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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五章 蠶鹽

  第二天,韓絳和呂公著在內東門下碰了面。

  韓絳很明顯的發現了,呂公著盯著一個黑眼圈。

  顯然,他昨夜睡眠不太好。

  “晦叔沒有睡好?”韓絳故意問道。

  呂公著哼哼兩聲,沒有回答,覺得這個老貨在嘲諷他。

  韓絳呵呵的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看著內東門上的浮雕,道:“聽說官家前兩日下詔,特旨命子進賢侄回朝,真是天恩浩蕩啊!”

  呂公著聽著,嘴角抽搐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向碧藍的蒼穹:“是啊,真是天恩浩蕩,老臣感激涕零呢!”

  實則,他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因為,那位官家太狠了!

  招招都沖著他的軟肋來!

  老呂家本就人丁單薄。

  什么申生在內,重耳在外?

  想都別想!

  以后,泉州市舶司論功,就有呂希績的一份。

  在仕途上也走的四平八穩,一步一個臺階。

  四月份,又因蔡確所請,兼任同管勾泉州市舶司。

  他呂公著辛辛苦苦養大的三個兒子,在短短一年多時間里,就被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自然,出了問題,板子打下去,十之八九挨打的也是呂希績——蔡確是前宰相,不可能被問責。

  但呂希績、呂希純卻早早的考了功名,在地方州郡為官。

  說到這里,韓絳明顯用上了些羨慕的語氣。

  他辛辛苦苦給兒子們做好的規劃,現在全完了。

  而呂公著剩下的那兩個兒子。

  也讓呂家和泉州市舶司捆綁在了一起。

  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更關鍵的是——坊間傳言,呂希哲、呂好問,都和江寧王安石關系匪淺。

  父親呂夷簡,只生了四子——長兄公綽、從兄公弼、他排老三,下面還有個弟弟呂公孺。

  想想都是一把淚啊。

  哪像他韓絳的兒孫…

  呂希績在今年閏二月,被天子圣旨從淮南路調到了福建路,出任泉州推官。

  前幾天,呂公著更是親自請了權知開封府蔡京保媒,給呂好問的兒子呂本中向蔡京的弟弟蔡卞的小女兒提親。

  呂希哲這一支的前途,從此無比光明!

  年紀輕輕,就都已經是朝官、京官,最重要的是所到之處,官聲都很好。

  爹是舊黨宰相,孫子則將成為王安石的外孫女婿。

  不僅僅年少成名,早早的考了功名。

  三個兒子,都教出來了。

  “三子皆受國家重用,呂氏門第當可興盛百年。”

  以呂公著的猜度,呂希純在太常寺可能也就是走個過場,要不了幾天就可能被調去其他部門,然后成為那位官家的近臣什么的,被派去做一些事情。

  呂公著的家庭教育,確實很厲害!

  呂希績卻還自我感覺很良好,寫信回來跟他說什么:蔡相公甚重兒…市舶司諸事,皆與兒商議,然后定奪…

  則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就連呂希哲之子呂好問,也是天子伴讀,跟著天子讀書。

  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

  呂公著能怎么辦?

  只能在都堂,竭盡全力的幫著兒子,協調政策,調配資源。

  即使是無心功名的長子呂希哲,現在也被天子欽賜了‘同進士出身’。

  成為了事實上的泉州市舶司籌建人。

  “不像老夫…膝下諸子、孫,皆不堪重用!”

  到他這代,生的兒子就更少。

  如今,又是一道旨意,把僅剩的幼子呂希純也給召回來了,送進了太常寺。

  呂希哲一直在他身邊服侍他,也沒有去考進士功名。

  他一共就三個兒子——長子呂希哲,次子呂希績,幼子呂希純。

  很快,兩家就可能定下親事。

  而且,還是天子身邊的經筵官。

  無論朝局怎么變,呂希哲都屹立不倒。

  韓絳看著呂公著的模樣,笑了起來,道:“右揆是有福氣的人。”

  再算上早就是王安石形狀的呂希哲。

  呂公著聽著韓絳的話,也很受用。

  這是他最驕傲的地方了——哪怕是被他天天嫌棄的呂希哲,其實,呂公著也一直為他驕傲只是嘴上不說而已。

  可越是這樣,呂公著就越是郁悶。

  三個兒子…辛辛苦苦養大的三個兒子…

  眼看著,就要被官家,都變成了推進其政策的先鋒了。

  他呂公著,也被迫跟著一起幫忙。

  沒辦法——自己的兒子啊,不幫都不行!

  這也正是呂公著頭疼的地方。

  他現在甚至有些后悔回京了。

  在揚州多好啊!

  什么事都不用管,也不需要操這么多心。

  現在好了。

  好多事情都得操心,都得管一管。

  還不能撒手——就像福建的泉州市舶司,要是沒有呂希績,他呂公著完全可以不聞不問。

  任由蔡確發揮——做得好,是他蔡持正的本分,做差了,那就是蔡持正辜負君父,愧對父老,可以狠狠踩上一萬腳。

  現在好了!

  只要是市舶司的事情,他呂公著就必須過問,幫著把把關,想方設法的給方便,給政策。

  根本不需要宮里面說話,好多事情他呂公著就幫著做完了。

  想著這些事情,呂公著就感覺自己麻了。

  “左揆啊…”呂公著看向韓絳,道:“你我應該是開國以來,最忙碌的宰相了吧…”

  韓絳會心的一笑:“為國盡忠為民請命,自當鞠躬盡瘁。”

  “是啊!”呂公著黯然的道:“只能鞠躬盡瘁了!”

  在他之前的歷代宰相,除了王安石外,那個不是舒舒服服?

  就他碰到了這位不講武德的少主。

  直接拿著他兒孫的前途來威(誘)脅(惑)他。

  就像是看穿了他,不可能不管自己兒孫的前程一樣。

  就這么的讓他給趙家的社稷勞心勞力,熬夜爆肝。

  宮中的官家,卻在優哉游哉的讀書、睡覺,偶爾才出來管一管事情,日子過的不要太好了。

  偏又對他無可奈何——想勸他勤政都不行——人家才十歲!

  兩位宰相說話間,內東門下,就走出來一個內臣。

  正是當今身邊的近臣馮景。

  馮景來到兩位宰相面前,行了一禮,然后道:“大家請兩位相公到紫宸殿相會。”

  紫宸殿。

  趙煦端坐在坐褥上,看著那兩位走進來的宰相。

  殿上一角的屏風后,坐著起居舍人兼給事中范百祿。

  這位現在是趙煦的御用實錄記錄者了。

  每次趙煦想要裝逼的時候,都會帶上他記錄。

  范百祿也很識趣——總是會把實錄文字寫的漂漂亮亮,春秋筆法用的又好又妙。

  “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臣絳…”

  “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臣公著…”

  “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兩位宰相已到了殿上,持芴而拜。

  趙煦微微坐直了身子,微笑著道:“兩位宰相免禮…”

  “石得一,給兩位宰相賜座、賜茶。”

  “諾!”石得一帶著內臣上前,搬來兩條椅子,奉上茶水。

  然后才退回御陛之上,侍立在殿陛前。

  韓絳和呂公著謝了恩,坐了下來。

  趙煦就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問道:“兩位相公,今日特地入宮見朕,未知可是有要事?”

  韓絳動了動嘴唇,好像是腹誹了一句,然后才持芴道:“臣今日與右相入宮,乃是因久未見陛下,故此特地入宮,聆聽陛下德音指揮…”

  呂公著當即做起了捧哏:“然也!”

  “陛下雖年不過幼沖,然而聰俊仁厚,朝野共知…今雖有兩宮慈圣,保佑擁護,然臣等皆以為,陛下宜當多預國事,多降指揮,以安天下!”

  這確實是朝野的呼聲。

  早就有人公開呼吁過了,特別是太學生和那些在野的士大夫們。

  他們可不在乎得罪兩宮。

  直接就說了——天子既然已經具備了可以獨立聽政、斷事、除授官員的能力,你們這些宰執,為什么不天天入宮去御前請旨?

  是沒有嘴,還是沒有長腳?

  這是儒家的政治正確。

  兩宮聽政,只是權宜之計,是天子年幼,不能理政時的‘權變’。

  現在,既然天子已經能夠處理國事,除授官員了。

  你們這些宰執,不趕緊去御前表忠,歸政于天子。

  你們想做什么?

  他們才懶得管什么天子年幼,不可操勞,免傷御體這種事情。

  反正,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趙煦聽完,笑了笑,他自是知道,這是兩位宰相在暗示他——官家,您想要做什么就直說吧!

  別玩我們了!

  趙煦假意沉吟片刻后,就開始道:“國家大事自有兩宮慈圣處斷…朕恭依之便可…”

  “不過,兩位相公既入了宮,朕倒還真有些小事,想和兩位相公商議一下…”

  韓絳和呂公著頓時吁出一口氣,齊齊道:“臣等恭聽德音。”

  但,他們同時在心中祈禱著:“但愿只是小事。”

  上次,為彈壓御史臺和太學的太學生們。

  他們可是舍了老臉出去,將自己幾十年來積累起來的名望都賭了上去。

  這才好不容易,讓烏鴉們閉嘴,也讓太學里的那些老學究們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他們,選擇出面去說服那些焦躁的太學生,告訴他們——這是一盤大棋,利國利民,諸生可稍等數月,以觀其效。

  同時,還用上了強硬手段——若有妄議國事,敗壞大局者,革除太學學籍,發回原籍。

  這才勉強壓了下去。

  但,這種事情可一不可二。

  至少在上次的承諾兌現前,御史臺的烏鴉們還有太學里的那些老學究們,很難再相信他們了。

  趙煦微笑著看著兩位惴惴不安的宰相。

  “是這樣的…”

  “朕前些時日,接到了通見司送來的有司奏疏…”

  “戶部上奏,乞罷‘蠶鹽’…”

  兩位宰相一聽這個事情,頓時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因為,這個蠶鹽,可是大問題!

  “朕看了奏疏不太懂什么是蠶鹽,就命人去戶部、都堂還有崇文院,找來了歷代有關蠶鹽的議論和故事…”

  “這才稍稍明白了一些。”

  說著,趙煦就站起身來。

  “祖宗德政,今日怎敗壞成這個樣子了?”他自言自語的說著。

  韓絳也好,呂公著也罷,聽完了都是立刻起身,將頭上的幞頭摘下來,放到椅子上,伏地謝罪:“臣等死罪!”

  “乞陛下降罪!”

  趙煦聽著,擺擺手道:“朕沒有追究的意思…”

  “兩位相公在此事也沒有責任,就不必請罪了…”

  “朕知道的,蠶鹽乃是積弊,非是一朝一夕…”

  蠶鹽,最早可以追溯到后唐時期,是后唐朝廷推出的一項針對非產鹽區的貧困百姓的福利政策。

  在五代時期曾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因為這個政策,解決了那些不在產鹽區的農民吃鹽的問題。

  其大體運行方式是——每年春二月,非產鹽區的農戶,可以向官府申請購買廉價食鹽,等到夏季再用蠶絲織成的絹布,抵充鹽錢。

  這就是蠶鹽名稱的來歷。

  它通過官府向貧困農戶,進行食鹽定點配額銷售的方法,讓那些吃不起鹽的農民,也能吃到食鹽。

  同時,蠶鹽的價格很親民——制度,一斤蠶鹽,只需要繳納價值百錢的絹布就可以了,這甚至比私鹽的價錢還低!

  最重要的是——蠶鹽還可以給農民提供一種緊急金融救助。

  鹽,我們都知道,是可以賣錢的硬通貨。

  而官府配屬的廉價蠶鹽,農民申請到以后,是不需要馬上給錢的,可以等到六月份蠶絲織成了絹布后,用絹布抵充。

  這樣,農民就可以變賣其中一部分食鹽,換來資金,渡過青黃不接的歲月。

  在爭霸天下的時候,為了爭取民心。

  蠶鹽制度,一直被有力的推行著。

  大宋立國后也同樣繼承了這個福利政策,用來安定民心。

  然而…

  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隨著,地方官府財政破產。

  蠶鹽就不可避免的被人盯上了。

  先是改變了蠶鹽的支付方式——從原來價值百錢的絹布,改成了輸糧。

  這下子,就徹底改變了蠶鹽的濟貧性質。

  徹底的將之變成了一個掠奪剝削的工具。

  為什么?

  因為絹布和銅錢一樣,價值相對穩定。

  但糧食不同,糧食因其價格,存在波動,所以具備了金融操縱的空間。

  各地官府首先將絹布折成糧食,然后再把糧食折成糧價(肯定是歷史最高糧價),要求農戶根據折算后的價格支付——在經過他們的操作后,原本廉價的蠶鹽價格暴漲了數倍,達到了每斤蠶鹽三百錢甚至四百錢的超高價!

  這直接導致了蠶鹽制度的徹底崩潰——貧困的農民,只是不識字,但不是傻!

  蠶鹽支付方式改變后,蠶鹽的價格,比官鹽還高了差不多一倍!

  更不用說和私鹽相比了。

  所以,百姓紛紛用腳投票——我不要你的福利總可以了吧?

  官府表示:呵呵!朝廷的恩典是你不要就不要的?

  你不要了,我們的KPI怎么辦?

  是的!

  大宋官府,都有著蠶鹽的指標。

  這是五代傳下來的,本意是督促地方官,注重民生。

  但,當蠶鹽制度崩潰的時候,這個KPI,成為了要人命的枷鎖。

  地方官為了完成上級的指標,集體用腳投票——你們可以不請蠶鹽,但我們的指標,伱們也必須完成。

  于是,蠶鹽超進化!

  所有相關地區的農戶,從此在每年繳納夏稅的時候,多了一個小小的負擔——蠶鹽錢。

  官場上,美其名曰:虛納蠶鹽錢。

  什么叫虛納?

  我可以不給你們鹽,但你們必須給我錢!

  這就是虛納!

  至此,蠶鹽被完全玩壞,從一個福利政策,蛻變成了一個盤剝工具。

  這個時候,可能就會有人問了——皇帝不知道嗎?

  開玩笑!

  當然知道!

  以趙煦上上輩子親政后學習的知識來說,他那位禮法上的曾祖父知道——蠶鹽正是在仁廟時代徹底被玩壞,演變成了虛納蠶鹽錢的。

  他祖父也知道——有司上報了無數次。

  他父親也知道——熙、豐時代,討論過七八次蠶鹽改革,每次都是無疾而終。

  趙煦同樣知道——紹圣時代,章惇曾想過一勞永逸的廢除蠶鹽錢。

  然而,善財難舍!

  加上地方反對強烈,章惇的改革無疾而終。

  趙煦在現代,甚至知道,蠶鹽錢,最終陪著大宋王朝走向了滅亡,他還水過幾篇相關的論文呢!

  用他老師的話來說就是——蠶鹽制的蛻變歷史,充分證明了封建統治者的無恥與貪婪!

  也印證了電視劇的名言:上下揮霍無度,便掠之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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