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鐵塞都會記得那一天。
他原以為不過是武修協會的一次普通任務,卻沒想是邁入了修羅煉獄。
協會告訴他,在北方新大陸的一片古怪之地,死了幾個冒險家。
死亡本就是冒險的一部分,但殺死冒險家的人將他們尸體串在長槍上風吹日曬,拿來示威和嘲笑。
幸存的冒險家們逃了回來,請求協會能前去解救被困的同伴,并將三個冒險家的尸體帶回來,讓他們魂歸故土。
鹽城和堯城商議后決定營救,交給武修協會執行。
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如此兇殘暴戾的公然惡行,這不僅是對人命的蔑視和褻瀆,也是對堯城和鹽城的正面挑釁。
行兇者是一支裝備了盔甲和武器的叛軍,他們軍陣整齊,人數眾多,很可能所謀不小。
這次任務就是拯救被困的三名冒險家,爭取將另外三具尸體帶回來,順便調查這一群人的目的和老巢。
鐵塞抵達北方新大陸的酒館,見到了另一個人。
對方穿一身甲胄,外面披了件麻布長袍。鐵塞一眼認出了幽靈甲,交流得知,對方果然是一名幽靈。
幽靈叫藥莆,她是一名資深醫師,擁有治療的能力。這次過去不僅是帶回尸體,她也想要將三個亡魂喚醒引回鹽城。
通過幽靈甲,藥莆發出帶著滋滋雜音的聲音:“你擅長什么?”
鐵塞如實說:“我擅長素寫和繪制地圖,戰斗經驗不多。”
“沒事,有我。別看我是一個醫師,其實我經常和沙蟲和食人蟹打架,它們受傷后,我再給它們治療。”
藥莆用指鎧拍了拍胸口,發出哐哐的金屬撞擊聲。
“那么,就麻煩你多出力了。”鐵塞說。
出門在外靠朋友,能有人幫一手總是好的。
“還有一個武修士。”藥莆問:“你知道是誰嗎?”
鐵塞說他也不知道。
這次任務發布很急,因為被困者時刻可能遇險,尸體隨時可能被徹底毀壞。協會也是立即對留在鹽城的武修士直接發布了任務,選定了他們三人。
“說的是酒館外碰頭,不如我們出去看看。”鐵塞提議。
兩人走出酒館。
藥莆一眼注意到門口正在啃土豆的斗鍬甲,顯得很有興趣:“沒想到這里居然有人能馴服這家伙。”
鐵塞解釋說:“不是馴服,它是同行的伙伴。”
“這是你的坐騎?看不出來啊,你有點本事。”
藥莆肅然起敬。
“不是坐騎…是伙伴。”鐵塞強調。
很多人都將斗鍬甲看做是高級馬匹或是超凡斗獸,這不對,它們是一種崇尚冒險的戰士。
這頭斗鍬甲本是跟著美食家農饞,后來農饞到薩尼羅去當大廚,就將斗鍬甲托付給鐵塞和他繼續冒險。
鐵塞忽然注意到,酒館旁站著一個人。
這人裹了件舊棉衣,頭戴氈帽。他看起來年紀很大,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右臂被密密麻麻的繃帶纏緊,似乎受了傷。
鐵塞眼力極好,他心里一陣激動,快步過去。
“鹽久先生。”
他努力壓低聲音:“居然能在北方看到您,您在這里修行嗎?”
老人對他露出一個笑容,擠出臉上的深邃皺紋:“你們是接了協會任務來的吧?”
“是的。”
鐵塞一愣:“您難道…和我們一起?”
藥莆也湊過來,她這回也嘶了一聲:“大修士鹽久!我…我一直很佩服您。”
鹽久輕聲說:“隨我來,邊走邊說。”
他在前面帶路,一路走入了冰雪山中。
“這次任務,協會對你們說的很有限,因為很多事需要保密,而且只能由可靠而經驗豐富的武修士才能執行。”
鹽久口中吐出白氣,緩緩說著:“我們的確是要去救回三個冒險家。在進入之前,我需要你們將渾身涂成藍色,暫時偽裝成腐化者中的一員,沒有我允許之前不能恢復容貌和暴露自己身份。”
“因為,我們要跨入另一個世界。”
鐵塞和藥莆都聽得腳下一僵。
“那個世界,叫做烏濟王國,是一個正在爆發神戰的世界。”
“跟著我,過去你們就知道了。”
老人一路翻山越嶺,越過了一片片冰原,前方忽然豁然開朗,進入砂石遍地的丘陵。前方是一望無際的山巒,植物很少,但和后面銀裝素裹的冰天雪地就只有一條線之隔。
三名武修士越過邊界,執行任務。
來到烏濟王國已經有一個月,鐵塞對這里的一切從最初的興致勃勃,到驚訝贊嘆,再到遺憾,再到如今的同情和憤怒。
這本是一個獨立的王國,王國的人民過著簡單而平靜的生活,如今卻被外來的無畏帝國徹底打破,遭到大肆侵略和殺戮,隨時面臨亡國的威脅。
烏濟人不會說話,雙眼通常是金子或銀子,而且因為血肉特殊,他們在身體上涂上黑烏泥,以避免觸碰到水,一碰水他們就會燃燒和爆炸。
他們看起來模樣奇怪,不會說話,但并不笨。烏濟人會制作地行舟,會用石頭雕刻成各種小人、宮殿、馬和樹,他們是天生的雕刻家和石匠。
有的烏濟人會在身上黑泥里留下一個代表自己名字的東西,比如說一個掌印,一根樹枝,或者各種石雕,那就是他們的名字。
有一位烏濟人在身上鑲嵌了幾枚松果,鐵塞叫他烏果。烏果送給鐵塞一塊石雕,石雕刻著鐵塞的臉,連每一根頭發都刻得清晰無比,這種工藝放在鹽城必定是價值連城。
作為回禮,鐵塞給他畫了一幅肖像。
烏果很開心,他指了指紙張,連比帶劃,又是揮舞雙臂,又是撿起地上帝國士兵留下的盾牌和長矛揮舞。
鐵塞看懂了。
他給烏果畫了一幅戰場圖。畫上的烏果揮舞長矛,和其他烏濟人一起發起了反攻,正在追殺帝國軍隊。
烏果喜歡得不得了,拿著畫到處給人看。
他摳下了自己的金子左眼,送給鐵塞作為感謝。
鐵塞沒有收。
他只覺得難過。
作為一個繪畫者,他從未有像現在一樣沉重。
有一天,無畏帝國似乎突然失去了耐心,開始瘋狂沖擊防線。沙蜥背上的巨型弩機射出一枚枚柱狀弩炮,防線上一片混亂,爆炸聲此起彼伏。
帝國軍團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轟炸和箭雨,最前面的長矛兵和盾牌兵不斷往前推進,和烏濟戰士進入了白刃戰。
鐵塞親眼見到,有兩個烏濟人身體被打穿,渾身燃燒,他們在最后時刻拼命沖出陣線跑向敵人,想要在敵人中爆炸。可片刻他就被帝國的投槍和帶火的弓箭射倒,炸成一地碎片。
每殺死一個烏濟人,帝國士兵都會蜂擁而至,將尸體中的碎片收入囊中,這些對他們來說是價值連城的戰利品。
那天以后,鐵塞再也沒見過烏果。
鐵塞畫了一幅又一副的畫,記錄他看到的一切:勇敢又膽怯的烏濟人,士兵對尸體的瘋搶和大笑,奔跑的自爆者,諂媚的投降者,還有更多的默默無聞、站在防線上一步不退的戰士們。
這些都是他從未見過的畫面。
在堯神庇護下的世界,不曾有過這樣的慘狀。
鐵塞曾以為,與超凡生物的生死斗就是最殘酷的考驗,窮困潦倒是人生不幸的序章,求而不得則是每一個人最遺憾的結果。
現在他發現,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真正的殘忍是沒有下限的,甚至憤怒都變得毫無意義,只會讓人深感無力和渺小。
鐵塞開始一刻不停地拼命繪畫,他要將這里最真實的場景全部記錄下來,告訴堯族的同胞這里發生過什么,用紙和筆去記住那些不斷倒塌的高大地拱,去留下死去和正在死去的一個個烏濟人…
他陷入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
一張張紙連在了一起,畫仿佛擁有了生命。
死去的烏濟戰士從紙張上站了起來,他們僵硬黝黑的臉上露出笑容,戰士們朝他揮手,然后義無反顧奔赴戰場。
鐵塞握炭筆的手磨出了血,這些血融入了畫中。
他迷迷糊糊中,看到了烏果。
烏果第一次開口,對他開心地說:“我的朋友,我們勝利了,我們的王國打贏了這一場偉大的衛國戰爭!請您再給我們畫一幅畫吧。”
鐵塞笑著說,好,好,太好了,我這就畫。
再次醒來時,鐵塞只覺得自己沒了魂兒一樣。
醫師藥莆帶著滋滋的雜音說:“你差點命都沒了。畫畫也會畫死人的嗎?還好我帶了很多草藥,才把你撿回來。”
旁邊的老鹽久則是看向鐵塞,一臉欣賞:“他已經突破了自己,在這里領悟了屬于自己的能力。那些畫是了不起的杰作。”
“這些畫有取名嗎?”
鐵塞沉默了一會兒:“它們叫《王國的黎明》。”
他希望,黑暗終會散去。
“真是一個好名字。”
鹽久一臉嚴肅地說:“神明降下神諭,血騎士大人正在整備腐化者軍團,真正的反攻馬上開始,戰爭即將結束。我們的任務也被正式允許執行。”
“諸位,我們一起去救回同胞吧。”
鐵塞用力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