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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二章 葉康直的關系網

  送走李憲,趙煦一個人獨坐在無人的靜室中,嘴角輕笑起來:“且讓子彈再飛一會吧!”

  他見李憲,單純只是最后再確認一次事實。

  畢竟,現在的情況,與他的上上輩子是不同的。

  如今,李憲并沒有被貶被編管,李憲的小伙伴們,也依然活躍在熙河。

  所以,其他勢力是有動機也有動力,在這個事情里出力,趁機扳倒李憲的。

  其中就包括了,那幾位和李憲同級別的大貂鐺——別以為內臣們很團結。

  實際上,內臣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復雜至極!

  只要有機會,這些家伙都會樂于將另一個大貂鐺打落深淵!

  當初的張茂則,就是例子!

  什么內臣體諒內臣?

  那是童話故事。

  內臣們都是恨不得,踩死對方,消滅掉所有競爭對手,以便之獨占天家恩寵的宮斗能手!

  故此,趙煦需要得到李憲的親口保證。

  至于李憲會不會騙他?

  李憲又不是孩子,怎么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他是不可能,也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撒謊的。

  文彥博府邸,絲竹管樂之聲,從文彥博待客的客房中傳出來。

  而在客房中,如今是高朋在坐,親戚列席。

  既有文彥博的老朋友,剛剛從判河南府、留守西京致仕的彰德軍節度使馮京。

  也有文彥博的女婿,包拯之子包綬。

  同時,還有著受到文彥博看重和喜歡的兩個年輕官員——程頤、黃庭堅。

  程頤自不用說。

  早在洛陽時,他就是文彥博的座上賓。

  至于黃庭堅,則是文彥博熙寧時,出判北京大名府發現的人才。

  今日的文彥博興致很高,在席中與眾人談論著詩詞,說著文壇的趣事。

  眾人正說的興起,文彥博的兒子文貽慶,就推開了客房的門,趨步走了進來。

  “大人!”文貽慶來到文彥博面前,拜道:“宮中出事了…”

  “嗯?”文彥博抬手。

  房中的歌舞,頓時停下來,然后歌姬和樂師們就躬身退了出去。

  其他眾人,也都起身,想要告辭。

  但文彥博卻搖搖頭,道:“我兒來報的是宮中事,既是宮中事,就是國事,公等皆朝廷大臣,自也聽得!”

  眾人這才重新落座。

  文彥博看向文貽慶問道:“何事?”

  “都堂前時奏請,乞除陜西轉運副使葉康直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知秦州…”文貽慶報告著:“兩宮詔命中書舍人曾肇撰寫詞頭…”

  “然而,今日早間,曾肇繳還詞頭…”

  “隨后,慶壽宮震怒,連官家也被驚動了…”

  “聽說官家親自找了中書舍人蘇轍,蘇轍依然繳還詞頭…”

  “繳還詞頭?還是連續兩位中書舍人繳還詞頭!”在坐的程頤、包綬、黃庭堅都是內心震驚。

  這可是大事!

  多少年都沒有出過的大事!

  考慮到如今是女主當政,搞不好,得掀起大風浪了!

  就連文彥博和馮京,也都坐直了身體。

  文彥博面色嚴肅的問道:“到底怎么回事?為何會連續被繳還詞頭?”

  文貽慶于是將他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報告了一遍。

  文彥博聽完,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無比輕松起來,他呵呵一笑:“老夫還以為何事呢…”

  “來來來…”

  “諸位且與老夫繼續!”

  包綬、程頤、黃庭堅三人面面相覷,完全不懂,文彥博前后的變化,為什么這么大?

  作為文彥博的女婿,包綬起身,拜道:“大人,中書舍人連續繳還詞頭,國朝罕有…此事,又涉及李憲…此乃大事也…大人緣何…”

  “嗯!”文彥博點頭:“確乃大事!”

  “但,這與老夫何干?”

  “要頭疼,也該是他呂晦叔頭疼!”

  “這…”今年才三十歲的包綬,顯然還無法接受,自己的老泰山在遇到這種文臣士大夫與內臣勾結的事情后,卻還能安坐,甚至還笑的起來。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泰山大人,身為當朝太師、平章軍國重事,遇到這樣的事情,理當立刻入宮,拜謁天子和兩宮發揮自己的作用。

  為什么會這樣?

  馮京看著就笑起來,道:“誕哥兒(包綬小名)且坐下來,太師自有太師的思量!”

  包綬哦了一聲,再拜稽首,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但顯然還是滿臉疑惑。

  文彥博見著,清了清嗓子,道:“誕哥兒,是不是心中有疑惑?”

  包綬點點頭。

  文彥博的眼睛,在程頤和黃庭堅身上掃了掃。

  程頤依舊是老樣子,不茍言笑的模樣,但看得出來,他也有著疑惑。

但黃庭堅,卻顯然和包綬一樣,有些不太明白,甚至是不敢置信  考慮到在坐的這三個人,不是他看重的女婿,就是故人之子、他喜歡并提拔起來的年輕人。

  同時也考慮到自己的名聲和聲望。

  文彥博于是道:“此事,自有人處置手尾。”

  “老夫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老夫若硬要湊這個熱鬧,說不定,還會被人嫌棄多管閑事呢!”說著,文彥博就自嘲的笑了起來。

  程頤問道:“敢問太師,可是張節度和蘇省佐?”

  今日繳還詞頭的人里有蘇轍,而蘇軾、蘇轍兄弟誰都知道,背后有張方平、蘇頌保駕護航。

  而程頤知道,如今,文彥博和張方平這兩位元老互相不對付。

  甚至可以說,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文彥博笑道:“算是吧!”

  “但只對了一半!”

  他用著一副戲謔的口吻道:“三位郎君且看吧!”

  “有好戲看嘍!”

  馮京在這個時候,適時的解釋:“那葉康直,并非易與之輩!”

  “也是有人保的!”

  說著,馮京就把玩著酒杯,這被時人稱作錦毛鼠的元老,對國朝故事和舊年的朝堂格局,無比熟悉。

  黃庭堅聽到這里,心念一動——他可是蘇軾的迷弟。

  而蘇轍是蘇軾的弟弟。

  愛屋及烏,他對蘇轍也是相當關心的,于是問道:“還請節度賜教!”

  馮京笑瞇瞇的瞇著眼睛,道:“魯直就靜觀其變吧!”

  “那葉康直,不過寒素出身,卻在不過十八年間,從選人一躍而入待制…豈是等閑之輩?”

  “依老夫之見啊…”

  “便是張安道,這次恐怕也未必保得住蘇子由了!”

  他和文彥博一樣,對這種能讓張方平這老匹夫焦頭爛額的事情,非常期待!

  已是搬好了小板凳,煮好了茶湯,就等著看戲。

  黃庭堅愕然:“節度…”

  “請恕下官愚鈍…”

  “那葉康直,奴事李憲…這可是犯了國朝大忌!”

  “誰能保得住他?”

  “還能…還能…讓曾、蘇兩位舍人遭難…”

  這是他無法理解的事情。

  馮京呵呵一笑,道:“魯直如今在崇文院為官…”

  “崇文院內,館藏著歷代官家的御筆以及大臣奏疏、官員檔案…”

  “魯直若是有空,不妨多看看這些東西,看得多了,對魯直將來仕途,必然大有裨益!”

  黃庭堅還是一頭霧水,但他知道,答案或許就藏在崇文院內。

  而且,這個答案一定是公開的,而且一定曾在朝堂上討論過。

  且,就在文太師和馮節度兩位元老在朝的時候。

  考慮到葉康直的年齡,直接可以鎖定在治平到熙寧初年這段時間。

  并且,黃庭堅可以確定,當年,葉康直這個名字一定在朝堂上被討論過。

  所以,這兩位元老才會有這樣深刻的印象,才會在之后,態度發生翻轉。

  并且,他們還認定,蘇轍這次要遭重!

  就連張節度和蘇省佐這兩位蘇轍的長輩,恐怕也未必護得住蘇轍!

  黃庭堅想到這里,心中已經大概猜到了答案。

  但他還需要去崇文院中尋找當年的文牘!

  可是,崇文院內的文牘,如山似海。

  即使當今天子,下詔命崇文院,按年日月分門別類,并依人、事歸檔,但想要從其中數以千萬計的文牘,找到答案,依然是一個艱難的事情。

  但黃庭堅知道,自己必須找到。

  因為,這事關著蘇軾的弟弟蘇轍的前途!

  夜深了。

  韓絳的府邸中,卻出現了一位訪客。

  “令綽啊…”

  “真是稀客!”

  見到來人,韓絳也吃了一驚,將其帶到自己書房。

  來人,跟著韓絳,進了書房,就拱手拜道:“還請相公幫我!”

  韓絳立刻扶起對方:“令綽,你我兩家交情,何須如此?”

  來人,正是當朝的禮部尚書曾孝寬。

  其與吏部尚書韓忠彥,并為當朝六部尚書中的二代。

  曾孝寬的父親是曾公亮,曾公亮和韓絳的父親韓億是好友,兩家人不僅僅是世交,也是政治上的盟友。

  當年,熙寧變法的時候,先是曾公亮給王安石保駕護航,然后是韓絳給王安石接盤,號稱傳法沙門。

  本質上,熙寧變法,就是曾、韓兩家在背后大力支持的。

  曾家自曾公亮去世后,一直不顯山露水,極為低調。

  但是,沒有人敢輕視這個家族!

  曾公亮在朝數十年,歷事三朝,有著無數門生故舊,關系網遍布朝野。

  最重要的是——曾公亮的關系網,依托的是同鄉!

  當年,曾公亮在朝,扶持和提拔的年輕人,幾乎全部來自福建!

  曾孝寬被韓絳扶起來后,就道:“相公應該已經聽說了吧…”

  “家父生前的學生,葉康直除授秦鳳路的詞頭,為中書舍人曾肇、蘇轍繳還!”

  “他們還誣陷、構陷葉康直奴事、諂事李憲,騷擾百姓,禍害一路!”

  “相公當知康直的為人!”

  “他是絕不會,也不可能做這種事情的!”

  韓絳微笑著點頭:“自然!”

  “老夫信得過康直!”

  “葉光化,豐谷城,清如水,平如衡!”

  “能得百姓如此稱頌,且至今懷念的君子能臣,豈會害民、殘民?又豈會諂事閹人?”

  熙寧初年,葉康直任為光化知縣(今湖北老河口市),在當地見到地方百姓,以竹屋為舍,因為竹屋干燥,容易失火,經常燒掉百姓民宅。

  葉康直就帶著百姓,開設窯場,燒制磚瓦,以磚瓦為屋,兩年間,就讓光華縣當地的竹屋幾乎絕跡,從此當地火災大大減少,百姓紛紛稱頌。

  同時,葉康直還非常有商業頭腦。

  他在光化縣還帶動光化百姓,發展地方產業,帶動了好幾個光化特色項目,然后拿著賺到的錢,在當地興修水利,勸墾勸桑。

  光化縣三年就發生了大變,簡直像換了人間。

  于是,當地百姓做歌謠:葉光化,豐谷城,清如水,平如衡!

  于是,荊湖北路具報朝堂,先帝聞之,大悅,特旨改葉康直為京官——當然了,這其中有一個不為外人知的背景,葉康直是曾公亮的學生。

  葉康直的賢名傳入汴京,是曾公亮在背后運作的。

  葉康直之后也不負曾公亮之望,為官政績斐然,所過之地的百姓,至今懷念不已!

  正是因此,所以,當秦鳳路出缺,曾孝寬提名葉康直的時候,韓絳同意了,并將之報了上去。

  兩宮自是從善如流,詔準所請,命中書舍人撰寫詞頭。

  但,所有人都沒想到,居然出了這種事情。

  而且是在韓絳第二次上表請求致仕的時候,出現了這個事情!

  這不僅僅是在打慶壽宮的臉。

  也是在抽他韓絳韓子華的臉啊!

  更是在將曾孝寬往死里得罪——保舉葉康直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的人,就是曾孝寬。

  換而言之,假若葉康直有罪,那么,曾孝寬就要連坐,最起碼,得罰銅,加磨勘!而他韓絳則要在致仕前,落一個識人不明,乃至于任人唯親的名聲!

  這就根本不能忍!

  也忍不了!

  必須反擊!

  “令綽打算怎么辦?”韓絳問道。

  “下官打算,明日入宮,拜謁兩宮,并求見天子,請兩宮與天子治下官之罪!”

  韓絳聽著,露出一個贊賞的神色:“善!”

  “那需要老夫做什么?”韓絳問道。

  “請相公從崇文院中,調出幾份卷宗來…”曾孝寬道。

  韓絳點頭:“可!”

  他如今還是左相,依舊控制著崇文院——崇文院如今雖然已經并入秘書省,獨立運作。

  但在元豐改制之前,崇文院是由宰相們控制的。

  所謂的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集賢院大學士,就是過去的宰相之名。

  昭文館是首相,監修國史是次相,集賢院則是末相。

  如今,雖已罷去這三館學士,但傳統的慣性力量依然存在,韓絳作為左相,依然對崇文院有強大的影響力!

  于是,韓絳當即找來紙筆,給曾孝寬寫了一張條子,然后蓋上自己的左相大印。

  “且去吧!”

  “連夜辦,不要拖!”韓絳叮囑道。

  “多謝相公,我自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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