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閏二月庚戌(22),寒食節假期已過。
馬行街上,來了一隊不速之客。
他們大都穿著色彩鮮艷的長袍,左衽、圓襟,披著貂裘,袍服上繡著各種動物圖樣,衣袍袖帶之間,有著金線編織的龍紋。
腰間和袍掛上,都有著匕首。
標準的北虜權貴形象!
一整支禁軍,護(監)衛(視)著這些北虜的貴族。
整個馬行街,立刻轟動。
無數商鋪里的店主和伙計們,立刻緊張起來,一個個呼吸急促。
他們知道,財神爺上門了。
然而,這些北虜卻只是在馬行街上這里看看,那里瞧瞧。
并沒有想要買東西的意思,甚至都沒有真的進過哪家店鋪去看過東西。
直到,他們走到一家商鋪前。
他們忽然直接走了進去。
然后,就在這商鋪中停留了大概一刻鐘左右,最后滿意的出門而去。
而在隨后的時間,周圍的店鋪,都只看到這家商鋪里的人,忙碌著將一件件商品開始裝箱。
一匹匹昂貴的錦緞,被小心翼翼的打包,然后小心翼翼的裝入精美的漆盒。
周圍商鋪的店主人,看的直吞口水。
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北虜會看中這家店里的錦緞?
明明他家的錦緞,賣的貴,做工也只是中上。
就憑這家背后的主人姓曹?
而遼使的采購,還在繼續。
他們進入一家又一家商鋪,和這些商鋪,簽訂契約,定好價錢,約好時間。
他們什么都買!
胭脂水粉,香料錦緞,瓷器茶葉…
從馬行街,一路掃貨,掃到了潘樓街。
一沓沓交子被他們拿出來,作為定金,支付給相關的商賈。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
卻根本不知道,這些北虜在搞什么?
他們到底是怎么選的店鋪?
隨機的?還是占卜選的?
完全沒有規律啊!
也完全沒有邏輯。
但是,在這些商賈背后的人,卻已經看出來了。
“北虜進的全是曹、劉、楊、李、王五家的店鋪…”
雖然,不知道北虜是怎么回事?
但,每個人都清楚,這恐怕和宮里面的小官家脫不開干系。
不然,為何北虜別的店不進,偏偏只進那幾家人的店鋪?
無數人痛心疾首,心如刀割。
早知道還錢以后,會有這樣的待遇,那他們早早的就還了啊!
官家怎就不暗示一下?
還有,曹家、劉家、楊家、李家、王家這些爛羊頭的家伙,為何不提點一把大家伙?
平日里說的是好聽。
什么勛貴一體,什么世交兄弟。
臨到頭了,就全都忘干凈了!
特別是曹家、劉家、楊家和李家,這些家伙,都塞了人在御前,給官家當伴讀。
恐怕官家早就暗示過他們,所以他們才能反應的那么快。
可這些家伙,卻不顧絲毫世交兄弟之情,不講半點勛貴情分。
一個個都只想著自家吃獨食,根本沒有想過別人!
勛貴們罵罵咧咧的時候,無數消息,開始通過種種渠道,傳到他們耳朵里。
這些消息,有的是曹劉楊李王等家自己主動放出來的。
有的則是勛貴們,花錢買來的。
這些消息都很零碎、枯燥,但讓每一個聽到這些消息的人,都是咬牙切齒。
因為,這些消息的內容主旨就一個——遼使的采購數量。
甚至,連價格都隱隱約約,被人吐露出來。
是一個遠高于市價的價格!
更讓勛貴們紅眼的是——遼人的采購量還極大。
動輒是萬貫為單位!
偏生,曹劉楊李王等家的商鋪,有著充足的貨源。
錦緞、香料、茶葉…
然后,這些家伙就回過味來了。
這,不就是他們前幾天,低價拋出去的東西嗎?
每個人在想到這一點后,都是嘆息一聲。
只恨不得自己給自己來一刀!
“要是早點還錢,何至于此?!”
趙煦在宮中,自然也在關注著,遼國采購團的情況。
因為遼國人的采購,都是在指定的商鋪完成的。
自然,趙煦可以清楚掌握遼人采購的細節,甚至可以細化到每一個商品品類的數量上。
一天時間,遼人的采購量,就已經突破了七十萬貫了。
大部分都是奢侈品。
上等的茶葉、昂貴的錦緞、香料,甚至還買了數萬貫的胭脂水粉。
只有一小部分資金,流向了一般商品。
比如普通或者劣質茶葉,以及一般的絹布。
這兩樣東西,加起來估計也不超過是十萬貫。
趙煦看完商品名錄,就笑了起來。
雖然他是加了價,可是遼國人的奢侈貪婪,還是讓他大開眼界。
“讓交子務準備一下,再印一百萬貫交子備用吧!”趙煦吩咐著。
以遼國人的性子和作風,自然不會有什么財政紀律可言。
所以,趙煦知道,他們很快就會提出新的提款要求。
這個速度會很快。
而且,趙煦篤定,遼國人拿了錢,還是會以采購奢侈品為主。
為什么?
因為花錢的人,是皇帝、權貴。
而不是下面的老百姓和牧民。
就這么簡單!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
“對了!”趙煦忽然問道:“勛貴們現在在做什么?”
石得一低著頭道:“奏知大家,據臣所知大部分人,都在忙著還錢!”
趙煦哦了一聲,問道:“也就是說,還有一小部分人,不想還錢了?”
趙煦記得很仔細的。
汴京城有三十五家大戶,二十七家酒戶,積欠市易務貸款一百五十四萬貫上下。
占市易務的總欠款額度(兩百七十三萬貫)的百分之五十六以上。
這還只是這些家伙欠的貸款。
他們同時還積欠了大量的商稅和白糟錢。
總額肯定是超過了兩百萬貫的。
可趙煦放出去的錢和金銀加起來才一百一十萬貫,算上這些家伙的自有資金,肯定是達不到兩百萬貫這個數字的。
所以,數學已經告訴了趙煦,肯定有人沒有還錢。
現在石得一則證明了這一點。
石得一低著頭,說道:“確有那么幾家,迄今無動于衷,沒有任何行動!”
趙煦點點頭,問道:“都是誰?”
石得一答道:“奏知陛下,有興國坊的張家…”
“張家?”趙煦皺起眉頭:“溫成皇后家?”
石得一趕緊搖頭:“陛下,是贈太師兼侍中榮僖公…”
趙煦還是沒有想起來,石得一只能提醒道:“是徐國公張耆之后!”
“哦!”趙煦總算想起了這位。
這位是真廟的潛邸大臣,生拜節度使,也曾一度出任仁廟朝的樞密使,出判各地。
在世時可謂風光無限,地位大抵如同現在的文彥博。
可這一家早就衰敗了。
以至于連趙煦都不太記得,國朝還有這么一家勛貴。
“他家欠了多少?”趙煦問道。
“大概兩萬五千貫左右!”石得一答道:“其中市易務欠了一萬余貫,其他都是欠的都商稅院的商稅。”
“兩萬五千貫嗎?”趙煦問著,也自語著。
“我記得,真廟、仁廟兩代天子,對張家恩賞不絕,張家在興國坊的那個宅邸,就是汴京城最奢遮的豪宅之一,盈檻八百之巨!”
“怎么連兩萬五千貫都還不起了?”
“是還不起呢?還是不愿意還?”
石得一低著頭,沒有說話,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不愿意還!
趙煦笑了起來,摩挲了一下雙手。
張氏豪宅盈檻八百,還是位于興國坊的八百盈檻之家!
就這個宅子,哪怕只拿一半房子出來出租,租金收入也有好幾萬貫。
而這個宅子,是皇帝賜的!
換而言之,在趙煦的視角,這個事情就是——有人住著他的房子,吃著他的俸祿,還拆著他的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煦只冷笑一聲,就繼續問:“還有嗎?”
石得一于是一連說了好幾家,這些家族,基本上和張家的情況差不多。
都是已經沒落了的家族,只能靠著迎娶郡主甚至是縣主一類的宗室旁系,維系著和皇室的關系。
其實就是用錢砸那些旁系宗室,花錢買個皇親國戚的身份。
然后仗著祖上余蔭,在外面狐假虎威。
實則,早就已經坐在了小孩那桌,被擠出了勛貴的圈子。
每年宮中的大燕、中燕,都不會再請他們。
他們的子孫,雖然還能得官。
可起點,卻已經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區別了。
連個環衛官都混不上,只能帶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武騎尉一類的頭銜。
看著是狂霸酷炫拽,聽著好像很厲害。
實在鳥都不是。
為什么?
因為就算是胥吏,只要做上十幾年不犯錯,大部分也能得到這些頭銜。
比如說,在開封府的議事廳里那個專門呈遞公文到御前的老胥吏,人家的頭銜就是:開封府議事廳文書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監察御史、武騎尉。
連他自己都記不清這么長的頭銜,平日里也沒有人會用這些頭銜叫他。
這些頭銜也沒有半點用處。
基本上,這些頭銜只有一個作用——向外人證明,他不是平民。
趙煦聽完,就笑了起來。
“很好!很好!”
住著皇帝賜的宅子,吃著趙家的飯,欠著他的錢,在明知道他的態度的情況下,還不愿意還。
真當他沒脾氣?
正好,這一次的事情,趙煦是照著商鞅變法前的原木立信去辦的。
他的本意就是,讓勛貴們知道,跟著他走有肉吃。
曹、劉、楊、李、王還有那個孫賜,就是原木立信的那塊原木。
如今,居然還有人上趕著湊上門來,非要讓他打一下板子。
這都不打,就說不過去了。
當然,板子怎么打,也是有講究的。
得好好想想,另外找個借口才行。
不能赤裸裸的,拿著別人欠錢不還當借口。
那太糙了,得另外找借口,尋罪名。
趙煦想了想,就對石得一道:“去和開封府說一聲,我打算在本月癸丑(二十五),重新恢復視衙開封府!”
“讓蔡京組織一下,挑選幾個案子,作為我正式視政的起點!”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就要去傳旨。
趙煦卻叫住了他。
“都知記得,和開封府說仔細,不要弄虛作假,我要看到真正的卷宗,真正的民間呼聲!”
“讓開封府不要有壓力,也不要在乎別人的背景!”
“朕是天子,天子要為民做主!”
趙煦大義凜然的說著。
石得一卻越聽越覺得古怪。
什么叫真正的卷宗,何為真正的民間呼聲?
大家想替誰做主?
石得一低著頭,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這是明擺著的事情!
但他不敢自作主張,試探著問道:“大家的意思是?”
“朕沒什么意思!”趙煦一本正經的說著。
“都知且去吧!”
石得一懂了。
注:北宋有一類頭銜,叫做‘銀武監酒’,屬于憲銜,又叫兼銜。
基本上是頭銜鄙視鏈的底層,搞不好水滸傳立的宋江當押司的時候,就有這些頭銜。
(本章完)(明智屋中文沒有彈窗,更新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