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到傍晚了。
寒風吹著榆林巷的街道,開封府的鋪兵們正在榆林巷前巡街。
見到他騎著馬,在元隨們簇擁下回來,趕緊讓到一邊。
倒是兩個報童膽子大的很,試探著靠近,大喊著叫賣:“本日汴京新報——交趾賊元正節慶犯我疆土,殺掠官民!本報評論員胡飛盤對此做出犀利點評!”
呂公著聽著,眉頭直跳。
本不想理會,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和一個元隨吩咐了一聲,叫其去買回了一份《汴京新報》。
拿著這還有著油墨味道,顯然是剛剛印刷出來的小報。
呂公著內心的憂慮就更深了。
那所謂的《汴京新報》背后之人,到底是誰?
其實都堂上的人都不傻。
早就隱約猜到了一些了。
只是沒有證據,也不敢亂說而已。
所以,現在都堂眾人其實人人都有私下看《汴京新報》。
甚至有人捏著鼻子,將那個所謂胡飛盤的文字抄下來。
為的是什么?
自然不用多說!
呂公著拿著汴京新報,回到家,他的家人立刻迎上來。
但眾人一看呂公著的臉色,就都識趣的沒有多問什么。
只是將他迎入內宅。
呂公著卻是連衣服也沒有換,直接進了書房,只讓呂希哲跟著他一起進去。
一進書房呂公著就問著呂希哲:“今日司馬君實告病…如去了君實家拜謁,可查問過君實的病情?”
“稟大人…”呂希哲也看出了呂公著的臉色不大好,立刻擺正了態度:“司馬相公的病情不大好…聽御醫說是勞累過度,加之舊疾沒有痊愈…”
“恐怕需要靜養十日以上,才有機會康復…”
呂公著嘆息了一聲。
司馬光是真的病倒了!
雖然從前,他總覺得,司馬君實太過執拗、頑固,不懂變通。
可今天在都堂上所見,卻讓呂公著開始懷念起司馬光了。
若司馬光在,以他的脾氣,一定會頂著宰執和兩宮的意見,在御前向官家堅說不可親啟邊畔。
這樣的話,也只有他能說、敢說、愿說。
呂希哲觀察著呂公著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人,可是都堂和兩宮還有官家,都想出兵?”
呂公著點點頭,道:“殿上已經有了旨意,狄子佳將率御龍第一直先期出發…”
呂希哲頓時眼睛一亮。
新法和喜歡新法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征——追求邊功,開疆拓土!
這正是新黨,能源源不斷的得到士大夫支持的原因所在。
也是舊黨一系,越來越難以吸引到年輕人的原因。
原因很簡單。
一個主張開疆拓土,恢復漢唐。
一個只想茍著,打著休養生息的旗號,對戰爭無比恐懼。
你要是年輕人,你選誰?
便是呂公著、司馬光,回到他們二十歲的時候。
他們也會倒戈,加入王安石的陣營!
這就是為何新黨終將勝利的原因。
新黨得到了大多數年輕士大夫的支持——至少在對外方面是這樣的!
呂公著橫了一眼這個不孝子,道:“別高興的太早,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也都還有轉機!”
大軍出征,從來都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即使這支大軍只有五千人,即使他們將長時間在內陸腹地行軍。
但涉及的方方面面,以及種種后勤補給安排,都是一個巨大且繁瑣的工程。
需要樞密院、東府密切配合,規劃路線。
同時還需要沿途地方的支持和監督——不然,這些丘八就可能為禍地方!
武夫們是個什么德行?
呂公著可太清楚了——他可是當過樞密使的!
呂希哲連連稱是,這才讓呂公著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至少,這個逆子還是知道要哄著他!
呂希哲卻悄悄的湊到他面前,問道:“大人,都堂上可定下來此番去廣西的大臣人選?”
大軍出動自然不可能讓一個武臣擔任主帥。
文臣士大夫,就算塞也得塞一個進去!
不然的話,如何彰顯大宋以文御武的祖制?
呂公著看著呂希哲,心里面想罵,但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舍得罵出來,只是沒好氣的道:“不是李邦直,就是章子厚!”
紫宸殿上,確實沒有決定好人選。
但,李清臣和章惇,在殿上的模樣就已經能看出來了——都在躍躍欲試。
都在覺得,小小交趾,手到擒來!
這讓呂公著不免憂心忡忡。
驕兵必敗,這是自古以來的教訓!
更是大宋無數次戰敗的緣故所在!
太驕傲,以為敵人不堪一擊!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羅蕪城、五路伐夏、永樂城…
都和驕傲有關!
想到這里,呂公著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看著呂希哲那張臉,問道:“汝打算去寫信給王介甫?”
呂希哲嚇了一大跳,連忙否認:“大人,兒和介甫相公,一直以來都是以交流詩文為主!不曾說過朝堂之事!”
呂公著冷笑一聲。
這個逆子每次給王安石寫信,確實是以請教詩文為主。
但詩文之外呢?
呂公著就不信,呂希哲能忍得住不和王安石炫耀他在汴京城的見聞?
“老夫不管汝與王介甫到底在談些什么…”
“汝若還有良心,就趕緊回去給王介甫寫信,和他說一下,官軍將要南征的事情!”
“讓王介甫去告誡、約束李邦直、章子厚!”
現在,也只能指望江寧城里的王安石,能警告可能出鎮廣西的人——別驕傲!驕傲死的快!
這也是呂公著,除了在朝堂上盡力勸說息兵、和稀泥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畢竟他是大臣。
若官家和兩宮還有朝堂,都已經決心出兵了。
那他就只能配合,只能幫助,只能協助。
這也是呂氏家族的為官之道。
事前可以反對、拖延,然而一旦成為國策,就必須全力配合!
就像韓魏公和富韓公當年一般。
“去吧!”呂公著看著呂希哲那張迅速變化的臉,沒好氣的說道。
呂希哲如蒙大赦,當即喜滋滋的說道:“兒遵命!”
老父親居然準許他和介甫相公通報朝堂的事情了?!
那以后就不用再和做賊一樣了!
搞得他呂希哲好像是呂嘉問一樣!
呂公著看著呂希哲的身影,搖了搖頭,無奈的苦笑了一聲。
“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他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于是,拿起了那張汴京新報,放在手上,借著油燈看了起來。
然后,他的神色就越發的嚴肅。
因為,手上的汴京新報,頭版頭條,不止全文刊載了儂智會的邊報。
更用著顯目的標題報道了這個他們這些宰執也才知道不久的事情:交趾賊,元正入寇!
“偷換概念!”
呂公著沉聲說道。
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張小報的險惡用心。
將在十二月中旬的交趾入寇,乾坤大挪移,挪到了邊報入京的日子。
像他這樣的人當然看得穿這小報的用心。
可普羅大眾呢?
特別是那些京城黔首?
還不是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這是鄉下形勢戶們,愚弄百姓的老手段,一點都不稀奇。
但,呂公著知道這一手的可怕!
恐怕,今夜之后,整個汴京的大部分人都會確信一個謊言——交趾賊是在大宋正旦的第一天,在新君即位改元的第一天,就悍然入寇了大宋邊疆,殺掠了大宋官民。
性質一下子就變得無比嚴重!
同時,伴隨著消息從汴京向四方擴張。
搞不好,這個謊言就會在大眾耳中變成了事實!
甚至成為史書上的文字。
而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因為,當汴京新報開始刊載,并在汴京城里售賣開始。
此事就已經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再無法控制了。
呂公著深吸一口氣,繼續看下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個叫胡飛盤的家伙的評論。
依舊是粗鄙的白話、俚語的評論。
但卻清晰的厘清了從熙寧八年南征之后迄今的脈絡。
詳細的介紹了先帝在戰后,出于仁德、憐憫以及圣心,將順州、思瑯州、廣源州等地,賜還交趾的事情。
然后就話鋒一轉,詳細描述了交趾人入寇的暴行和屠殺。
最后,那個胡飛盤說:先帝圣德對待賊臣,卻只換來賊臣的一次又一次的反叛!
老胡聽說,當年魏征對唐太宗言:夷狄,畏威而不懷德,果然是這個樣子啊!
老胡以為,現在,只有鐵和血,才能讓交趾賊認清現實!
也只有大宋官軍的刀斧,才能讓天下人知道,大宋不僅僅有禮樂詩書,還有甲胄弓弩之利!
呂公著看著這些文字,閉上眼睛。
他知道的,就算是今天司馬光沒有告病在家。
就算他和司馬光今天在紫宸殿上,阻止了官家派兵的決定。
當這些文字,在汴京城內外流傳之后。
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
戰爭,已經開始了!
呂公著想著這些,他站起身來。
然后鋪開紙,開始寫奏疏。
從前的樞密使經驗,從腦海中浮現。
在揚州為官的經歷和見聞,也在心中浮現。
一條條意見,一個個建議,不斷寫上去。
事已至此,他除了全力配合并支持朝廷用兵,已經別無選擇。
事已至此,他必須盡他的一切能力,來幫助朝廷打贏這場戰爭!
只希望,只需要調動五千禁軍就可以打下來,不要和熙寧八年那樣,勞師動眾,加重百姓負擔。
也只希望,交趾人可以識趣,乖乖的同意了朝廷的旨意。
至少也要恭順的遣使賠禮道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