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熱鬧的靖安坊 元祐元年三月已丑(初八)。
今天的汴京早上,下了些小雨,差不多中午才停歇。
隨著春雨季節開始,汴河水位逐漸上升。
這讓汴河的通航條件,達到一年中最好的時期。
大量的漕船,排著隊,沿著汴河進入汴京城。
數不清的糧食和商品,在一個個堆垛場中被卸下來。
呂公著騎著馬,走出昭慶坊的街巷。
他剛剛看望完身體康復的司馬光。
但,他眼中的憂慮,卻是揮之不去的。
“司馬君實這一次,病的不輕啊!”他嘆息著,也回憶著在司馬光家里見到的情形。
司馬光自從正月之后,就纏綿病榻,身體時好時壞,這一次更是臥病差不多一個月。
天子多次下詔派遣御醫診治,賜下大量珍貴的御藥。
如今,總算是將他治好了。
但,司馬光的身體卻肉眼可見的消瘦了許多。
就連說話都有些虛弱。
御醫言起碼還要修養數日,才能正常輪值。
而且,以后都不可以再和過去一樣操勞了。
而司馬光自己,也萌發出了退意。
似乎有意上表致仕,乞歸洛陽。
司馬光若離開朝堂,都堂上的宰執,就要再次為新黨占據。
這讓呂公著憂心忡忡,以至于騎在馬上,一直都是神游物外。
幸好他的元隨們很認真,努力的護衛著呂公著。
直到呂公著在恍惚中,路過一個路口的時候,前方傳來了聲音。
“恩相…”
呂公著抬眼,看到了御史中丞李常。
“公擇啊…”呂公著看到來人,露出笑容,勒住馬兒,等著來人靠近。
李常是呂公著早年的學生,也是少數一直被他認可的人,甚至被呂公著認為是少數幾個可以繼承他衣缽的人。
至于呂希哲?
人家最近在家里都快明牌要把‘荊公新學’發揚光大,明目張膽的打著輔導兒子功課的借口,給呂好問講《三經新義》和《字說》。
甚至炫耀的向呂好問展示,王介甫指點他詩文的信件。
差點沒把呂公著的眉毛都氣歪。
李常騎著馬,到了呂公著面前,就翻身下馬,拜道:“學生見過恩相,恩相這是剛剛從司馬相公府邸離開?”
呂公著點點頭。
“司馬相公身體可還好?”李常問道。
呂公著嘆息一聲,道:“司馬君實已經康復。”
李常頓時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雖然入京之后,司馬光和他還有其他曾經抱團取暖的舊黨士大夫們,明顯出了裂痕。
可那只是政見上的分歧。
在舊黨的大多數人眼中,司馬光的道德光環,依然是無可取代的。
呂公著看著李常,問道:“公擇今日來此是?”
李常道:“不瞞恩相,學生正打算去靖安坊。”
呂公著一聽眉毛一揚:“公擇也聽說了?”
“嗯!”
宮中昨天就傳出了消息。
天子在慶壽宮中,誓言要‘不加民賦,不增商稅,不損百姓,而為太母、母后,興建太皇太后宮、皇太后宮。’
于是,朝野上下都好奇,這位陛下打算怎么辦?
沒有人敢輕視之。
因為這位陛下已經證明了他在理財或者說玩弄財帛上有著非凡的能力。
旁的不提,單單是宋遼交子這一項,就叫他玩出了全新的花樣。
宋遼交子正式發行也差不多一個月了。
因其印刷精美,圖案精致,色彩鮮艷,廣受歡迎。
特別是店宅務、都商稅院以及開封府都宣布,完全接受并承認宋遼交子的價值。
換而言之,宋遼交子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一種貨幣。
而且,交子的幣值非常堅挺!
一貫的交子,真的能當一貫錢用。
呂公著在都堂上,就見過有官吏袖子揣著交子的事情。
靠著這個成績,朝野上下都已經信服了自家少年天子,懂交子,會理財的事情。
事實就是最好的證據。
所以,宮里面的消息一傳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
像呂公著這樣的宰執,還不敢輕易去靖安坊察看、端詳。
類似李常這樣的青壯派,被認為在未來有機會進入三省兩府的‘年輕人’,就都很熱忱了。
大家都很想知道,這位陛下,又打算玩什么花樣?
他要怎樣做到在兩宮面前許下的諾言。
不加民賦,不增商稅,不損民利,而為兩宮建宮。
歷朝歷代,就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對很多人來說,這更是顛覆性的東西。
畢竟,好多舊黨士大夫都認同司馬光對財富的觀點。
天下的財富是有定數,不在民間,就在官府。
官府拿得多了,民間得到的就少了。
所以,皇帝不應該與民爭利。
官府應該盡可能的退出大多數的商業領域。
什么榷鹽、榷茶、榷酒,最好應廢盡廢。
實在不行,官府也該盡可能減少對商業的干預。
如此,藏富于民,天下大治可期。
而這位陛下,信誓旦旦,只要幾個沒收充官的勛貴祖宅,就可以經營處足夠為兩宮興修宮室的財富來。
而且,還夸口不加民賦,不增商稅,不損民利。
這要被他做成了。
呂公著知道,這就是堪比上古圣王的偉業。
因為只有那些古代的圣王,才能在不增加百姓的負擔,也不損害其他人利益的情況下做到這樣的事情。
也就是宋遼交子的成功,讓他得以在經濟領域,擁有足夠的發言權。
不然的話,就這個事情出來,朝野上下都會炸鍋。
這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當年的天書事件。
趙官家一拍腦袋,帶著宰執大臣,直奔泰山,玩起了角色扮演,假裝自己是三皇五帝,秦皇漢武。
然后…一地雞毛…
跟著真廟一起胡鬧的那幾個宰執,后來都被人編排成什么樣了?
五鬼啊!
想到這里,呂公著就對李常道:“公擇看完靖安坊,回來與老夫說一聲。”
“諾!”李常當然聽得懂呂公著的意思:“請恩相放心,學生一定會將所見所聞,錄于紙上。”
李常辭別呂公著后,再次騎上馬,直奔靖安坊而去。
繞過舊封丘門,穿過東向御街,很快的他就到了靖安坊。
而李常發現,聚集在這里的同僚,已經有不少了。
幾乎所有有志于三省兩府的大臣,似乎都出現在這個小小的靖安坊附近。
戶部尚書曾布、翰林學士承旨鄧潤甫、禮部尚書曾孝寬、吏部尚書韓忠彥…
便是那些暫時無望三省的大臣的身影,也在其中若隱若現。
此外,在京元老的子弟,也出現在坊中。
李常沒費什么力氣,就看到文及甫、張安道的身影。
此外,司馬光的兒子司馬康,似乎站在一個閣樓,拿著東西在寫寫畫畫。
李常知道,司馬康主持發行著僅次于汴京新報的汴京義報的刊行、編纂。
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因為,現在汴京城里,其實傻子都知道,汴京新報背后是誰?
而汴京義報又是怎么辦起來的?
特別是后者——天子親賜活字于執政司馬光。
錯非如此,汴京城里,又怎么可能只有兩份能夠公開發行,而且大膽議論朝野內外,天下四夷之事的小報?
真當別人是傻子?
這種能賺錢,還能影響輿論傾向的事情,要真沒有限制,誰都可以做,早就泛濫開了。
實在是這種犯忌諱的事情,只有皇權默許,才能做的啊。
不然皇城司、開封府、三衙諸司。
隨便一個衙門,就可以將這等膽大妄為,不知好歹,妄議朝政的家伙丟去監獄,甚至送去沙門島了。
正是因為明白這個,御史臺的御史們,才能容忍自身話語權被人侵蝕。
李常在靖安坊內下了馬,然后悄悄的湊到了文及甫的面前。
“周瀚…”李常輕聲問著:“可發現了些什么端倪?”
文及甫回頭看到李常,趕忙拱手:“李公安好。”
然后他才答道:“暫時沒有發現什么情況。”
“只知道,今日早上,官家身邊的大貂鐺宋用臣與開封府右軍巡檢司的官吏,在這靖安坊內,似乎挨家挨戶的查問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李常問道。
“好像聽人說,是詢問靖安坊的民居價錢!”
李常皺起眉頭:“宮中打算出錢購買民居?”
“估計是了。”文及甫點頭。
這在大宋不奇怪。
皇帝花錢向老百姓買房子買地皮,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當初,仁廟時代,汴京人把房子修到了皇城根腳下,堵塞禁軍巡邏通道,仁廟下詔拆毀,也照樣給錢賠付被拆民居。
先帝時修皇城內環和外環,拆毀官屋、民居數百,對被拆毀的民居先帝詔‘準市價給之’。
公事如此,私事就更會花錢了。
趙官家們在這種事情上,是不會小氣的。
李常越發迷糊了。
拿著勛貴們的祖宅,然后收購附近民居。
宮里面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他小聲問道:“周瀚可知,當今圣上,意欲何為?”
文及甫搖搖頭。
宮里面雖然傳出了天子誓言要給兩宮修建宮殿的事情。
可具體打算怎么做?宮里面的人,卻把嘴巴閉的很緊。
現在,連文及甫都不知道其中詳情。
這就讓李常犯了難。
不知道官家要做的事情,叫他如何去揣測、推測?如何吹捧?站隊?
他可急死了。
畢竟,宮中有說法,據說都堂要擴編。
宰執數量很可能不再限定東府五人、西府兩人。
這就意味著,像他這樣本來沒可能的人,現在有機會混一把清涼傘了。
那可是清涼傘吶!
人臣一生的最高追求,也是可以恩蔭子孫的最高榮耀。
趙煦看著宋用臣,統計來的數字。
然后他就驚訝了一聲:“靖安坊,倒還蠻大的吶!”
宋用臣躬身答道:“大家,靖安坊單論面積,當是內城僅次于宣化坊、興國坊、敦化坊之坊市。”
“臣已丈量,其南北闊五百一十三步,東西長四百二十五步,其南北略長,東西略窄。其坊中民居百余戶,大都是歷代侵占土地所建,大多數民居,皆是門屋之制,其制法當五房門一間兩廈,號為院子。”
“然而民間多違法而建,其院子之中,六房、七房、八房者比比皆是。”
這是自然。
汴京城是個商業城市,一切向錢看。
所有房子,都有價值。
只要租出去,一個月就是起碼數貫的房租。
老百姓當然會挖空心思的多建屋舍,就像現代的城中村。
自然,安全隱患也極多。
汴京城隔三差五就會失火,一失火常常燒毀民居數百間。
就這還是因為汴京城有著完善的封建時代巔峰的消防系統和消防器械的緣故。
不然,像五代那樣,一燒就燒掉半個汴京的事情,不知道會發生多少次。
趙煦將手里的報告合起來,對宋用臣道:“押班,去和這些戶主談談吧,看看他們愿不愿賣房子?”
“將愿意賣的人的名字和屋舍統計起來,制作成沙盤。”
“諾!”宋用臣躬身。
“記住不可強求,更不得強買。”趙煦叮囑起來。
趙煦可不想自己淪落到和趙佶那個混小子一樣,連汴京人的房子,都要白嫖。
他還沒有這么沒下限。
況且,他是要賺錢的,賺錢當然是要干干凈凈,要西裝革履,要溫文爾雅,要從容不迫。
不然,鬧出流血事件來,他這個皇帝顏面掃地不說,關鍵是——誰買他的房子?
注:北宋汴京,幾乎每條街道,都有著望火樓,每隔五百米左右,有一個潛火鋪,潛火鋪、望火樓都有著專業的消防人員待命。
沒辦法,實在是被燒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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