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的天氣很好。
氣溫不高,還有著微風吹拂。
趙煦也難得的帶著自己的弟弟們,來到了大內的后苑。
也就是后來,趙佶大興土木,所擴建的延福宮游玩。
如今的延福宮,其實規模也很大了。
太祖、太宗時,便已經開鑿了一條人工運河,因金水河、五丈河的河水,進入后苑,灌入這后苑的人工湖——內池沼。
歷代趙官家,都曾在內池沼,與妃嬪們泛舟游玩。
此地的花園也很有名——滅蜀以后,曾在這里大量引進栽種了來自成都的芙蓉、牡丹等花卉。
傳說這些花,還都是花蕊夫人親自指揮著人種下的。
所以,邵伯溫那個謠棍據此造謠說——太祖曾在這花苑中,以佩刀砍斷了一個美人的手腕。
原因是——太祖幾曾為其美貌所惑,于是親折牡丹以佩其鬢。
然后就忽然醒悟了——我艱勤得天下,乃欲以一婦人敗之?
忽然就變臉,拔刀截斷了那個美人的手腕。
在這個故事里,太祖就像個神經病。
前一刻還折花以取悅美人,后一刻就覺醒了,一刀砍斷了美人手腕。
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北宋版的《夏令營的較量》。
趙煦走在花園的苗圃中,忽然就想起來這個事情。
他微微抿起嘴唇來:“這邵伯溫是得派人去整治一番!”
“可不能讓他亂造謠了!”
原本趙煦曾選了晏幾道,打算讓晏幾道去洛陽和邵伯溫打對臺戲。
奈何那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
于是,只能暫時作罷。
如今看到這后苑的牡丹,他就想起了這個初心。
確實是得好好選個官員,去洛陽治一治邵伯溫。
也是在這個時候,馮景匆匆來到他面前,稟報道:“大家,翰林學士刑恕遞了帖子乞見。”
趙煦哦了一聲,吩咐道:“讓刑學士來后苑吧。”
這后苑也是趙官家們召見近臣的常用之地。
太宗時代,玉津園沒有建成的時候,這里還曾養過很多猛獸。
太宗經常帶大臣來后苑,觀看猛獸。
“諾!”馮景領命而去。
趙煦則對著一直在帶著人,照看著諸位年幼的皇弟的國婆婆說道:“婆婆且帶著皇弟們去玉華殿玩耍吧,我有事要與翰林學士商議。”
“妾知道了!”國婆婆微笑著頷首,便抱著趙似,牽著趙佖,領著幾個公主,去向在花園一側的玉華殿。
那是趙煦的父皇所營造的宮室,在內池沼一旁,主要用于帝后們泛舟后休息所用。
殿中有假山、涼亭、宮室。
目送著國婆婆,帶著弟弟妹妹們遠去的背影。
趙煦便在燕援護衛下,在這花苑里找了個涼亭坐下來,靜靜等候著刑恕。
趙煦大概能猜到,刑恕應該是為了靖安坊的事情而來。
他也很有興致,想要聽聽刑恕的匯報。
畢竟,這靖安坊項目,是趙煦野心勃勃的產物。
大約兩刻鐘后,刑恕被帶到了趙煦面前。
“臣恭問陛下圣躬萬福!”
“朕萬福,賜座。”
例行的君臣之禮過后,刑恕小心翼翼的坐到了涼亭外的一張準備好的石凳上。
“卿看過靖安坊了?”趙煦問道。
刑恕點頭:“臣方從靖安坊來。”
“怎么樣?”趙煦微笑著問道。
刑恕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極為有趣。
他猶豫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話:“陛下圣智淵深,豈是臣粗鄙之見,所能比擬…”
他自是已經了解過整個靖安坊的‘汴京學府’。
了解之后,刑恕當時都懵逼了。
因為,那是他前所未見的全新圈錢辦法!
靖安坊的那個所謂的‘汴京學府’,如今,除了院墻和大門外。
就只有一個所謂的‘展示區’建好了。
就是那個所謂的‘展示區’,現在也還沒有完全完工。
據說,要十天以后才會開放,允許士民參觀。
然而…
開封府的官員,卻已經在靖安坊內,成立了一個叫‘汴京學府認籌司’得地方。
開始接受百姓‘認籌’了。
而且,根據開封府的說法,這個所謂的‘認籌’,也并不能保證交了錢的人,就一定能在靖安坊買到房子。
但不交‘認籌’的人,是肯定買不到!
此外,那所謂的‘認籌金’還不少。
一套房子就要交一千貫!
根據開封府的官員的介紹,交了認籌金的人,就可以登記,成為‘汴京學府’的預購人。
所有預購人,在十天后,可以參與‘汴京學府’的‘搖號’程序。
就像抓鬮。
抓到了的人,就可以去交剩余的房款。
沒有抓到的,開封府則會安排退款。
當然,預購人也可以選擇不退款,等待‘汴京學府’的再次搖號——假如有的話。
刑恕看完人都懵逼了。
和他一樣懵逼的,還有在現場的很多人。
但是…
隨后,大批的人,就揮舞著交子和金銀,沖進了那在靖安坊里的那幾個用木板臨時搭起來的所謂‘汴京學府認籌司’。
刑恕自然看的仔細。
其中雖然有著這位官家的貼己人,譬如曹、劉、王、楊等家的人。
但也有一大堆面生的,有著外地口音的人。
就是很神奇!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
一大堆商賈,拿著真金白銀,認購一個連房子都沒有開始動工,連模樣都沒有見過的‘宅邸’。
而且,是閉著眼睛認購!
這大宋商賈的錢,什么時候這么好圈了?
真的不懂!
趙煦聽著,笑了起來,對刑恕趙煦還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因為刑恕和蔡京,其實是一類人。
他們都是道德真空,心里面就不存在什么所謂的‘儒家道義’的負擔。
在他們眼中,所謂新黨、舊黨,其實都一樣。
只要有需要,是可以毫無心理壓力的切換立場。
但刑恕又和蔡京不同。
蔡京是純粹的政治生物,一切為了升官。
而刑恕這個人,他當官很可能純粹是來找刺激的。
不然,就很難解釋,他在新黨、舊黨里反復橫跳的動機。
也很難解釋,他在趙煦的上上輩子的元祐時代做的那些操作。
車蓋亭案,蔡確被舊黨圍攻,沒有任何人敢給蔡確說話。
但刑恕跳出來,給蔡確喊冤。
他還費勁心思的,將文及甫、司馬康這樣的舊黨二代衙內說動了。
差點就被他救下了蔡確!
而當時刑恕已經平安落地了。
若他不出這個頭,靠著他和舊黨元老以及衙內們的關系,其實是可以舒舒服服的在朝中當官的。
但刑恕卻選擇跳出來。
為此他付出慘痛的代價——被從知河陽府,直接貶為監永州酒稅!
幾乎是直接從路級重臣,被一擼到底。
只差沒有剝麻了。
所以,趙煦對刑恕也寄予厚望。
一個愛找刺激同時還沒有什么道德壓力的大臣,在大宋可是很難找的。
趙煦瞇著眼睛,站起身來,走到刑恕面前的臺階,就要席地而坐。
馮景趕緊取來一張柔軟的蒲團,放到趙煦屁股下。
趙煦坐下來,就平視著刑恕,然后對他招招手:“卿到朕面前來說話。”
刑恕頓時激動起來,他立刻起身,對著趙煦拜了三拜,然后才戰戰兢兢的來到趙煦跟前,小心翼翼的將盤膝坐下來。
只聽著小官家問道:“卿心中有疑問?”
刑恕點點頭:“臣愚鈍,于圣智實難領悟。”
“因為認籌?”趙煦又問。
刑恕點點頭。
趙煦笑起來。
現代的期房預售之法,可是商品經濟的一大發明。
本來,以大宋的社會經濟水平,是不足以支持這樣超前的產業的。
但奈何…
“靖安坊在汴京城!”趙煦淡淡的說道:“而且是在汴京舊城的東華門外!”
“汴京房價,過去百年,就一直在漲!”
這是事實。
太祖、太宗的時候,一棟宅子,三五千貫就已經是豪宅。
如今,三五千貫,連店宅務的一個小院子都買不到。
趙煦記得的,在他的上上輩子,蘇轍被貶后,為了籌錢,賣掉了他在汴京的房子,得錢——九千數百緡。
蘇轍可是出了名的清官。
他在汴京的房子,只是一個簡單的三進小院子,就賣了一萬多貫(緡是一千錢,貫是七百七十文。)
而在紹圣時代,趙煦記得有司曾經上奏:人臣賜第,一第無慮數十萬緡,稍增雄麗非百萬不可。
一套宰執級別的豪宅,盈檻百余,就要數十萬緡了。
而在四十多年前,仁廟的富康公主下嫁駙馬都尉李瑋,仁廟為公主營宅邸,費錢也就二十萬貫。
四十年后的紹圣時代,就已經到了‘稍增雄麗,非百萬不可’的地步。
房價漲了五倍不止!
哪怕現在,一套宰執宅邸,起碼也是數十萬貫。
所以,汴京城具備了現代房產地的商業邏輯。
房價一直在漲!
傻子都知道,投資房子,一本萬利!
蘇轍這樣的清官,都靠著投資房產,賺到了被貶后足夠養老的錢。
何況,現在在靖安坊的房子,還帶著學區房的附加價值!
刑恕聽著,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立刻想了起來。
是啊!
汴京房價,百年來一直在漲。
尤其是舊城的房子,哪怕是老破小,也一直在漲!
而汴京一直缺乏,一個大量提供新房的渠道。
所有人都在捂著自己的房子。
不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沒有人愿意變賣自己的房子。
特別是舊城的房子,一直就是有價無市的。
于是,刑恕在想明白了這一點后,頓時對趙煦佩服的五體投地:“官家圣智如天!”
趙煦呵呵的笑了笑,對這個馬屁欣然接受。
“不瞞愛卿,靖安坊只會是一個開始…”
“朕會逐漸的,將汴京舊城,一一開發、改造…”
“以十年之功,令汴京煥然一新。”
“同時,也讓國家得錢以千萬貫計!”
一次汴京舊城棚戶改造,賺到的錢,少于一千萬貫,就可以算失敗了。
沒辦法!
大宋天下州郡,人口已經有一萬萬了。
在這一萬萬的人口里,哪怕只取萬分之一,也有一萬人有足夠的財力在汴京置業。
每個人身上賺一千貫,這一千萬貫就出來了。
但趙煦只會賺一千萬貫嗎?
笑話!
房子賺一次,房子轉賣賺一次,物業費再賺一次。
這才是正常操作。
所以,簡簡單單,賺個三五千萬貫,對趙煦來說不是問題。
刑恕聽著目瞪口呆。
千萬貫計?
大宋全天下歲入也就六千多萬貫!
他不得不在心中感嘆:“當今與先帝果是父子!”
先帝愛錢,當今也愛錢。
只不過,當今賺錢,似乎比先帝溫柔。
就是,賺這么多錢,當今官家想做什么?
學歷代皇帝,揮霍無度?
還是用在軍事上?
刑恕的心,砰砰的跳動起來。
趙煦看著刑恕的神色,說道:“卿放心,朕不是那種,賺錢只是為了自己享受的…”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諸般收入,除了供應兩宮外,余者,朕都會用于興學!”
“太學擴大、算學、刑名、武學,也都會從中得到經費…”
興學是大宋現在絕對的政治正確。
“這也是宰執元老們,愿意幫朕壓制輿論的緣故。”
靖安坊的事情出來后,輿論壓力很大。
朝中宰執、待制大臣們反對就不提了。
太學里,也是議論紛紛,太學生們集體暴走。
但在趙煦借著李雍案的抓手,由兩宮出面壓服了宰執。
同時,他也召見宰執、元老,打出了‘興學牌’后。
元老們就開始出面,強勢彈壓了朝中議論。
文彥博、張方平、孫固,都給他們的門生故舊們傳話。
太學中的官員,也分別面見了那些在太學生中有著極大影響力的太學生,壓制住了太學里的議論。
這才是,現在靖安坊項目能夠順利推進的原因。
不然的話,朝中士大夫和太學里的太學生們就可能聯手造反了。
大宋的文臣士大夫和太學生們,雖然還不敢和明末的文官士大夫、學生一樣,舉著孔孟的牌匾‘為民請命’,甚至去哭廟。
但他們是可以學習范仲淹的榜樣,集體到宮門口扣闕,甚至跪滿福寧殿的東閤門口的。
一旦如此,趙煦要面臨的政治壓力就很大了。
他固然可以一意孤行。
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士大夫群體和皇帝離心離德。
反應在現實政治,就是會有大批官員,開始堂而皇之的摸魚。
這也是士大夫們,對抗皇權的王牌——非暴力不合作。
情況繼續惡化的話,這些人就可能在地方串聯,甚至鼓動造反。
刑恕聽完,終于明白了,為何這兩天朝中議論和太學生們,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原來是天子對他們做出了這樣的承諾啊!
興學!
這可是大宋數代人的理想。
同時也是新舊兩黨的最大公約數。
連武臣主政邊郡,都愛建學校。
難怪了!
“陛下圣德,臣為天下慶!”刑恕心悅誠服的拜道。
趙官家們愛賺錢,天下皆知。
但,當今,愿意將自己賺來的錢,用在教育上。
這就實在是太讓刑恕意外了。
也讓刑恕非常激動!
因為官家肯和他說——這就代表了一個態度。
這位陛下,是愿意勵精圖治,也愿意帶著大家伙一起將大宋中興起來的。
這是盛世的跡象。
自古以來但凡君主表現出愿意勵精圖治的跡象。
通常,國事都能振作。
哪怕是中唐以后,天下四分五裂的情況下。
唐宣宗振作起來以后,也一度中興了大唐!
如今,國勢可比中唐要好得多。
大宋中興是有希望的。
于是,刑恕充滿了干勁。
這也是趙煦,之所以要一個個的找人談這個事情,和他們交底的原因。
在現代,老板們尚且得不時的給員工打雞血,鼓舞士氣。
何況是在這個封建社會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