫學手段真是厲害…這條義肢雖然感覺不到血肉,但靈活程度一點不差,比我原本的腿戰斗能力更強。”
達特尼很好奇,說堯族怎么會給他安裝這么貴重精密的東西。
不久前,巴努還是一個越獄犯,被單獨關押和重點盯防。
“我和他們做了一個交易。”
“你出賣了賁騎軍?”
“放你娘的狗臭屁!新兵,你給我說話注意點!我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也是經歷了三次戰爭的老兵,哪怕打不過,我也不會出賣自己人!”
巴努對他怒目而視。
達特尼有些心虛:“之前的事是意外…我沒有想過出賣你。”
“算了,都過去了。看你這慫樣,也不像有這個膽子的。”
巴努拍了拍自己的銅腿,發出鐺鐺響聲。
“這條腿,是我教他們賁騎軍的文字語言換來的,過去我也在軍官學院里當過一陣傳令兵…堯族學東西的確快。”
他吐了一口唾沫:“廢話少說,先去安撫那些家伙。”
所謂那些家伙,就是戰俘營的賁騎軍俘虜。
要與他們做溝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初達特尼連番受挫,根本沒人搭理他,要么就是遭到冷嘲熱諷。
后來還是巴努教他,不要去當眾與他們說話,而要將他們一個個拉出來單獨聊天。否則騎兵們哪怕心里想要服軟,但礙于士兵立場,也不會公然順從。
“都是這么過來的。”
巴努踹飛一塊石頭:“少死一點人總是好的。希望他們中的大多人能我們一起,最后能返回賁騎軍。”
這話讓達特尼有些吃驚。
言下之意,巴努已經確定,賁騎軍必敗無疑。
“那不很明顯的事嗎?新兵,你看看我們在哪里?”
達特尼左右看了看。
這里是一條狹長海岬,左右兩旁都是又平又直接海面,海岬一路蔓延,直抵前方賁騎軍神國降臨之地。
“還沒看明白?看來你的確沒打過什么仗。”
巴努揮舞著一根樹枝,不耐煩地說:“在開戰時,這一條海岬被我軍迅速占領,我軍一直推進到了腹地位置,現在已經陣地失守。說明我軍前線已經被反推,懂了?”
達特尼不解:“但這也不代表我們就輸了吧?”
“賁騎軍擅長沖陣與進攻,一旦被迫處于防守,戰略上已經是完全劣勢。”
巴努告訴他:“想想看,你和敵人對打時,什么時候你會用拳頭護住頭?”
“也不見得毫無辦法。”
一名頭上纏著繃帶的騎兵老兵加入討論:“按照之前戰況,我方陣亡了兩名使徒,也就是說,還有兩位使徒大人有一戰之力。如果能運用奈菲麗大人的法術,召喚出環山之蟒,再由魯美迪斯大人帶著灰盡武士主力突破防線,就可能扭轉戰局。”
“太難。”
又有人說:“堯族方與我方交戰,但前線其實只有一支「聯合軍」,那支主力的「維和部隊」至今都按兵不動…我在的騎兵第二大隊,到我受傷被俘之前,已經陣亡過半,后續全靠新兵補給。折損的士兵很多。”
“他們那些木頭怪物還沒有完全出動,還有刺殺法爾伯特的人那樣的刺客,如果還有幾個,那使徒大人們的安全也是一個難題。可能只有賁王大人展現神力,才有機會扭轉…可敵方也有神明。”
“或許可以考慮奇襲…只是陣亡率會非常高,風險也大。”
“海上行動呢?有沒有機會?”
“太難了,水里有魚人,紅皮人在水里很靈活…海里不確定性更高,甚至可能是堯族設下陷阱的區域。”
參與探討的都是老兵,眾人越說越沉默。
見他們這模樣,達特尼也真切體會到,賁騎軍的確陷入了極其不利的泥潭。敵人就像是一頭無法阻擋的巨獸,這才剛剛邁開步子,迎面碾了過來。
此時,空中響起了悠遠的號角聲。
達特尼下意識扭過頭,看到一只巨大前肢踏在地面,將一片灌木叢踩到泥土里。那前足上有著一條條柱狀紋路,由一個個竹人組合而成。
對這種怪物,達特尼并不陌生。
數量眾多的竹人可以組合成一頭巨獸,遭到創傷后他們又能迅速散開,化整為零,游擊逃散,讓賁騎軍非常頭疼。
可眼前這頭竹獸實在太大了,它如同一座移動的肉山公牛,有著厚重寬大的背嵴和壯碩軀干,每一腳都踩得地面輕微晃動。
它光是從旁路過,都讓達尼特心驚膽顫。
繼這頭披甲巨牛之后,又是一尊像多足蝎般的竹獸從后面跟上,一頭頭從未露面的超大號怪物從戰俘營旁走過,直指前線的賁騎軍。
達特尼看到,戰俘營的士兵們一個個臉色發白。
“完了,全完了。”
“他們主力終于來了,之前那些還不是最強的。”
“可千萬要撐住啊,奈菲麗大人和魯美迪斯大人…”
“唉,這他媽的怎么打啊…”
達特尼舉目眺望前方。
那些巨型竹獸的背嵴和肩頭架起一座座竹塔,竹鳥從上面起飛,它們自空中侵入賁騎軍領地,占據了領空。
后方天燈也是絡繹不絕,它們懸浮空中,用不同玻璃罩發出各色火光,變成了堯族在空中的信號浮標。
接著,排列整齊的古怪戰車從樹林里駛了出來。
它們有著銅或鐵制造的獸頭,頭部噴出大量白霧,鐵質車體高大堅固,高聳的車頂被粗布遮蓋,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戰車鐵輪碾過地上的樹葉與泥土,留下深陷的車轍。
達特尼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用坐騎走獸驅動的戰車。
與鋼鐵戰車同行的還有一群褐色泥人戰士,它們高大而平靜,目不斜視,就像是一群沒有感情的殺手。
達特尼找了個最高的位置,試圖看清遠方的前線發生了什么。
由于距離太遠,他只能模湖看到,竹獸們在肆虐和踐踏戰場,竹鳥將空中的軍鳥驅逐和擊殺,地面上的巨獸騎兵方陣以及灰盡武士隊列如潮水一樣在潰敗…
尤其是之前的泥人軍團,它們出現后就像是熱刀切冷油,所到之處根本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攔,拼命抵抗的賁騎軍如麥子一樣在它們面前倒下。
戰車們也終于露出本來面貌,發出雷霆般的咆孝。
車上有一株株高大艷麗的玫瑰。
紫色玫瑰的會發出花炮,每一發伴隨花瓣的炮火都會將一片區域的騎兵炸成碎片。布滿血紋的玫瑰會噴涌紅光,將周圍躲避不及的賁騎軍盡數射倒。
達特尼看得身體顫抖。
殯角醫師果然沒有夸大其詞。
在堯族準備結束的時候,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節節潰敗的戰線中,唯有一個點還在支撐。那里周圍盤桓著一條灰色大蛇,它仍在與強大的堯族纏斗,變成了守在神國前的最后壁壘。
是使徒奈菲麗大人,她在用法術阻擊堯族前進的步伐,然而環山之蟒的身體卻已千瘡百孔。
達特尼只覺得悲涼和心酸。
因為在奈菲麗身后,那龐大無比的賁騎軍神國,正在飛速升入云端。
賁騎軍逃了。
賁王拋棄了這里還在戰斗的戰士們,包括她倚重的使徒奈菲麗。
達特尼心情很復雜。
他永遠失去了回到家鄉的機會,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這里其他滯留者一樣。
另一方面,他又松了口氣,不會再回去被當逃兵處置。
現在,他要學著在這個新世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