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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二章 兇橫的呂惠卿

  元二年三月甲寅,崇政殿,漏刻的小人,敲響了辰時三刻的小鼓。

  趙煦端坐在御座上,看著殿外那個在郭忠孝引領下,亦步亦趨的走入殿中的瘦長身影。

  遠遠看著,這位昔年變法時的‘護法善神’,王安石的左膀右臂,變法派中的激進派,慢慢的走入殿中,來到他的面前。

  “資政殿大學士、正議大夫、上護軍、御賜紫金魚袋、河內郡開國侯臣惠卿,頓首再拜,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呂惠卿的口音,略帶少許的福建痕跡,同時可能還夾雜著些河東方言的腔調。

  趙煦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在他上上輩子親政之初,幾經思量,最終放棄將其拜為執政的大臣,心緒多多少少有些唏噓。

  于是,對他道:“學士免禮!”

  又吩咐在殿上候命的馮景:“且與學士賜座、賜茶!”

  馮景唱了聲諾,便帶著人,將早準備好的椅子與茶水、點心奉上。

  呂惠卿起身后持芴拜謝了一聲,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茶,與其他人在趙煦面前的做作,截然不同。

  趙煦看著,也是笑起來,道:“學士果真如皇考所言般,乃國家真儒也!”

  這也算是趙煦如今的起手招式了。

  動輒就是一張皇考牌糊臉!

  等于是一個閃現接大!

  自趙煦開始用這一招,還從未失手過。

  呂惠卿也不意外,他的臉色出現了片刻的僵持,最終,他放下茶盞,起身拜道:“先帝恩深,臣當誓死以忠陛下而報先帝于萬一!”

  若旁的人,這樣說,可能只是客套。

  但趙煦知道,呂惠卿這樣說,基本就是真心實意了。

  因為這是呂惠卿!

  一個從不屑于做作之人。

  一個只忠于自己本心的人。

  一個純粹的新黨大臣。

  哪怕是在新黨群臣中,呂惠卿也是一個標準的異類!

  他幾乎從不掩飾自己的主張和思想。

  就像去年,呂升卿回朝述職,順便將呂惠卿的那部《縣法》刊印,其序言之中就堂而皇之的大談特談,殺人是好事。

  還拿著圣人經義,為自己嗜殺辯護。

  大宋天下的士大夫里,如呂惠卿這樣,直來直往的人,鳳毛麟角,甚至可以說,呂惠卿是不可復制的。

  要知道,即使是章,也知道粉飾自己,也會偽裝自己。

  只有如今在殿上的這位大臣。

  從來都是言行一致,一口唾沫一口釘。

  也正是因此,趙煦在他的上上輩子親政之初,才猶豫、徘徊了數月,最終選擇了讓呂惠卿出知。

  實在是這個人,太難駕馭了。

  趙煦記得,當時有人問過他――呂惠卿如何?

  而彼時他的回答是:“惠卿極兇橫!”

  怎么個兇橫法?

  當時回朝的呂惠卿,向趙煦提了三個建議。

  第一,全面清算舊黨!

  司馬光、呂公著,追毀出生以來文字,其他在世舊黨大臣,全部貶篡嶺南。

  第二,全面恢復先帝德政,全面廢除元惡政。

  第三,全面禁錮元舊黨大臣家族及其門生、故舊科舉為官。

  他不僅僅是嘴上說,還列出了具體的實施計劃步驟,連細節怎么處理都想好了。

  只要趙煦答應,他立刻就能開始部署給舊黨去城市化的方略。

  和呂惠卿相比,章也就圖一樂,更不要說曾布這個蛇首兩端的家伙了!

  故此,趙煦最終放棄了拜呂惠卿為執政的想法,而是讓其出知地方為邊帥。

  實在是當時還稚嫩、青澀的趙煦,擔心自己可能控制不止這個‘極其兇橫’的大臣。

  但,經歷了上上輩子的磨礪,也在現代留學十年后,如今的趙煦已無比自信。

  他輕笑著,對呂惠卿道:“愛卿果若皇考與朕介紹的一般,乃是國家少有的純臣!”

  呂惠卿連忙再拜:“先帝厚愛,抬舉臣,臣實慚愧,不敢稱純,只是有一顆忠貞之心罷了!乞陛下明察!”

  趙煦笑了笑,道:“卿在河東施政,朕已差人查過了…”

  “所用方略,朕甚嘉之!”

  呂惠卿聽到這里,露出笑容來,心中暗道:“看吧,吾果然沒有猜錯!”

  “先帝與當今,父子一心,實天下之幸也!”

  西賊的人口,還是太多了。

  他還是應該再嚴厲一點!

  以嚴父于逆子之心,果斷決然的進行懲戒,以導其向善,回歸圣人的中庸仁恕之道。

  誠如唐太宗謂魏征所言:夷狄畏威而不懷德!

  只有刀劍,才能和他們講清楚仁義忠恕的道理。

  趙煦卻只是點到為止,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因為他是寬仁天子!

  于是,開始與呂惠卿詢問起,其對國事的看法。

  呂惠卿承了韓絳很大的人情,于是,對新君即位以來的元善政,一陣吹捧,直說元善政,不僅僅是對先帝德政與偉業的繼承與發揚。

  更是彰顯了官家孝道,與天下為榜樣的事業。

  只是話鋒一轉,就開始提及熙寧變法的事情。

  話里話外,都開始勸趙煦,應該再接再厲,不要拘泥于世俗的看法,更不要被‘小人’、‘奸臣’蠱惑了。

  應該勇敢大膽的,繼承先帝熙寧變法的開拓精神與變革精神。

  說到興起時,呂惠卿渾然忘了場合,習慣性的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趙煦見著,連忙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愛卿所言,朕深受啟發…”

  “只是如今時間也不早了…”

  “朕尚需回宮,去用些膳食…”

  “愛卿可先回府,待過些時日,朕早與愛卿促膝長談!”

  呂惠卿微微一楞,但還是持芴拜道:“臣失禮了…”

  趙煦笑道:“卿并無失禮…朕只是有些餓了,想回去用些膳食而已。”

  老實說,呂惠卿是個優秀的演講者。

  與他談話并不枯燥,反而會被他帶動情緒,不自覺的陷入亢奮。

  奈何,趙煦不是個孩子。

  而是個成年的君主,且在現代留學十年。

  所以他知道,不僅僅舊黨的路是死路,新黨的路同樣是死路。

  只有趟開一條新路來,才能為他和他的國家,以及這大宋天下萬萬黎庶,找到一條生路。

  而這條路,不僅僅需要新黨的配合與支持。

  同樣需要舊黨的合作。

  不然的話,若貿然行動,大宋內部將直接炸開。

  搞不好,要通過打一場內戰,將反對者統統物理消滅,才能繼續前行。

  而趙煦不到萬不得已,不愿如此。

  盡管,他在現代留學經歷告訴他,其實,通過戰爭可以最有效的肅清既得利益集團,為新的階級的生長,提供足夠的空間與營養。

  他是皇帝!

  一個封建專制帝王!

  哪怕在現代留學了十年,思想和眼界已經開明。

  但再怎么開明的專制帝王,也依舊是專制帝王。

  日本國,九州,東長寺。

  此寺,乃是真言宗在日本的大本營。

  在九州的地位,不比那平安京附近比山上的延歷寺低。

  在整個九州地區,東長寺與延歷寺一樣,蓄養著大量僧兵,霸占著數不清的土地。

  隨時隨地,都有能力,去向九州各地的莊園主、貴族們,物理化緣。

  惹毛了,甚至可以抬著佛寶,去那平安京中‘上訴’。

  當然,日本自有國情。

  日本佛爺的上訴,稍微是暴力了億點點。

  若平安京的施主們不肯答應佛爺們的要求,那么佛爺們也是愿意稍微施展一點佛祖怒目金剛護法之術的。

  所以,日本佛爺的上訴,被平安京的公卿們形象的稱為‘強訴’。

  就是字面意思――平安京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還得答應!

  不過,此時,這座古老的寺廟中,昔日驕橫的佛爺們,如今一個個都是慈眉善目,口誦佛號。

  因為,現在整個寺廟,都被窮兇極惡的東土遼國來的兵馬給占領了。

  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升官的蕭不噠野正在這座由前往大唐求法的日本高僧空海所創建的寺廟中進香。

  而陪同蕭不噠野的,不僅僅有著平氏眾人,還有著來自九州其他各地,響應蕭不噠野的日本武士。

  是的,自二月二十日,蕭不噠野率軍從壹岐島登陸以來,短短的十余天中,他的軍隊就已經橫掃了幾乎整個日本九州。

  筑前、筑后,聞風而降。

  肥前、肥后作為平氏經營的根據地,更是瞬間變幻大王旗。

  哪怕豐國、日向等地,也有武士紛紛響應,裹著‘尊王討賊’、‘大政奉還’的旗幟,前來匯合。

  蕭不噠野的行動,順利到超乎想象!

  之所以如此,是有著多重原因互相導致的。

  首先,第一點,自然是遼人的戰力足夠強悍,同時作為遼軍輔助的女直人足夠殘暴!

  自蕭不噠野占據筑前、筑后兩國,他的軍隊,就已經接連擊敗了多支前來討伐的日本軍隊。

  所有的戰斗,都是一邊倒!

  訓練有素、全副武裝的遼軍和兇殘無比,單兵戰斗力爆表的女直人,對上無組織無紀律,武器粗劣、訓練約等于無的日本九州守軍。

  簡直就是大屠殺!

  只舉一個例子,就能知道,為什么遼軍能在日本如入無人之境了:如今的日本軍隊,即使是其精銳,由武士組成的軍隊。

  他們穿的甲胄,大都是一種叫胴丸的東西。

  什么叫胴丸?

  這是一種日本本土化的披掛甲胄。

  其原料,基本用的都是竹子!

  想想一下,一群穿著竹甲,舉著太刀的武士,帶著一大群剛剛征發的農民。

  遇到穿著鐵甲,拿著強弩大弓,嚴正以待,還有著騎兵壓陣的遼軍,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

  戰斗通常在開始,就已經結束。

  于是,蕭不噠野的軍隊,與其說是在攻城拔地,還不如說是在武裝游行。

  而遼軍能進展迅速,并且得到廣泛響應的第二個原因。

  則是現在的日本,平安京里的那些公卿,實在太不擬人了些。

  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傲然藐視著一切。

  包括武士階層!

  甚至是有著天皇血統的那些武士家族,也被他們當狗一樣使喚。

  所以,當遼軍打起尊王討賊、大政奉還的旗幟,宣稱自己是應平氏的邀請,來幫助日本國正本清源,重整朝綱,同時宣稱藤原氏已經弒殺了白河法皇后。

  一大批的地方武士,欣喜若狂的加入到正義的隊伍中。

  他們并不在乎,遼人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們只想打進平安京,奪了那藤原氏的鳥位,好好出一下這些年來被壓迫、蔑視與欺凌的氣。

  在這樣的情況下,東長寺的佛爺們,怎么能不慈眉善目,又如何不通情達理?

  一聽說,大遼上國的將軍要來進香,東長寺上下早早就開始了打掃衛生,收拾佛堂,準備好了一切。

  蕭不噠野將信香插進香爐之中,對著那據說是由從大唐求法歸來的高僧空海所建立的佛像拜了三拜。

  然后,他就回頭看向那個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東長寺主持,合十一禮,道:“大師,在下聽說,貴寺是由高僧空海所建?”

  東長寺的主持圓覺,唱了聲佛號,用著純正的中原正韻稽首道:“阿彌陀佛!”

  “小寺正是由空海大師創建!”

  蕭不噠野瞇起眼睛來:“大師竟會說正韻?”

  “阿彌陀佛!”圓覺稽首:“十余年前,小僧曾欲隨成尋大師往唐土求法…”

  “因此曾苦學正韻,熟讀唐書…”

  “小僧的法號,也是當時為往唐土,特意改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成尋大師竟先行一步…”說著他就遺憾的嘆息起來。

  自鑒真東渡傳法以來,日本僧界,就突出了一個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任何來自唐土的僧侶,只要來到日本,就必受上下尊敬。

  在這樣的情況下,日本各大寺廟里的高僧,自然都以前往唐土留學深造為傲。

  基本上,只要能順利前往唐土,并留學深造個幾年,學得唐土最先進的佛教思想與佛法回來的僧人,都能顯耀一時,甚至可以開宗立派。

  就像這東長寺的創建者空海!

  蕭不噠野聽著,眉頭微皺,他怎么都想不到,在這東海之上的日本,南朝的影響力,依然如影隨形。

  于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了。

  但也沒辦法!

  誰叫南朝,就是在文化、信仰方面天然有著優勢。

  別說日本僧人了,就算是大遼的僧眾,也都是以五臺山為圣地,只要有機會,便是皇室寺廟里的僧人,也會拼死前往五臺山朝圣。

  不過,旋即他就笑了起來:“大師可知,如今宋遼兩國約為兄弟…我大遼皇太孫殿下更與那大宋皇帝陛下,以兄弟相稱,書信往來頻繁!”

  蕭不噠野張口就來,開始漫天畫餅:“若大師能助我,聯絡日本各地寺廟,共商大事,扶正朝綱,正本清源…”

  “事成之后,我可上奏我主,乞我主為大師及大師諸弟子,求一個前往中原求法的資格…”

  這也正是蕭不噠野特意來這東長寺禮佛的緣故。

  他已經知道,這日本國的僧人很牛逼。

  牛逼到可以影響整個國家,甚至決定生死!

  “這…”圓覺怦然心動。

  十多年前,那延歷寺的成尋,帶著他的徒弟們,前往唐土求法。

  雖然成尋在唐土圓寂。

  但他的徒弟們,卻收獲頗豐,回來后,延歷寺的氣焰,瞬間暴漲!

  單單是僧團就擴大了好幾倍!

  真真是羨慕死他了!

  而成尋不帶他的原因也很簡單――成尋是天臺宗的,與他所屬的真言宗,有著競爭關系。

  怎么可能帶他?

  但,若他和他的東長寺可以得到一個前往唐土求法,甚至是唐土皇帝邀請前去修法的機會…

  這成佛,怕是就在眼前了。

  “阿彌陀佛…”圓覺感覺自己的禪心已經把持不住了。

  蕭不噠野見狀,立刻補上最后一刀:“除此之外,我還將奏請我主大遼皇帝陛下,御賜匾額與貴寺!”

  “從此貴寺為我朝御賜敕建寺廟!”

  “從此世世代代,皆受我朝庇護,我朝皇帝陛下也將隨節慶遣使來賜佛物…”

  圓覺聽到這里,禪心徹底破碎。

  “阿彌陀佛!”他稽首而嘆:“施主…”

  “小僧有所耳聞…”

  “平安京的藤原氏,已發出敕令,將陸奧守八幡太郎義家,調回平安京,并欲令其為將,統合各方,與施主為難…”

  “八幡太郎義家?”蕭不噠野滿臉疑惑。

  “此我國第一名將!”

  “傳說有神佛之佑,百戰百勝!”圓覺道:“施主且當小心提防才是!”

  蕭不噠野終于正色:“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雖然,日本的軍隊很孱弱。

  但,到底是所謂的第一名將。

  乃是這國家最能打的將帥!

  蕭不噠野知道,自己必須慎重對待。

  畢竟,他現在手下就這么兩三千的正規遼軍以及差不多相同數字的女直義從。

  援軍會不會來?能來多少?

  他是真不清楚!

  “阿彌陀佛!”圓覺悲天憫人的道:“只愿施主,以佛法慈悲,少造殺孽…善哉善哉!”

  “大師教誨,吾銘記在心!”蕭不噠野還禮稽首。

  蕭不噠野是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的。

  他不是來滅國的,也不是來殺人的。

  他只是來找銀子,來發財的。

  所以,在他控制下,遼軍的軍紀,雖然談不上秋毫無犯。

  但也沒有鬧出什么大的岔子。

  當然,這也和大多數日本人,實在是窮的蕩氣回腸有關。

  從這些窮鬼身上是榨不出什么油水的。

  蕭不噠野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盡快找到銀礦,或者趕快打進平安京,把日本國幾百年的積蓄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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