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959年10月23日,星期五。
唐植桐起床推開門,凍了一激靈,感覺都快哈水成氣了。
雨沒有停,只是小了很多。
像這種牛毛小雨,河南稱為“落星”,唐植桐老家稱為“夢星”,都是很唯美的雅稱。
唐植桐以前大學的時候選修過一門民俗課,老師專門講到了各地的方言及來源。
老師說語言是一個非常有生命力的東西,很多地方的方言來自洪洞大槐樹,隨著移民傳播到全國各地。
并舉例說了一個詞“解手”,因為明初移民時,當地百姓大多不情愿,所以采取了強制措施,是綁著手背井離鄉的。
一旦有人想去廁所,就需要喊官差:“大人,麻煩您幫我把手解開,我要上廁所。”
后來,解手便成為了上廁所的代名詞。
時至今日,如果有人仍以“解手”來代指上廁所,那其祖上十有八九跟明初的移民有關。
“鳳珍,下午雨停的話,你就把雨衣給靜瑩,讓她帶回家。”出門的時候,唐植桐囑咐道。
“嗯。”鳳珍話依舊不多,不過臉上的表情比之前生動了很多。
唐植桐來到郵電學院,上了一上午的課,下課吃午飯的時候發現有幾位同學因寒冷而縮脖子揣手,其中就有谷漫蒼。
唐植桐一拍腦袋,完犢子了,自己這幾天一直忙,忘了周老師早前的交代,厚棉衣、厚被褥啊!
匆匆吃完午飯,唐植桐也顧不得午休,先從自己宿舍查起。
“漫蒼、盧石,你們是不是沒帶厚棉衣來?”唐植桐拿著個小本本,打算將全班缺少厚被褥、厚棉衣的都記在上面,然后跟周老師火速反饋一下。
“我爸還沒給我寄過來。”盧石有些不好意思。
谷漫蒼則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
“沒啥不好意思的,家庭困難不丟人,學院會力所能及的給大家提供幫助,來,身高體重跟我說一下。”被褥尺寸就算了,這個是均碼,記錄身高尺寸有助于確定分配合身的衣服。
至于其他幾位委培生嘛,盡管是走走過場,但唐植桐也沒落下:“哥幾個,有沒有缺少被褥、棉衣的?”
“唐老師,我們就不給學院添麻煩了,自己想辦法解決。”路堅等人紛紛說道。
“好嘞,我去其他宿舍轉轉。”唐植桐笑瞇瞇的點點頭,轉頭去了其他宿舍。
連帶自己在內六個委培生,都是有工資、布票拿的,若是在這上面占小便宜,傳回原單位,輕則丟人,重則丟職。
在男生宿舍轉了一圈,唐植桐發現來自農村的男同學都沒有準備厚被褥、厚棉衣,來自工人家庭的相對好一些,只有極個別男同學可能會凍著。
唐植桐將這些同學的信息都登記在冊,下午上課的時候,特意早去了一會教室,把柳長玲喊了出來。
“柳長玲同學,咱們班女生,有誰家庭比較困難,現在還沒有厚棉衣、厚被褥嗎?”唐植桐開門見山的問道。
“這個也能解決嗎?”柳長玲睜大雙眼,不可置信的問道。
“瞧你說的,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要相信學院嘛。”大學生不發給個人布票,但學院肯定會爭取一部分,拿這部分來補貼家庭困難的學生,錢上的缺口就用每人兩元的份額,當然,這些是可以做,但是不能明說。
“那太好了,我真沒想到學院會這么無微不至的照顧大家,我這就把大家叫出來。”柳長玲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雷厲風行。
“把女生都叫出來吧,幾句話的事。”雖然是同學,但接觸不多,唐植桐對幾位女生并不熟悉,他生怕碰到小仙女,事后翻舊賬說自己不統計自己、不民主云云。
“行。”柳長玲風風火火的走進教室,又風風火火的帶著其他五位女生出了教室。
好在沒有出現唐植桐擔心的場面,女生都很自覺,最終確定了三個,而且大家都認同。
上完課,唐植桐先去了周老師的辦公室:“周老師好,咱們班部分同學家庭困難,沒有厚被褥、厚棉衣,我統計了個名單,您看看是否合適。”
“放著吧,我一會看。后勤處的魏老師昨天專門跑我這一趟,你做的很好。”周老師推推眼鏡,和顏悅色的夸獎道。
“我做的還遠遠不夠,作為生活委員,已經深秋,卻沒有考慮到天氣的變化,名單統計晚了,耽誤大家的取暖,我非常自責,我接受大家的批評。”唐植桐身為生活委員,在這一點上面確實有些失職。
“沒事,你提前統計也沒用,昨天老魏說制衣單位還沒備齊貨,今年棉服會晚一些發放。”周老師沒有批評唐植桐的意思。
“唉。”唐植桐嘆口氣,自己也沒啥辦法。
“你先回去吧,等來了衣服再通知你。”很多事周老師也力有不逮,揮揮手趕人。
唐植桐從辦公室出來,沒有著急回家,而是回到593班的教室,把谷漫蒼和盧石叫了出來。
“盧石、漫蒼,棉服、被褥要晚幾天才能發下來,離著供暖還有段日子,你們先用我的被褥吧,反正我也不在這住。”都是一個宿舍,唐植桐晚上不住這,生怕兩位家庭困難的舍友凍著。
“唐老師,不用,我們湊合湊合也挺暖和的。”盧石擺手拒絕道。
“沒事,都一個宿舍的,別嫌我蓋的埋汰就行。”唐植桐想的有點多,還以為盧石、谷漫蒼怕把自己的被褥弄臟,就委婉的表達自己不介意。
“不是,我們不嫌臟,也不是,是我們有辦法。”谷漫蒼連忙擺手辯解,由于感動,一時話也說不利索。
“唐老師,我跟漫蒼合鋪睡,既暖和,還不麻煩大家。”盧石替谷漫蒼把話補全。
“嗯,嗯,可暖和了。”谷漫蒼在一旁不住點頭。
“那也行,等有需要的時候再把我的拿過去。”唐植桐拍拍兩個舍友的肩膀,沒再說別的。
放幾十年后,很難想象兩個同宿舍、取向正常的男生睡同一個被窩,但眼下就這么發生了…
唐植桐沒有再回教室,而是直接去了市場。
吃火鍋,總得有鍋吧?
唐植桐去年在工地那邊協助供銷社收購物資的時候,曾有村民拿著火鍋過去賣,紫銅的,非常漂亮,一看就是過去地主老財或者有錢人家用的東西。
唐植桐當時很眼饞,即便來這邊之前去飯店吃老式火鍋,鍋也是以黃銅為主,紫銅非常少見。
紫銅,也有人稱之為紅銅,大部分宣德爐就是用的紫銅。
收購物資嘛,唐植桐肯定要按廢品價計算,黃雜銅1.5元/斤、紫銅2元/斤。
結果那村民死活不同意,嘴里說著這是大戶人家用的精品云云。
眾目睽睽之下,唐植桐自然不會答應,如果答應了這個,后面那些討價還價怎么辦?工作還干不干了?
最終,這筆交易沒有達成。
這次,唐植桐打算去市場上尋摸一下,看看有沒有紫銅火鍋。
四九城有很多市場,規模較大的有琉璃廠、東安市場、西單商場、東四市場、勸業場等,以國營、合營為主,每個市場主營業務不同,但都有舊貨市場、委托門市部等。
此外還有一些集市,比如護國寺廟會、白塔寺廟會,以個體為主,去年的時候花市大街東邊還有個白橋集市,也叫白橋曉市、東曉市,但由于某些原因,這個集市前陣子取消了。
護國寺廟會每逢農歷一、二、七、八、九、十有市,而白塔寺每逢農歷三、四、五、六有市,這兩個地方將小攤販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今天是農歷九月廿二,是護國寺的場子,護國寺廟會在護國寺大街,臨近新街口大口,正好在唐植桐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護國寺這邊賣的東西挺雜,百貨、小吃、衣物、古玩、字畫、花鳥魚蟲都有。
唐植桐第一次過來,寄存了自行車,又遞了顆煙,才打聽清楚有哪幾家賣火鍋,唐植桐優先無視了合營店,先奔著個體的小攤去。
“勞駕,這鍋能上手嗎?”唐植桐先來到一小攤前,非常有禮貌的問道。
“能看,您隨意,別掉地上就成。”攤販很好說話的樣子。
現下沒有多么講究,哪怕是正兒八經的古玩,直接上手的也不在少數,稍微講究點的可能會洗把手,用毛巾好好擦干凈再上手。
至于帶上手套上手?可拉倒吧,別人不知道,唐植桐可是看過老視頻的,前年定陵挖開后,沒一個戴手套的,直接下手薅!
“爺們,這可是難得的好東西,原先宮里的東西,正兒八經的御用。”攤販看唐植桐看的專注,一看有門,張口就忽悠。
“御用?御用的不得雕個龍畫個鳳?”唐植桐哪懂這些,他只是看這個火鍋漂亮,是個紫銅的,檢查一下焊縫,萬一這玩意漏水,買回去樂子可就大了。
“瞧您說的,這可是要過火的,誰敢把龍啊、鳳啊的放火上烤?您說是不是這個理?”攤販的歪理一套接一套。
“呵呵,說個實在價,能成我拿著。”唐植桐看了一遍,沒發現有漏,其他部位雖然有磨損,但都不影響使用,將火鍋放下,問道。
“看您也是個懂行的,咱商量商量。”攤販說著,朝唐植桐伸出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拿著個帕子。
“我不會拉手,您直接說價。”唐植桐拱拱手,一會還得去加工爐子,沒空在這墨跡。
“成,您爽快,我也爽快,這個數怎么樣?”攤販先伸了兩個手指頭,又張開手掌晃了晃。
“嚯,您這要價比新的都貴,我再轉轉。”唐植桐站起身來,抱個拳,已經有了走的打算。
“哎,爺們,價格好商量嘛,這可是老物件,能傳世的。”攤販也隨即站起身來挽留道。
“在我眼里,這就一火鍋,拿來涮個菜用,您要非說是老物件,我可不敢用。”唐植桐笑笑,掏出煙,散了一顆給商販。
“謝了,爺們,那我給您抹個零?”攤販接過煙,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夾在了耳朵上。
“論斤稱吧,紫銅兩塊錢一斤,我再給您添兩塊錢辛苦費。”唐植桐自顧自的點上煙,說了個報價方案。
“嘶得嘞,今兒還沒開張,跟您討個利是。”攤販眉頭一擰,后牙槽一咬,表現得非常不舍,像是下了大決心、吃了大虧一般,接受了唐植桐的建議。
攤販干這行,慣會看人,他知道只要不答應,眼前這人會立馬轉身走人,這個鍋本來就是鄉下按廢品價收來的,已經壓手里有段日子了,就眼下這行市,誰家還涮火鍋吃?能賺兩塊就賺兩塊吧,見好就收。
唐植桐達不到“一把抓”的境界,但去年那一陣子“便民服務”也沒白干,現在一上手,就能掂量個八九不離十。
攤販從旁邊小攤上借了桿秤,勾上火鍋,五斤二兩,跟唐植桐預料的重量差不多,十二塊四拿下。
人多眼雜,唐植桐也沒往空間里塞,只能單手勾著環,叮鈴啷當的往下一個攤位走。
雖然跟小王同學申請的專項資金有點不大夠用,但唐植桐不想再跑一趟,先用小金庫的錢墊上吧。
這個攤位也有火鍋,同樣是紫銅的,還不止一個,不過有顧客正在光顧,攤主在一旁伺候著。
“伱跟我說這是宮里出來的?你見過宮里的火鍋什么樣嗎?那起碼得是個掐絲琺瑯的,你這個撐死了是東來順的。”顧客是個老頭,說話跟逗悶子似的。
唐植桐在旁邊樂了,市場上這些攤販是一個老師傅帶出來的嗎?話術都一樣。
“這事還得是您呢,看的真準,這就是以前東來順的家伙。”攤主被老頭噎的一愣一愣的,但開門做買賣嘛,也不敢還嘴,賠笑的同時還得順著說。
“你倒會借坡下驢。”老頭一眼攤主,將火鍋端遠了,瞇起眼來看的仔細。
“小兄弟,你有看上眼的?”攤主暫時舍棄老頭,站起來瞥了一眼唐植桐手里的火鍋,打招呼道。
“我想要個火鍋。”唐植桐將煙頭扔地上,踩滅,和氣的說道。
“那您看看這個。”攤主一聽來了買賣,彎下身子將老頭旁邊的另一個火鍋端起來,放到了唐植桐身前。
老頭也瞅見了唐植桐,在一旁支棱著耳朵聽了兩人對話后,插了一句話:“爺們,你看我們倆都要,價格合適,我們倆都拿一個。”
“老爺子,您說笑了,咱這鍋,各個不一樣,一鍋一價。”攤主笑笑,沒敢應,他又不傻,自然能看出這倆人不是一伙的來,何況唐植桐還拎了一套火鍋,說不定只是過來比個價而已。
“小伙子,你說句話。”老頭見攤主不撒口,也知道癥結所在,轉頭跟唐植桐說道。
“您還真不見外。”唐植桐樂了,不過也樂的見有人幫著討價還價,達不到自己心理價位,大不了不要嘛。
想明白后,唐植桐跟攤主確認道:“我是真要買,只要鍋不漏,價格合適,我就拿一個。”
“聽見沒?來,拉個手。”老頭將手中的鍋放下,拍拍手,又問道唐植桐:“小伙子,你手里這套什么價?”
“按斤稱的。”唐植桐笑笑,將剛買的這套放下,端起這邊的檢查有沒有破損。
攤主無奈了,也不知道今兒怎么就遇見這么兩個活寶,苦笑著伸出手,跟老頭勾在一起后,蓋上一塊帕子。
“你猜我為什么來淘個舊鍋?”勾了兩次后,老頭不滿意,朝攤主發問道。
“圖便宜唄。”唐植桐嘿嘿一笑,將火鍋放下,這套也沒毛病,能用。
“按你的價,東來順都得因為買不起鍋關張。來,來,再來。”老頭很滿意唐植桐輔助,又跟攤主在帕子下較起了勁。
你來我往,最終老頭笑了,攤主也笑了,苦笑。
“多少錢?”唐植桐站起來拍拍手,價格合適就掏錢,要是不合適,拎起火鍋,撒丫子跑!
“十一塊七。來,找錢。”老頭回了唐植桐一句,掏出兩張大黑十遞給攤主,至于旁邊小伙子買不買,管自己什么事?反正自己這個就這價。
攤主看看錢,再看看老頭,這不是個沒錢的主啊!
不過,攤主沒接,而是看向唐植桐,意思很明確,這可是團購價,你掏不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