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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章 躁動的御史

  呂陶派去跟蹤的人,很快就回來了。

  “察院,小人查清楚了…”對方湊到呂陶跟前:“方才那人喚作:陳十二,是本廂的廂典王茂實的小妾之弟…”

  呂陶聽完,瞇起眼睛來:“竟是本廂廂典的人!”

  本已平靜的心臟再次撲通撲通的跳動起來。

  呂陶甚至感覺,自己已經看到了一張通天的階梯,在他面前出現。

  開封府的廂吏?還是本廂的廂典?

  呂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這可是一個很敏感的群體!

  而廂吏、和尚、道士,組合在一起,更是一瓶對外戚來說堪比砒霜的毒藥!

  可不要看開封府的廂官體系是承襲自晚唐五代的廂官體系,就下意識的認為,這就是一個和唐五代的基層廂官一樣的制度。

  只承擔著治安、防火的職責。

  實則不然!

  就像畢仲游所說——諸廂小使臣,雖帶督察盜賊,其實分管估計家業,取問病人口詞,并檢驗救火等雜務,不類捕盜之官。

  這汴京城的廂吏,從太祖之后,就已經從州郡的那種治安官,轉變成了地頭蛇!

  所有廂吏,都是駐在本廂本坊,與街坊鄰居朝夕相處!

  他們是汴京城的細小血管。

  也是趙官家們的耳目與口舌!

  而從先帝開始,他們的身上開始背負更多職責。

  先是熙寧三年,先帝下詔——詔京城里外雪寒,老疾孤幼無依之人,令開封府分擘于諸福田院住泊,于額外收養。仍令推判諸廂使臣依舊福田院條約看驗,每日依額內人給錢!

  元豐五年,因感入京商賈及士人,窮困得病,無錢醫治,常常病死于京中,先帝再次下詔:令開封府諸廂使臣各轄二人,凡商旅窮獨被病者,錄名醫治,會其全實,為賞罰法,人月支合藥錢兩千。

  當今天子,廣福田院之設,令太醫局分于諸廂設診,以治孤寡老幼無依之人,并免診錢。

  就是從先帝的這些善政上發展而來。

  同時,諸福田院中孤兒,最終都會被挑選,然后被汴京新報收走,剩下的則送諸作坊為學徒。

  也是以承先帝之德政,廣祖宗之宏德為名,出封樁庫錢,并命開封府、太醫局、福田院實施。

  實際負責具體工作,進行甄別、上報、核實的,就是這些廂吏。

  此外早在先帝即位之初的熙寧元年,先帝就已經下詔,強化了開封府廂吏的權力——以京朝官曾歷通判、知縣者為諸廂勾當公事,凡斗訟六十以下情輕者許得專決。

  這就是將開封府諸廂坊的民事糾紛、斗毆,都交給各廂坊的勾當本廂公事官處斷。

  先帝起初的設想是很好的。

  合天下州郡能臣之力,將京城建設成真正的首善之地。

  奈何,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這個美好的設想,徹底落空了。

  原因很簡單。

  文臣,都是流官。

  任期都很短,尤其是開封府的文官任期,特別的短。

  過去,權知開封府幾乎是一年換一個。

  好多人,甚至連半年都做不滿就已經高升或者獲罪出知了。

  不止是權知開封府如此。

  開封府的所有中高級文官,都是這樣的。

  流水的開封府,鐵打的廂官吏。

  故此,在實際上,本該屬于廂勾當公事的‘斗訟杖六十以下得專決’的權力,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那些廂吏手中。

  便是來了一個想做事的能臣,成功的將權力從這些廂吏手中收回。

  但,要不了多久,這位能臣就會迅速高升。

  而繼任者則會迅速的將前任搶回來的權力,再次拱手送出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外戚與廂吏,而且還是本廂的廂吏有染,就顯得很刺眼了。

  尤其是,這個外戚在同時,還與和尚、道士,糾纏不清。

  僅僅是這一點,只要報上去,那這駙馬就要百口莫辯,成為天家眼中的‘可疑外戚’。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但,想要靠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扳倒一位駙馬,天子的親姑父,還是有難度的!

  然而,有了彈劾的內容,要是不彈劾,就像在勾欄聽曲,人家小娘子都已經投懷送抱了,但自己卻已在賢者時間。

  渾身難受啊!

  再說了…

  呂陶是很清楚,現在的御史臺內部是多卷的。

  無論新黨、舊黨,都在爭相的表忠心,都希望天子能像關注朱光庭一樣關注自己,乃至于追贈父祖三代。

  所以,一個個卷的飛起。

  呂陶很擔心,現在盯著駙馬的人,不止他一個。

  若是如此的話,他要是不彈劾,被人搶了先。

  這到手的功勞和圣眷,豈不是要飛了?

  不行!

  呂陶想到這里,就對那官吏道:“汝且在此繼續盯著!”

  “吾回一趟御史臺…”

  “諾!”那官吏拱手應命。

  呂陶拍拍后者的肩膀,勉勵道:“汝自努力,本官將來表功,必有汝的份!”

  “說不定,皇恩浩蕩,能特旨許汝出官呢!”

  這官吏頓時興奮起來:“請察院放心,小人定會努力的!”

  這御史臺現在可不僅僅烏鴉們在卷,他們這些烏鴉的打手也在卷。

  無他!

  朝廷給的太多了!

  從元豐八年至今,御史臺里的胥吏,得到出官的員額,就已有十人!

  而在過去,一年都未必有一個!

  在大宋這樣的官本位社會里,哪怕再小的官,即使是不入流品的小官,也是有無數人趨之若虞,削尖了腦袋,做夢都想要拿到的。

  呂陶出了永寧坊,就騎上馬,直奔御史臺。

  走到半路的時候,他迎頭撞見了一個熟人。

  “元均公!”對方也早早的發現了呂陶,遠遠就拱手行禮。

  呂陶來到這人面前,下馬后還禮問道:“蕓叟怎在此地?”

  此人,正是呂陶的好友張舜民。

  他和呂陶、蘇軾兄弟還有鮮于侁等人,都是一個團體的。

  這個團體一度在朝中,自成一派,而且聲量很大。

  因為基本都是蜀地士人,所以被人污蔑為蜀黨。

  不過,現在的蜀黨,在經過鮮于侁一案的打擊,已經分崩離析。

  這從呂陶現在開始和朱光庭走近就能看出來。

  朱光庭可是程顥、程頤的學生!

  而程頤和二蘇之間的關系,如今不能說是貌合神離,至少也是相看兩厭。

  特別是程頤的學生們!

  他們對蘇軾兄弟的感觀,因為蘇軾在司馬光喪儀上對程頤大嘴巴開嘲諷的緣故,已經差到無以復加,發誓一定要給老師報仇。

  兩個派系之間,一度斗的很厲害。

  不過,隨著鮮于侁、上官均被罷,蘇轍出知,雙方的關系,開始緩和。

  呂陶也是因此,才能和朱光庭走到一起。

  但張舜民卻依然仇視著程頤。

  甚至認為鮮于侁一案,是程頤搞的鬼!

  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慢慢的疏遠的了呂陶。

  所以,今日在此遇到張舜民,而且,看上去是張舜民專門來等自己的,呂陶非常開心。

  張舜民見了呂陶,卻是道:“元均公,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移步酒肆…”

  “也好!”呂陶高興的說道:“久未與蕓叟把酒呢!”

  兩人便就近找了個食肆。

  而在如今的汴京城里,開的最多、裝修最好的,莫過于孫家燒肉店。

  呂陶與張舜民進的就是一家開在附近的孫家燒肉店。

  進了店鋪,與店家招呼一聲,要個雅間,張舜民點了幾個招牌的燒肉,要了些茶水,并囑咐店家不要打擾他們。

  進了那雅間,關上門,兩人分賓主坐下來。

  張舜民就對呂陶道:“元均公,我方接到了吏部的官告,已是定下了六月出知熙州,任為同知熙州!”

  呂陶聞言,喜道:“這是好事啊!”

  “知州游景叔,通判包君航,皆君子也!蕓叟與君子同事一州,將來定是佳話!”

  “是啊!”張舜民道:“這確實是好事!”

  他這次其實是被貶了。

  他被貶是因為他和蘇軾一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三月份的時候,他上章彈劾太師文彥博操弄權術,任用私人。

  證據是文彥博向朝廷舉薦的幾個人,都和他有舊。

  然后,就被鐵拳了。

  文彥博都還沒有說什么,都堂宰執就已經跳了起來,將他的彈劾逐一駁斥。

  特別是呂公著,直接要求,貶黜張舜民。

  不然,他就要辭相!

  道理是很簡單的——去年,呂陶等人以文彥博,年老、多病,乞尊禮為帝師,勿以朝政、國家事煩憂。

  然后,文彥博當即就發了脾氣,立刻閉門謝客。

  當時就鬧出好大風波!

  最后還是天子親自去請,才把老太師請出來。

  事后,呂陶等人本該貶黜,但文彥博求了情,才留用了下來。

  如今,張舜民好死不死,又頭鐵的要評論文彥博,還說他私相授受。

  以文彥博的脾氣,他是可能再次發作的。

  而宰執們最怕的就是這個了。

  張舜民悠悠一嘆:“不瞞元均公,某此番能得熙州同知,是太師上的表章舉薦的!”

  呂陶沉默了。

  因為上次,他能留用,也是太師文彥博上的表章求情。

  好人、壞人,都是文彥博!

  就他們這些人,是小丑,是處事毛躁的年輕人,是不知輕重的激進派。

  反正,別人都是這么議論的。

  就這,他們還必須感謝文太師,得感恩稱頌太師的度量。

  只能說,四朝元老,真的很厲害!

  隨隨便便就可以把他們這些年輕人吊起來錘。

  “不說這些了…”張舜民道:“此番回到熙河,對某而言,也算是好事了!”

  他當年曾跟著高遵裕在西北用事。

  對于西北地方的情況算是了解的。

  “某來尋元均公,是來告知元均公一個事情的…”

  “嗯?”

  “天子再次留中了今日彈劾駙馬的彈章…”張舜民悠悠的道:“王明叟等人,在御史臺中串聯,欲至內東門下長跪不起,乞天子詔對,乞當面呈奏駙馬不法事!”

  呂陶聞言,神色劇變。

  他知道的,王覿要做的事情叫扣闕!

  像扣闕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就必然會鬧的滿城風雨。

  同時,也必然將都堂宰執們全部拉下水!

  道理是很簡單的——御史扣闕,等于繞過了正常的程序,屬于越級上告。

  這本身在官場就是大忌!

  更要命的是,御史扣闕后,都堂宰執就必須站隊。

  是支持御史們?或者反對?

  這是沒有中間選項的!

  選中間立場,等于告訴天下人,這位宰執是兩面人,在騎墻觀望。

  而支持的話,若扣闕失敗,支持者只能自請出外。

  若反對的話,一旦扣闕成功,反對者從此就要為千夫所指。

  所以,都堂宰執們是很反感御史們扣闕的。

  他們也嚴防死守著御史扣闕,稍有動靜,都堂的鐵拳就會立刻降臨!

  王覿哪來的膽子?

  呂陶看向張舜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留中的話,王覿不可能串聯其他御史。

  御史們莽歸莽,輕重還是知道的。

  越過都堂宰執,等于挑釁都堂權威。

  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若沒有一個合理的、足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

  那就不僅僅是得罪現在的宰執。

  也在得罪將來的所有宰執!

  這樣做的人,會被所有人視作異類,當成刺頭。

  永遠都會被按在偏遠軍州,永世不得翻身!

  張舜民嘆道:“天子下詔,命出封樁庫錢,為駙馬補虧空!”

  呂陶張大了嘴巴,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天子詔出封樁庫錢為駙馬補虧空?

  這是什么神仙舉措啊!

  反正,呂陶在知道了此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立刻就道:“王察院欲率眾扣闕請命于天子!”

  “此乃為天下人言事!”

  “吾雖不才,必當從之!”

  在天子下詔出封樁庫錢,為駙馬填補虧空后。

  整個事情的性質,已經徹底變了。

  為什么?

  因為天子出封裝庫錢給駙馬填補虧空的這個詔命,就類似于現代的某個基金發短信給自己的客戶——家人們,我真的沒有被擠兌啊!

  妥妥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此事也是一般的道理。

  不打自招的同時,給了所有人一個公平的出風頭、表忠心的機會。

  這就是孔子所說的:二三子可擊鼓而攻之!

  任何御史言官,只要智商還在線,在知道了這個事情后就會猛猛的沖起來。

  再沒有比現在更安全,更容易表現自己忠誠的機會了!

  甚至可以說,誰不參加扣闕,誰就是心里有鬼!

  這個人應該被狠狠的審查,查他祖宗十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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