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五月丙辰(十二)。
詔以執政,門下侍郎司馬光,患足瘡有妨拜跪,以司馬光先帝老臣,天子帝師故,特旨免司馬光入朝拜跪,直至康復。
又詔:淮南大旱,令本路提刑并常平有司詳查體諒,并免淮南本路州郡今年兩稅加征。
起居舍人林希為起居郎,左司郎中兼著作佐郎曾肇為起居舍人。
曾肇,故皇子閣箋注、中書舍人曾鞏子。
左諫議大夫孫升,罷知泰州,左正言劉奉世,罷知隨州。
很顯然,這是這兩天,宰執們不斷入宮,特別是韓絳、呂公著在兩宮面前活動的結果。
而趙煦看似沒怎么關注這個事情,實則每天晚上,粱惟簡、梁從政都會悄悄的在御廚那邊將相關事情,通報給馮景,然后再由馮景告訴趙煦。
所以,趙煦知道,這些天來,韓絳、呂公著在慶壽宮那邊,游說了很久,兩宮的態度終于軟化了。
這才有了這些處置。
“姚卿,卿父身體如何?”趙煦在姚雄匯報完畢,就開始了拉家常。
不過,趙煦相信,肯定可以征服那些地方上的土豪!
姚雄是第一次見到趙煦,顯得有些激動。
在那幾個還沒有建好的大門前,甚至已經出現了兩個一人高的巨大石頭。
光這些大石頭的運費,恐怕每個都在一兩千貫了。
趙煦在這一天上午,來到靖安坊中,視察蔡京剛剛建起來的墻垣。
經常用的話,就不值錢了。
無論對文臣,還是武將,皇考牌一出,就會迅速拉近彼此關系。
但趙煦對姚雄很有好感。
所以,他一直收著,只有在真正想要拉攏的人面前使用。
也不知道蔡京是從哪里搞來的?
肯定不是汴京,至少都是在開封府境內。
前隨州知州王以道,因貪贓枉法,除名勒停,下大理寺。
“善!”趙煦點頭:“皇考在時,與朕說起過卿父。”
趙煦擺擺手,他現在發現,自己打皇考牌是很有效果的。
姚雄楞了一下,連忙回答:“稟官家,臣父身體一向康健,至今還能開神臂弓。”
這個倒霉的家伙,是因為得罪了沈括,而被打擊報復了——沈括這個人,可是搞政治的一把好手,打擊報復別人,絕對是行家里手。
只差將建筑廢料運出城外后,他大加贊賞,督促姚雄戒驕戒躁,爭取在坤成節前將展示區建好。
地位就和今天的燕達、苗授、劉昌祚一般。
姚雄的祖父是姚寶,在定川寨中壯烈殉國,其父親是西軍名將姚兕,其叔是姚麟,其弟姚古,都是大宋名將。
“惜去歲卿父入京,朕未能相見,甚為遺憾!”
然后他把在這里負責監督施工的神衛軍都虞候姚雄叫了過來,詢問了一下,靖安坊內的拆遷工作進度。
“皇考言,環慶有大將姚兕,忠勇可嘉,在其甲胄、兵刃上,刻字:仇讎未報,日夜激勵…”
趙煦乘著御攆,看了一圈,興致勃勃。
姚兕如今被趙卨帶去熙河,以東上閤門使、忠州團練使的身份,出任熙河路兵馬副總管。
在得知,靖安坊的民宅,基本已經拆除。
如今來看,效果依然拔群。
好在,自有人買單。
參與平定了慶州兵變,也跟著燕達南下,打過交趾,還在王光祖手下,平定過瀘州蠻,驅逐過乞弟。
而且,姚兕的這個橫行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他從熙寧以來,打滿了大宋內外的主要戰爭。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姚雄、姚古兄弟,都是他麾下開拓靈夏的大將。
在沿邊各路,也轉戰十余地,是那種沖鋒在前的猛將。
所以,說話的時候,難免磕磕絆絆——當然也可能是演的。
姚雄頓時激動起來,流下眼淚,拜道:“臣父得先帝厚遇至此,必當感激涕零,以死相報!”
當然了,這么好打的牌,只能偶爾用。
青磚綠瓦,墻垣之上,還有著繪畫、圖像,而且用的色彩鮮艷,和當代主流的文臣士大夫審美背道而馳——很張揚,也很浮夸。
這就是標準的橫行官。
這證明他的做法是正確的。
而這兩人的叔叔姚麟,更是紹圣時代,趙煦最信得過的武臣——拜武康軍節度使、進殿前司副都指揮使。
這樣才好賣房子。
搞不好,還是從洛陽或者京西那邊弄來的。
所以,老姚家和老種家一樣,都是給老趙家,獻完青春獻子孫的將門世家了。
“朕聽說,卿父矢志復仇,在甲胄、兵器上皆刻:仇讎未報,日夜激勵?”趙煦接著問道。
“上稟陛下,臣父自幼喪父,乃臣祖母養大,臣祖母自小便教臣父及臣叔,忠孝之道,故臣家上下,皆以報效君父、矢志復仇為念!”
趙煦聽著,認真點頭:“善!”
“若天下武臣,皆如卿家,何愁西賊不滅,北虜不亡?”
姚雄聽著,激動不已,被趙煦的雞湯灌的幾乎忘了自己姓什么?
趙煦結束對靖安坊的巡視后,順手帶上了蔡京。
讓蔡京騎著馬,跟在御攆左右。
同時,讓燕援帶人,隔出了一個君臣密議的空間。
“蔡卿,可知道了,今日早上都堂對孫升、劉奉世的處置?”
“臣略有耳聞。”蔡京低著頭回答:“此二臣,膽大妄為,目無法度,合該貶官。”
這也是詔書上,給孫升、劉安世兩人定的罪。
一個很模糊,甚至都沒有定性的罪名。
“大理寺卿王孝先,也快出知了。”趙煦輕聲說著:“卿,準備好了暫署大理寺嗎?”
蔡京趕緊表態:“臣夙興夜寐,只待陛下詔命!”
“嗯!”趙煦點點頭。
“準備好罷!”
“諾!”蔡京當然知道,趙煦的意思是什么?
但他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這世道就是這樣的。
既決定了出來當官,當大官,那就不能既想升官,還想要名聲,更想簡在帝心。
這不可能。
而三十九歲的蔡京,早就把自己的良心和道德賣了。
他現在只想進步!
和族叔蔡確一樣進步!
趙煦回到大內后,剛剛洗漱了一番。
便接到了通見司送來的帖子。
御史中丞傅堯俞求見。
趙煦看了一遍,邊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將自己代入一個弱小、無助、可憐的小皇帝。
這才對郭忠孝道:“請傅中司到福寧殿東閣來。”
郭忠孝領命而去。
趙煦在換好衣服后,便在燕援護衛下,進了福寧殿東閣的那個靜室,坐到了帷幕中,靜候著傅堯俞。
他現在已經喜歡上了在這個靜室召見大臣。
這里不僅僅安全感十足,私密性也很好。
迄今為止,在這個靜室里,還沒有消息走漏過。
這可太棒了!
在這個篩子一樣的大內,沒有比這個靜室更好的議事地。
一刻鐘后,傅堯俞被帶到了這個靜室。
君臣隔著帷幕相見,趙煦就哽咽了一聲:“中司來了?”
傅堯俞一聽小官家的聲音,心里面就咯噔了一下,然后,抬頭看了一眼帷幕內的小官家的身影。
心里面的憐愛和愧疚感,頓時油然而生。
于是,持芴而拜:“老臣…老臣…有愧陛下托付…”
李雍案,現在遇到了空前的阻力。
都堂、兩宮,都不想讓他繼續查下去了。
在同時,這個案子的原告李雍在昨天撤訴了。
是的,這個之前還在死磕的商賈,忽然就撤訴了。
他甚至揚言,自己是‘誣告’段繼隆。
他言下之意就是他寧肯被刺配,也不愿繼續告狀。
太黑了!
這讓傅堯俞心里面,堵得慌。
再看到帷幕里,那個小官家的聲音,聽著官家略帶哽咽的委屈聲音。
傅堯俞就堵的更厲害了。
他有種褻瀆了某個神圣的東西的感覺。
于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成年人的世界,是如此的殘酷!
而偏生,他今天入宮來,是帶著使命的。
都堂宰執們,還有兩宮,都給了他使命。
所有人都希望,他傅堯俞在君前,把這個案子圓回來。
讓天子相信,現在大家一起編的那個謊言。
這就讓傅堯俞更難受了。
他這個人,本來就剛正不阿,這輩子都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可偏生,形勢逼著他,不得不來做這個事情。
原因很簡單——天子聰俊、仁厚、篤圣人之教,仁恕之道,赤子之心,發乎于天性。
若是因為這個案子,而讓圣心蒙塵、黑化。
那大家就都別過了。
所以,傅堯俞今天入宮,其實是被人道德綁架,綁著來的。
在來之前,他其實已經洗腦了很久了。
可到了君前,聽到官家哽咽的那一聲。
傅堯俞頓時破防了。
他匍匐在地,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原先想好的說辭,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便只聽著帷幕里的官家,輕輕的抽了一下鼻子:“中司,不必多言。”
“朕知道的!”
“國事為重,社稷安定為上。”
“中司也不必安慰朕…道理,朕是懂的…”
趙煦一邊說,一邊哽咽著,扮演著一個雖然傷心,但愿意為了天下社稷,而委屈求全的少年天子形象。
這是趙煦這兩天思慮良久后,做出來的選擇。
裝天真,本來是他的選項。
可問題在于‘圣質淳樸’這個人設一旦立起來,就可能有諸多后遺癥。
而且,也不符合趙煦一直以來,給他自己定下的人設。
一個聰明、仁厚、孝順,可以舉一反三,同時對國政有著超人學習能力的少年皇帝。
在現代的留學經歷告訴趙煦。
這個世界,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好人,肯定會被人拿著槍指著。
一個好皇帝,更是肯定會被大臣當傻子耍。
現在遼國的那個老皇帝就是典型案例。
耶律洪基這輩子,被多少人坑過?
連兒子和皇后,也被人害死了!
可有人同情過他嗎?
沒有!
相反,大多數人,想的是——皇帝這么好騙,不騙就虧了!
這才是遼國現在的問題根源!
所以,趙煦選擇了直接攤牌——你們做的事情,朕其實明明白白。
但朕愿意為了天下社稷,委屈自己!
傅堯俞聽著趙煦的話,內心的愧疚,更加濃厚,趴在地上,再拜頓首:“老臣死罪!死罪!”
“不干愛卿的事…”趙煦再次吸了一下鼻子,真誠的說道:“朕知道的,卿盡力了!”
“至少查明了真相!”
“開封府推官胡及,斷不可留!”趙煦冷冽的說道。
傅堯俞咽了咽口水,抬起頭來:“陛下!”
趙煦吁出一口氣,對傅堯俞道:“中司,朕知道的…”
“胡及在這個案子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此人陰壞叵測,構陷大臣,脅迫同僚…”
李雍一案,胡及扮演的角色,是很清楚的。
他不要錢——段繼隆給他的錢,他大半都拿去打點大理寺和開封府的官員了。
他看上去好像也不追求名——假若不是案子被捅到了趙煦手里,而趙煦又特別關心開封府。
那么等到這個案子徹底發酵后,蔡京成為朝野攻訐的對象,胡及必然跟著蔡京一起被趕出汴京,打成罪官。
于是,問題來了。
一個官員,既不要錢也不要名,甚至可能還會被貶。
那他圖什么?
他總不會是個受虐狂吧?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他在交投名狀!
他在拿著蔡京給他想要投效的人表忠。
他在為未來籌謀!
這趙煦能饒得了他?
旁的不說,就一個事情——朕親領開封府,汝卻還在想著,投靠別人?
難道朕不值得汝效忠?
還是說,在汝心中,朕這個天子,乃早夭之人,非長久之君?
所以,汝才會舍近求遠,去抱其他人的大腿?
這可踩到了趙煦的雷點上!
你可以眼瞎,也可以無能。
但你不能既眼瞎又無能,分不清大小王!
傅堯俞心中大驚,拜道:“陛下都知道了?”
趙煦嘆道:“朕,雖然年幼,但也看過史書,更受皇考日夜熏陶、教導…”
“朕不是不懂,那些鬼蜮伎倆,那些見不得人的陰邪勾當!”
“朕只是…相信圣人之教而已!”
“孔子教朕以仁恕親親之道,孟子教朕以愛民、親民之事…”
“明道先生,臨終遺表,贈朕《識仁》一書,授朕以誠、敬存仁之道…”
“朕又讀橫渠之書,觀盱江之文章…”
趙煦說著,就掉下眼淚來。
朕受傷了,在地上起不來了。
你們須得想辦法,哄哄朕才行!
趙煦說著,視線就開始飄向了在這個靜室另一端,屏風后面坐著的起居郎范百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