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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二章 朕不愿傷太母之圣德

  趙煦的話才說完,馮景就第一個反應過來,撲通一聲就跪到他面前,然后就哭著磕頭道:“大家不可啊!”

  他是真的哭!

  哭的稀里嘩啦的!

  不過是被嚇哭的!

  因為,假若趙煦真的去了兩宮面前請罪,兩宮肯定會扒了他的皮——物理意義的扒皮!

  更不要說,去景靈宮請罪了。

  那樣群臣都會將他撕碎的!

  被馮景這一嚎,其他在場的大臣,瞬間反應了過來。

  紛紛跟著跪下來,在這一刻,他們的腦子無比清醒——不能讓天子真的去兩宮面前請罪,更不要說什么景靈宮了!

  無論,天子的用意是什么?

  他們都必須給一個臺階。

  道理是簡單且清楚的——假如,天子想效仿鄭伯,那么,他們就該配合著演戲。

  假如天子沒那個心思,他們就更該勸下來。

  反應最快的呂大防,幾乎是立刻就勸道:“陛下原心圣哲,法烈圣而效先王,包容宇宙,寬仁大臣,臣謹為天下賀!”

  首先,自然是要肯定天子的行為是無比正確的!

  “然,自古只有子受父過,臣為君病者!”

  “未聞有父替子罪,君代臣病者也!”

  “況駙馬何人哉?!”

  “豈有陛下代為謝罪邪?”

  “陛下固愛駙馬,然臣恐駙馬福薄,難以消受,故昧死乞陛下慎行之!”

  趙煦聽著,遲疑了片刻,嘆道:“卿言固善,然…”

  “駙馬固有罪,朕躬難道就沒有錯?”

  呂大防頓時語塞。

  盡管,他已經習慣了,趙煦這種遇到事情,先給自己發反思券的打法。

  但他依然沒有找到破解之道。

  沒辦法!

  入宋以來,趙官家們都是那種嘴硬王者。

  主打的就是死鴨子嘴硬,死不認錯。

  像趙煦這樣,動不動就自己反省,自己承認錯誤,然后再把大臣們架起來,逼著大臣們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事的君王,大宋的士大夫們還是第一次遇到,一時間還真不習慣!

  不過,趙煦的這兩句話一出口,也讓局面緩了下來。

  反思,總比拔腿就去兩宮面前,甚至到景靈宮去要好。

  在呂大防身旁跪著的范純仁,心念一動,就拜道:“陛下自即位以來,以仁圣之心,推恩于大臣,施雨露于天下!此朝野所共見,天下所共睹!”

  “今陛下以駙馬之錯,歸于圣哲之身…”

  “臣昧死以為:駙馬何德何能,能有此榮?”

  “且陛下固仁圣,然,陛下若果因駙馬事,請罪于兩宮慈圣、列祖列宗之前…”

  “臣恐駙馬難當天下輿論滔滔!公主亦恐為輿論所指摘!”

  這是肯定的!

  趙煦這個皇帝,別說去景靈宮了。

  就是到了兩宮面前,因為駙馬的事情而謝罪。

  這種事情一旦發生,所有人都會逼著駙馬去死!

  就連公主,也難逃罪責。

  但問題是——事后,傻子都能看出來。

  這是皇權在逼殺駙馬!

  若是漢唐,殺也就殺了。

  關鍵,大宋和漢唐不一樣!

  作為一個先天缺乏某些東西的王朝,趙宋政權就不得不在很多地方進行妥協。

  包括但不限于,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與武臣勛貴同享富貴。

  所以,駙馬都尉這種頂級外戚,必須要有護身符,是輕易殺不得的。

  上次,趙煦逼王家人殺王詵,起碼還有借口和理由。

  王詵也是自有取死之道。

  而且動手的也不是他!

  是王家自己動的手!

  現在就不一樣了,眾目睽睽之下,因為一些不算太重要的錯誤,就逼殺一位駙馬。

  這會嚴重打擊其他武臣勛貴與趙官家之間的聯姻熱情。

  假若駙馬能因為一個錯誤或者說罪行就被逼殺的話。

  那么,武臣們孜孜以求的,拼命的想要和趙官家聯姻所為那般?

  這張護身符,還能不能保他們富貴?

  假如不能,那么武臣憑什么受苦受罪,拼死拼活的給你趙官家賣命?還要受你的氣?

  一旦,和官家聯姻都無法保證身家性命,子孫富貴。

  那么,當年太祖通過杯酒釋兵權與武臣集團達成的共識,也就將蕩然無存。

  武臣這個群體,很可能會迅速蛻變成他們本來的模樣——武夫!

  晚唐、五代的武夫!

  所以,趙煦聽懂了范純仁的意思。

  和文臣宰執一樣,在大宋,駙馬都尉這種代表著武臣最終形態的外戚,除非謀反,而且是證據確鑿的謀反。

  不然,別說殺了。

  連降罪都要好好考慮帶來的影響!

  因為,其他武臣都在看著呢!

  即使,張敦禮并非出自武臣勛貴集團。

  但他的駙馬都尉身份,卻是實實在在的。

  趙煦當然懂!

  在一開始,他就是在演。

  他表演的目的,既是為了放風,也是為了洗白自己。

  因為,今日在朝的,除了范純仁等文臣外,還有著來自外戚勛貴集團的伴讀們。

  這些人,雖然年紀都很小,普遍都在十三四,最多十五六歲。

  但他們在趙煦身邊已經兩年多了。

  這兩年多的調教下來,其他且不論,這察言觀色和審時度勢是培養起來了。

  故此,這是表演給外戚勛貴武臣們看的——朕,沒有背棄約定。

  朕動駙馬,只是因為駙馬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所以,等范純仁說完,趙煦也就裝模作樣的假作沉思,然后上前扶起范純仁,嘆道:“錯非先生,朕今日幾害了公主、駙馬!”

  范純仁動了動嘴唇,卻是欲言又止。

  趙煦知道他想說什么?嘆道:“今日事,到此為止吧!”

  “望諸君給朕一個面子…”他看向其他人:“諸君今日既沒有聽過,也不知道朕看了劄子,對嗎?”

  群臣俯首默然。

  一些人很糊涂,但另外一些人,心里面卻和鏡子一樣清楚。

  趙煦看著他們的模樣,微微欠身:“無論如何,還請諸君為朕守密!”

  “實在是家丑不可外揚!”

  “也實在是太母恩重,朕不敢使太母傷心,更不遠傷太母圣德!”

  皇帝都這樣了。

  大臣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俯首再拜:“諾!”

  楊諳是楊家送到宮中的伴讀。

  作為保慶楊太后的后人,楊家在仁廟朝后就已經式微,并慢慢邊緣化。

  要不是曹家還愿意帶著他們家玩的話,楊家如今恐怕連汴京都待不住了。

  所以,自入宮后,楊諳就緊緊跟在曹家的曹曄身邊,如同跟班一樣,鞍前馬后。

  自然有了什么事情,楊諳也是第一時間請教曹曄。

  今天也是一樣,待天子離開集英殿,楊諳趁著機會,低聲拉了一下曹曄的袖子:“郎君…”

  “嗯哼?”曹曄回頭看了看楊諳。

  “今日之事?”

  “噓!”曹曄年紀雖才十五,但自入宮后,他就一直被祖父曹佾帶在身邊,日夜耳提面授,還被天子各種特訓,早就已經早熟了。

  楊諳連忙閉嘴。

  就聽著曹曄壓低了聲音,與他道:“回家后,一個字也別提…提就是獲罪于天子!”

  “但,須得讓家人…離張家遠點…”

  “免得…”曹曄抬了抬眼皮子:“天打雷劈的時候,打到自家身上!”

  楊諳咽了咽口水,然后鄭重的點點頭。

  范純仁、呂大防、程頤三人步出集英殿。

  這三位如今在集英殿上最常見的經筵官,互相對視一眼。

  即使是對政治毫無敏感的程頤,在這個時候,也是心有余悸的吁出一口氣來。

  “圣心若淵啊!”程頤至今都沒有想清楚,官家今天的舉動,到底是何用意。

  范純仁和呂大防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些東西。

  畢竟,他們兩個不僅僅是飽讀詩書的鴻儒。

  也是久宦官場的大臣。

  他們很容易就知道了,官家今日在他們面前做表現的行為的目的。

  就是讓他們當證人的!

  證明天子,圣心寬仁,對駙馬充滿愛意。

  就像鄭伯之于段叔,也如漢文之于淮南厲王。

  傍晚時分,曹佾在兒子曹誘的攙扶下,回到家中。

  而在他身后,則跟著一大群的外戚、勛貴。

  楊家、劉家的當代家主更是亦步亦趨,如子侄一樣恭敬。

  而在曹佾身邊,除了曹誘這個兒子,還有一個人。

  一個穿著羅衣的商賈,此人名叫曹龠,在其祖父的時代,就已經是曹家的司閽了,故此深得曹佾信任,曹佾對其的信任,甚至還在兒子們之上。

  如今,曹家在京中的諸多產業,就都是曹龠在管。

  今天,是都堂撲買抵當所的開撲日。

  宰相呂公著,親臨開封府,主持了對抵當所撲買的公示。

  他們這些早早就得到了消息的外戚,自然是抱團在一起,各處錢款,以斗紐的方式,合股組成了一個撲買團。

  自然,他們不會直接下場。

  那樣的話,太顯眼,也太容易被士大夫們抓著打。

  所以,曹佾早早的就選了曹龠為明面上去撲買的商賈。

  讓曹龠代曹家和其他家,去負責將來的抵當所運營。

  這就是斗紐這個制度的神奇之處。

  它通過事先訂立契書,約定出資比例和利潤分配比例,并規定分紅方式,然后可以選擇出資方輪流坐莊經營,也可以選擇指定一個代表,負責經營。

  這與現代的股份制公司的董事會,已經很相似了!

  等所有人都進了內宅,曹佾正要命下人將門戶緊閉,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孫子曹曄,正立在門口,神色嚴肅。

  “祖父大人!”曹曄上前拜道。

  然后他就給其他人行禮:“叔父大人…諸位叔伯…”

  曹佾不動聲色的看了看曹曄,道:“曄兒何事?”

  曹曄道:“今日在禁中讀書,遇一經義,孫兒不懂其中道理,乞祖父大人教誨!”

  曹佾一聽,頓時知道了。

  這是他們祖孫的暗號,一旦曹曄說出這樣的話,就代表著禁中出了大事。

  “諸位…”曹佾哈哈一笑,對眾人拱手:“這小兒輩好學啊…”

  “且容老夫去指教一番,再回來與諸公細說今日事!”

  眾人紛紛恭維:“郡王得此賢孫,后繼有人也!”

  曹佾拱手再謝,帶著曹曄,進了他的書房,然后就將門窗緊閉起來。

  然后,曹佾拉著曹曄,走到書架前,故意大聲的說話:“曄兒是何處不懂?且與老夫細說!”

  但他的人,卻已經拿起了一支筆,在一張空白的宣紙上寫了起來:若涉集英殿事,則汝不必言。

  然后,他將筆遞給曹曄。

  曹曄接過筆,在紙上只寫了兩個字:密州。

  曹佾的神色瞬間嚴肅起來。

  密州?

  肯定不是地名,而是指的某人。

  而其答案,已是呼之欲出——駙馬都尉,密州觀察使張敦禮。

  那他犯了何事?

  曹曄躬身道:“祖父大人,孫兒今日讀書,讀到圣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孫兒不解,乞祖父教誨!”

  曹佾神色大變!

  要像遠離小人與女子一樣,遠離張敦禮?

  到底發生了什么?

  曹佾已經不關心,他也不愿再問。

  他直接拿起那張紙,放到了書房的火盆中,看著它燒成灰燼,這才回過頭去,對曹曄呵斥道:“汝這逆孫,連這般簡單的經義,竟也要問老夫!真是氣煞老夫!”

  “從今日起,給老夫禁足!”

  “除入宮赴經筵外,不可出家宅一步!”

  “曹家子孫,皆當連坐!”

  “從即日起,都須得與老夫在家讀書!”

  “敢擅出門者,老夫打斷他的腿!”

  對曹佾來說,遇到事情的最優解,從來不是解決它、面對它——曹家發展到現在,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功勞、榮譽了。

  曹家要考慮的是,落袋為安,是平安過渡,是過關!

  所以,曹家的最優解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摻和!

  不犯錯就是最大的成功!

  最好是,所有人都將曹家當成空氣,不存在!

  只有這樣,曹家才能慢慢的通過時間,洗干凈自己身上沾著的外戚光環,在皇室眼中變得再次可信可用。

  “諾!”曹曄恭身再拜:“不孝孫曄,謹遵大人教誨!”

  只要不出門,就不會有麻煩找上門!

  就像只要不做事,就不會犯錯。

  而這,就是曹佾給他的子孫定下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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