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接過馮景呈上來的劄子,打開來看了一眼,就笑了起來:“相公們這么心急嗎?”
郭忠孝躬身答道:“都堂希望,朝廷可以盡快恢復正常…”
“嗯!”趙煦點點頭:“就按相公們的意思去排班吧!”
“諾!”郭忠孝再拜陛辭。
等郭忠孝離開,趙煦的眼睛就顯得有些凝重了。
他對自己身前的馮景吩咐道:“馮景啊,去一趟吏部,叫吏部侍郎入宮來見朕!”
“諾!”
吏部官署,是元豐五年后,才搬到的尚書新省。
而尚書新省,是用的過去殿前司的三班院以及一部分其他老舊廢棄官廨修建而成。
其位置在都堂的西側,靠近皇城的西角樓。
整個尚書新省,規模龐大,光是官廨就足足有三千一百間。
如此眾多的官廨,就如同群星環繞著月亮一樣,將都堂的令廳,拱衛在正中心。
吏部官署,就在這尚書新省的最北側。
所以,馮景只需要走出內東門,抬腳就能走到吏部官署之前。
他到吏部的時候,王子韶已經整理好了所有需要的材料。
全部是官告院中留檔的有關大臣的告身棱紙。
大宋的告身,所用棱紙的多少、大小、形制是與大臣的本官官階,直接掛鉤的。
一般是一式兩份,一份交給除授官員,一份由吏部存檔留底。
馮景來到王子韶的令廳中,就看到了那些已經被整理好,裝在了一個匣子里的棱紙。
這就讓馮景大為吃驚了!
這衙內鉆怎么知道,官家的心思的?
便抱著一半學習,一半好奇的心態問道:“王藻鏡,您這是在?”
王子韶笑了笑,對馮景道:“吾知都堂已請了太后娘娘旨意,乞將應覲大臣,引見于官家…”
“便命人將,都堂已除授或官家親除之大臣告身,從官告院中取了出來,以備官家隨時垂詢!”
說著,他就看向馮景,問道:“邸候此來是?”
馮景頓時心生欽佩,心道:“難怪這位藻鏡,雖名聲狼藉,卻在大家之前,圣眷日隆!”
便鄭重的對王子韶道:“吏部,有旨意!”
王子韶當即整理好衣冠,來到堂上,面朝大內福寧殿方向,跪下來拜了三拜:“臣恭聽德音教誨!”
“大家口諭:詔吏部侍郎入宮覲見!”
王子韶再拜:“唯,臣謹遵德音!”
心下卻是雀躍起來。
他上任已經好幾個月了。
但是,能到御前單獨匯報工作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
一個月也未必能輪得上一次!
所以,每次機會都是彌足珍貴的。
起身后,王子韶就堆著笑,悄悄的塞了一張交子給到馮景手中,低聲道:“懇請邸候提點一二…”
“官家今日詔對,可是與都堂上奏的有關大臣覲見履歷有關?”
馮景沒有說話,只是將那張交子,塞到了袖子里,然后轉身道:“藻鏡既接了旨意,便隨我來吧!”
王子韶何等聰明的人?立刻懂了!
確實是與都堂進的覲見大臣班次有關。
立刻就捧起了自己的裝著大量告身的匣子,快步跟上了馮景。
一路上,他都始終與馮景保持著三步左右的距離。
直到,在到了福寧殿前,馮景讓他在東上閤門前等候傳喚的時候,馮景才終于低聲與他說了一句話:“藻鏡…通見司安排的覲見班次,大家已經恩準了…”
王子韶頓時感激的看了一眼馮景。
這句提點,價值千金!
這意味著,官家關心的東西,大概率與通見司安排的第一批入覲大臣有關。
這樣的話,他就針對性的,趁著還沒有面圣的時候,強化相關方面的記憶。
一刻鐘后,馮景從福寧殿出來,對他說道:“藻鏡,大家有旨意,請藻鏡到東閤靜室面圣!”
“諾!”王子韶向著福寧殿東閤的方位再拜:“臣謹遵德音!”
便跟上馮景,從東上閤門的回廊,進了福寧殿,然后被帶進了福寧殿的東閤。
這里,如今已經隱隱有著大宋中樞的功能。
因為官家每次與大臣議事,幾乎都是選在此地。
尤其是那東閤靜室的地位,越發重要。
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事情,是在那個小小的房間里做出來的。
但,所有人知道,那個地方的重要性,正在日益提高。
而王子韶雖然之前曾多次被詔對。
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帶到這個目前公認的中樞,走到那間甚至可以決定宰執命運的靜室前。
所以,他多少有些緊張。
在進門前,王子韶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才勇敢的邁步走過了那重帷幕,進入了那間小小的靜室之中。
一進門,他首先聞到的是一股淡淡的松香。
這種松香就是很平常的那種松香。
很多汴京的主戶(有產者)家里會熏的那種。
市價一斤不過十余文而已。
這就讓王子韶內心大為震撼!
因為,當今的官家,在節儉方面,并不只是說說。
他是真的身體力行!
這兩年來,市面上出現了大量宮廷的香藥就是明證!
于是龍腦、沉香的價格,在兩年間完成了大跳水。
現在汴京市面上,一兩龍腦的價格都快趕上熙寧元年時的低點了——當年的汴京龍腦價格雪崩,一兩市價低至一千四百文。
而當年導致龍腦市場雪崩的原因,是天災——英州這個龍腦的產地,發生了森林大火,燒盡了無數梓樹,這些梓樹被大火焚毀后,留下了漫山遍野的龍腦。
大量龍腦入市,直接把龍腦價格打崩。
而現在的龍腦價格,每兩已跌到了兩貫多一點,不足一千六百文的水平。
之所以這么低,是因為龍腦第一消費大戶和存量中心——大宋的內香藥庫,開始將大量庫存的香料大甩賣。
在內香藥庫的大甩賣下,不止龍腦。
所有的奢侈香料的價格,在過去年都在不停的下跌。
皇室在清倉自己的庫存香藥。
這是比任何宣傳,更能向朝野證明,天家倡導節儉的決心!
這也是很多舊黨士大夫們,雖然對新黨占據著很多關鍵位置,同時新法沒有完全廢除很不滿,但他們卻沒有和過去一樣,對朝廷陽奉陰違的原因。
因為,在這些人眼中,當朝的官家,除了沒有合他們心意,將新黨和新法趕盡殺絕,徹底廢黜外。
在其他的所有事情上,似乎都與他們保持了同步。
簡直就是詩書中走出來的明君模版!
張敦禮案進一步加深了舊黨士大夫們對此的看法。罪臣張敦禮,都已犯下了如此重罪!
天子,卻還想給其體面!
甚至沒有株連張敦禮的父母兄弟——只是流放而已。
其他涉案人等,如法云寺的秀在僧等人,也都是很寬厚。
僅僅只是抄沒其家產,并判斬首而已。
并沒有將其全家戶籍一筆勾銷!
他還下詔,讓開封府以壽康公主的名義歸還了,張敦禮欠王敬、常善兩家的錢帛。
畢竟,千年來,誰見過皇帝把進了自己的兜里的錢掏出來去還給老百姓的?
于是,將要撲買的抵當所在民間的信譽飆增。
許多廂坊的商賈,都開始將錢存到抵當所去。
這也使得,抵當所的熱度再次升高。
腦子里正想著這些事情,王子韶就聽到了那個端坐在靜室帷幕中的官家的聲音:“藻鏡來了?”
王子韶一個激靈,趕緊面朝帷幕,拜了四拜:“吏部侍郎臣子韶,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朕萬福!”官家說道:“卿且起來!”
“馮景啊,給藻鏡賜座、賜茶。”
“謝陛下隆恩!”王子韶再拜起身,小心翼翼的坐到了馮景搬來的一條瓷凳上,然后接過了奉上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
下一秒,王子韶的身體就打了個冷戰。
因為,帷幕中的官家,忽然問道:“藻鏡啊,王司空近來可曾有書信入京?”
他的恩相王安石,目前就是以司空、荊國公在江寧隱居。
所以…
官家是一直有在默默關注恩相?
所以…
官家是真的向著新黨的!
王子韶在震驚之后,就是雀躍不已。
他當即奏道:“奏知陛下,王司空今在江寧,興學倡道,聚天下寒士,欲效圣人有教無類!”
“臣曾書信與司空,請南歸江寧,為司空書院一教習…”
“奈何司空不允,勉臣在朝,忠心陛下,忠心社稷!”
這就是他給自己貼金了。
今年王安石在江寧重新出山,開始興學的時候。
他是寫了信過去,也禮貌的表達了一下敬意和支持。
王安石也確實給他回信了,禮貌性的感謝了一下。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畢竟,王子韶從來不曾在經義學術上有什么作為、名聲。
他就是個官迷。
為了進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官迷。
想當年,他為了不影響自己的仕途,父母去世,都是隱匿不報。
然后被張商英抓著狠狠的彈劾,因此獲罪被貶。
一般這種背負了不孝罪名的文臣,在大宋官場上是舉步維艱的。
但,王子韶不愧是衙內鉆。
向上管理的功夫,扎實無比。
沒幾年,他居然就靠著扎實的政績和強大的鉆研本領,再次高升回朝。
不過,因為向上管理實在太厲害了,所以,他的名聲在士林中算是臭完了!
當初,熙寧有‘十鉆’之號。
到得今天,當年的‘十鉆’已只剩下了王子韶與鄧綰兩個人獨美。
其他八人,不是泯然眾人,就是已經死了。
可見,這王子韶的能耐!
趙煦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
所以,他也只是提醒了一句:“司空為國儲材,朕甚嘉之!”
“藻鏡在吏部,當多加注意,司空書院中的人才!”
“不可使野有遺賢!”
“要舉賢不避親!”
王子韶當即歡喜的拜道:“臣謹遵德音教誨!”
王子韶這種人,最怕的從來不是困難。
他最怕的是不懂上面的喜好,擔心馬屁不小心拍到馬腿。
所以,上任以來,他都是小心謹慎的完成著都堂的任務,同時想方設法的領會著宮中意圖。
但,因為趙煦很少對新舊兩黨表態。
所以,他大抵維持著平衡。
只有那些明確有靠山,或者明確得罪了官家的人,才會被特殊對待。
如今,官家既松了口,那他自然知道怎么做了?
江寧推薦的學官,全部開綠燈!
該升遷的升遷,該提拔的提拔!
官家都說了嘛——不可使野有遺賢!更要舉賢不避親!
同時王子韶也知道了,官家是一直有關心恩相的。
“看來,以后得多多寫信去江寧了…”
“正好…我那兩個小兒子,也都到了要進學的年紀,送去江寧,讓他們拜在恩相門下求學,正合適不過!”
趙煦對王安石的安排,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帶過,就不再提了。
對他來說,與王子韶招呼一聲,就算是兌現了對王安石按照他的心意,召集大量術算學者,建立江寧書院的一階段獎勵了。
王安石須得繼續拿出成績來,他才能繼續兌現其他的獎勵。
對現在的趙煦來說,新舊兩黨,在他面前都是一視同仁——平等的被他壓榨、pua!
不能被他壓榨和PUA的,等于沒有價值,必須被優化掉。
譬如范鎮——他居然連羊毛都不肯給趙煦薅。
簡直太壞了!
所以趙煦對這位元老,只是隨便封了個蜀郡公就打發掉了。
當然,在現代留學十年的趙煦很清楚,大臣們就像打工人。
絕大部分人之所以肯被他壓榨,被他PUA,純粹是因為趙煦能讓他們光宗耀祖,升官發財。
所以,趙煦對大臣們的賞賜,從不吝嗇。
特別是對那些不要錢的榮譽,素來大方!
他正日益的向著一臺無情的績效機器進化。
大臣將政績、功勛喂進去,吐出來的肯定是官爵、待遇。
同樣的,誰要是瞎胡鬧,亂作為,那么趙煦吐出來的也必然是相應的懲罰。
故此趙煦開門見山的對王子韶說道:“都堂今日送來了明日覲見的大臣班次與名單…”
“其中有些人,朕不大熟悉…”
“卿是朕的藻鏡,朕想問一問卿,這些人的履歷、跟腳和官聲…”
王子韶立刻拜道:“陛下垂詢,臣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