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的四月戊戌日(十七),對張敦禮夫婦來說,是災難的開始。
先是,被宮中降旨責罰。
雖然責罰很輕微,很輕微,但卻開啟了噩運的先兆。
然后…
就是御史彈劾張敦禮跋扈、目無君父、欺君等大罪。
緊接著,太皇太后遣使傳召,將他們夫婦招到了慶壽宮,嚴厲斥責。
他們夫婦在慶壽宮跪足了一個多時辰,太皇太后才終于在向太后勸導下,總算暫息雷霆之怒。
眼看著,這事情似乎就要過去了。
一封新的彈章,將他們夫婦推入了萬丈深淵!
京畿久旱不雨,乃國有佞臣!
而方今天下公認,天子圣哲,兩宮慈圣,眾正盈朝!
于是——臣等萬死,愚以為,佞在戚里…今,駙馬跋扈、不法、欺君等事,朝野皆知,物議嘩然!
而——公議皆以為,恐京畿之旱,乃駙馬不法,因而使陰陽動搖,五行失序!
最最致命的,在彈章的最后一句——臣睹春秋之災異,知禍起于細微,患生于所忽!董仲舒曰: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而畏之以威!
今歲以來,災異頻發。
先是地動于少華山,西岳搖動。
三月以來,京畿久旱,麥禾不生!
此豈非災異乎?
句句誅心,皆是不測之言。
太皇太后看完彈章,臉色鐵青。
當時就下令,派人將張敦禮夫婦檻送回府。
還下詔,要召集大宗正、刑部以及大理寺商議。
本以為,這噩夢到這里,也該結束了。
但,到了第二天,四月已亥日(十八),已經消失的常敬,忽然現身開封府,并敲響了那面已經很久沒有人敲響的登聞鼓。
鼓聲震動街巷!
開封府被驚動,等開封府的官吏,聚攏到那面登聞鼓下的時候。
這廝,敞開衣裳,將隨身攜帶的血書,公示給所有人看。
血書上,一字一句,將張敦禮與法云寺秀在和尚勾結,欺詐信眾,聚斂民財,開設質庫,私設公堂,雇無賴傷人,使兇徒害民,逼迫良善…
樁樁件件,一一寫明。
那常敬更是當眾,將血書內容,大聲宣讀。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
關鍵…
那常敬在公開念完血書,便忽然拔刀自刎。
這是以死控訴!
在儒家思想主導的社會中,這種控訴本身就代表了正義!
開封府根本不敢遮掩,直接上報宮中。
于是,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事情,向著不可挽回的余地崩塌。
當天中午,宮中降詔,命駙馬都尉張敦禮待罪。
然后,大批的禁軍,封鎖了壽康公主邸。
刑部、大理寺、宗正寺的官員,先后進入壽康公主邸,奉旨搜查。
御史臺的御史們現場辦公,對所有查出來的文字、圖錄、書畫、詩集,一一核查。
同時,開封府派出鋪兵,封禁了法云寺。
并將包括秀在在內的所有涉案僧人,統統拘押。
但噩夢,還沒有結束。
四月庚子(十九),張敦禮雇的下人出首告發,言曾聽到駙馬詛咒君父,有不忍言之語!
經過審訊,當時聽到的駙馬詛咒君父之語的人,不止一個。
彼此供詞,可以互相印證!
此事一出,朝野震驚!
宮中更是一片寂靜!
“好啊!好啊…”向太后看著御史臺送來的供詞。
她感覺大腦有些暈,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晃晃。
只覺氣短神昏,胸口堵得慌!
左右見了,連忙上前,扶著向太后。
“娘娘…娘娘…”
向太后過了好久,才終于緩了過來。
她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些簽押的供詞,幾乎是咆哮著對左右下令:“立刻!馬上!派人去壽康公主邸!”
“拿著這些供詞,訊問公主、駙馬!”
“他們怎么敢的啊?!”
“他們怎么敢的啊!”
向太后從未像現在這般的失態。
她從小到大,都是個很安靜的人。
但現在,張敦禮是真的踩到了她的底線,觸到了她的逆鱗了!
六哥是那么好,那么孝順的孩子!
這張敦禮,竟敢詛咒六哥早夭!
不可饒恕!
絕對不原諒!
母性的本能,讓她在看到供詞后,就已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驚慌與恐懼。
她已失去了兩個孩子。
不能再失去這最后的孩子了!
這也是最害怕的事情,最深重的夢魘!
而現在,這個夢魘,被張敦禮的話刺激,向太后于是就不可避免的開始了應激。
趙煦看著自己面前的供詞,在心中呢喃起來:“張敦禮啊張敦禮…朕還真沒有冤枉汝!”
“果然是狼子野心啊!”
他微微仰頭,靠到坐褥上,四十五度角仰天,流下一滴眼淚來:“朕…朕何曾負駙馬?駙馬為何如此待朕?”
一副純真少年被現實毒打后的頹廢神色。
左右見著,都是低著頭,不發一語。
實在是,這公主邸的下人供詞,太過駭人了!
根據多位公主邸下人、婢子的供述——駙馬嘗與公主言:“我瞧當今,這般倒行逆施,惹來天怒人怨,佛祖震怒,降下這般災厄!”
“恐怕未必能長久…”
“若有一日宮車…”
至于這些下人為何敢供述?
這就是大宋特殊的時代背景了。
除了皇宮的宮女、內臣們外,其他一切人家的所有仆役,都是雇工!
什么廚娘、婢子、使女…甚至是妾室…
都是白紙黑字,簽了契書,約定了期限的。
平素還好,一旦到了那樹倒猢猻散的時候,這些人就會毫無顧忌的賣掉自己的雇主!
不會和過去一樣,會和東家心連心,一起保守秘密。
當初的陳士儒弒母案以及陳繹閨門不肅案,都是下人出首告發的典型!
這道理,在現代也是一樣的。
除了精神資本家外,哪個打工人會和老板共情?
一個月三五貫錢,就想讓人冒著被族誅的風險賣命?
開玩笑!
平素,東家勢大,下人們就算告發也沒用。
但,一旦到了那樹倒猢猻散的時候,下人們就會果斷賣了東家,去拿官府的賞錢。
這也是趙煦篤定了,只要他想,張敦禮一定會倒臺的緣故!
無他!
雇工制的下人們會出手。
包括,那些張敦禮蓄養的歌女、舞女、門客。
就是,趙煦怎么都想不到,一開始就能挖出這么大的瓜來!
直接就能定張敦禮的死罪了!
慶壽宮。
太皇太后看著回來復命的粱惟簡。
她輕聲問道:“保慈宮太后如何了?”
“奏知娘娘,保慈宮娘娘,還在生氣…”粱惟簡答道:“聽說已是下詔,命有司詢問,并叫駙馬、公主對質!”
太皇太后微微吁出一口氣,嘆道:“太后生氣是應該的!”
換了她,若唯一的依靠,侍奉自己如同親生母親一般的孩子,被人這般詛咒。 她怕是連詢問都懶得詢問了,直接就會派人去賜下一杯毒酒了。
然而…理解歸理解,太皇太后心中,卻依然有些不舒服。
因為這是自垂簾以來,保慈宮第一次,不與她商量,直接下令有司!
太皇太后很擔心,以后保慈宮方面,會與她保持距離。
甚至,對她產生戒備與提防。
太皇太后是知道,自己的那個媳婦的性子的。
平日里看著是低調謙和,也沒什么愛好,只在宮中吃齋念佛,偶爾見見命婦,對向家外戚,也是多有約束。
然而,一旦碰到了她的紅線,那么她的反撲,也將出人意料!
譬如,元豐八年先帝重病后的那些時日。
當時還是皇后的向太后,就悄悄的做了許多事情。
僅僅是太皇太后知道的,就有召見時任右相蔡確的生母明氏,同時遣人以官家的名義,到大相國寺為先帝祈福。
私下里,向太后身邊的嚴守懃、尚宮張氏等內臣、女官,也都是積極秘密活動著。
后來,向太后更是一紙皇后令旨,召回了先帝的心腹,當時已被人軟禁在家的石得一。
并讓這個大貂鐺,到了如今的官家身邊服侍。
這使得官家,掌握了第一股可靠的力量。
然后又借助石得一和他的探事司,將三衙大將,皇城司親事官、親從官們盡數籠絡。
使得官家在立儲前后,就得到了皇城司以及三衙禁軍的效忠。
而在官家順利即位后,那個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的皇后,就再次變成現在的這個對姑后孝順,對大臣尊重的安靜太后。
這兩年下來,幾乎讓太皇太后忘記了,保慈宮的太后,曾有過那樣不為人知的一面。
而現在,在張敦禮的刺激下,元豐八年,那個敢和她頂嘴,敢與她斗爭的新婦,再次回來了。
這讓太皇太后,憂心忡忡,于是問道:“官家如何?”
比起太后,她更擔心福寧殿孫子。
要是因為這個事情,官家對她也有了疏遠。
那張敦禮就該凌遲!
“回稟娘娘…”粱惟簡低聲道:“官家今日在福寧殿書房中,坐了一天了…”
“聽說,書房中曾有哭聲…”
太皇太后聽到這里,忍不住站起身來,準備去福寧殿看看。
但她只走了兩步,就停下腳步,回到了自己的坐褥上。
“且再等等吧!”
她知道,現在就過去的話,難免尷尬。
畢竟,駙馬張敦禮是壽康公主的丈夫,她的女婿。
張敦禮現在做這等孽障事來。
她若就這樣過去,難免會讓輿論以為,她這個太母是在欲蓋彌彰。
于是,她開始埋怨起來:“老身當年就和先帝說過…”
“選駙馬,還是要以勛貴武臣為主!”
“那張敦禮,非功臣勛貴后人,怎可尚公主?”
“奈何先帝不聽啊!”
卻是一點都不管,當年給壽康公主選駙馬前發生的事情。
仁廟愛女福康公主慘死!
正是因此,熙寧三年的時候,先帝才痛下決心,不從勛貴里給自己的妹妹挑駙馬。
壽康公主邸。
此時,已經成為了一個囚籠。
駙馬張敦禮與壽康公主,被分別隔離,軟禁在廂房中。
公主待遇還好些,侍女、下人、器物一概不缺。
但也僅限于此了。
因為,保慈宮派來了向太后身邊的尚宮張氏來到公主邸,親自詢問公主。
張氏是跟著向太后,從向家一起入宮的貼身侍女出身。
其與向太后,名曰主仆,實為姊妹。
向太后派出張氏,這本身就意味著保慈宮的態度——無論如何,必須查清楚!
所以,此時的壽康公主,內心忐忑至極。
她知道,她的命運,從此將要改變。
丈夫,恐怕是保不住了。
就是自己,怕是也會被送到崇真資圣院中修行。
她現在唯一能爭取的,恐怕就是保全自己的兒子。
至少,不能讓愛子淪落到與趙世居諸子一樣的田地——被圈禁在一間不見天日的小房子中,如牲畜一樣被人飼喂。
所以,張氏一到,她只是看了看謄抄的口供,就直接認了,張敦禮當日確曾與她說過這樣的話。
“請夫人回稟皇帝陛下、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陛下…”
“當日,駙馬所言,只是酒后失言…絕無詛咒君父之意!”
“妾本該將駙馬失言,上稟朝廷,自請懲處…”
“然…妾一時糊涂,忘了君臣大義…望乞兩宮慈圣、皇帝陛下寬恕!”
壽康公主很清楚,現在,抗拒是沒用的,狡辯是不可能的。
只會增加宮中太后和天子對她以及她的兒子的恨意。
只有誠心認罪,才有一分生機,才能給她的愛子張秉淵的未來,掙得一絲前途。
舍此之外,是自尋死路!
“至于其他?”壽康公主看著那些法云寺眾人的供述,她輕聲道:“妾婦道人家,只知在家相夫教子,外間事是一概不知!”
張氏看著壽康公主從容的神色,她微微點頭,然后命身后負責抄寫的人,將記錄下來的公主供述文字取來,對壽康公主道:“請公主過目…”
壽康公主仔細看了一遍后,點點頭,然后拿起筆,在紙上簽押供認。
與壽康公主相對體面的詢問不同。
張敦禮面對的是一個全明星的審訊陣容!
此刻,他面前就坐著三個戴著獬豸冠的御史。
正是在這次彈劾案中,出了大風頭的監察御史王覿、呂陶與朱光庭。
而在這兩位御史身后的屏風中,還坐著奉都堂令旨,來這里記錄的秘書少監張商英。
除此之外,在門口把守的,更是御龍第一將的指揮使狄詠。
而在場作為第三方參與進來,旁聽、監督的,則是入內內侍省押班、太妃閣邸候劉惟簡。
“駙馬…”王覿拿著一摞口供,走到張敦禮面前:“這些口供都看看吧…”
“…”張敦禮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話。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口供。
有他家下人的,也有法云寺的供詞。
他只掃了一眼,就搖頭道:“誣陷!都是誣陷!”
他知道承認這些供詞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坐實詛咒君父的罪名!
這是要死全家的!
他可不想死!
王覿靜靜的看著他,道:“記下來,駙馬不供認,當眾咆哮,態度頑劣!”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咳嗦聲。
眾人扭頭看去,見到了來人的身影,是劉惟簡。
就見著這位大貂鐺,輕聲道:“公主已經畫押認供了!”
“自承是駙馬酒后胡言,非是有心!”
張敦禮聽著,咽了咽口水,整個人癱軟下去。
隨后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開始大喊大叫起來:“是…”
“罪臣是酒后失言,非是有意!”
“乞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明察啊!”
在場眾人,對視一眼,都露出會心笑容來。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賺大發了。
他們開了大宋朝的先河!
徹底的扳倒了一位駙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