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潤甫和曾布,在福寧殿外的回廊之中,等了一個多時辰。
終于,他們等到了來傳他們入殿的內臣。
“皇太后、皇后,命兩位學士入殿!”
鄧潤甫和曾布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曉得,殿中大事已定,現在是叫他們進去,草制立儲制詞的。
而他們兩個人,也早就準備好了。
于是,兩位翰林學士,都是拱手拜道:“唯!”
便持芴跟上那內臣,亦步亦趨,從福寧殿旁邊的左昭慶門步入那天子寢殿。
在內臣引領下,兩人到了御前,依著禮法,對那已經在福寧殿天子御榻之后,升起了帷幕的皇太后、皇后參拜。
又對三省兩府的宰臣拱手行禮。
便聽了帷幕內的太后,對他們道:“兩位學士,方才髃臣們已經上奏官家,得了官家圣意,可立皇六子延安郡王為皇太子!”
“是故,老身喚兩位學士至此,為皇子草制立儲制詞!”
鄧潤甫和曾布對視了一眼,然后就持芴奏道:“臣昧死乞至御前,問明官家圣意!”
這是傳統!
也是翰林學士的職責所在!
翰林學士,乃是天子內制之詞臣,更是只忠于天子一人,只唯天子一人意志唯命是從的臣子。
自然,鄧潤甫的奏請,得到了允許。
于是,他和曾布,持著玉芴,到了御榻之前。
他們因而得以看到了那位,素來被官家養在深宮之中,鮮少在朝臣面前出現的皇子。
兩人深深一拜:“殿下!”
鄧潤甫尤其激動!
因為,他除了是翰林學士承旨之外,還有著一個榮譽性質的官銜:皇子閣箋記。
雖然,他從未履行過這個職責。
盡管,他也只在去年的集英殿中燕上,遠遠的拜過這位殿下。
但,無論如何,毋庸置疑。
這位殿下都是他的主君!
兩人之間的君臣上下尊卑之義,在他受官家之命,擔任皇子閣箋記的那一天就已經定下。
至于曾布?
他雖然不至于和鄧潤甫一樣激動,但也有些亢奮。
因為保慈宮皇太后曾因皇子讀書事征詢過他,使他得以,和這位未來的大宋之主,建立起了聯系。
歷代以來,能陪天子讀書的大臣,每一個都官至宰相,并深得天子信重!
真廟時的楊億,仁廟時的晏殊,都是如此。
尤其是晏殊,號為太平宰相,門生滿天下。
至今朝中,依舊有自稱‘晏元獻公門生’的侍制重臣。
曾布覺得,自己可能文章詩詞,比不上晏殊。
但,朝堂地位上,應該是存在努力的空間的。
曾布覺得,他在政務和理財方面,肯定強于晏殊!
也是在他們兩個行禮的事情,那一直跪在御前,低著頭抽泣的皇子,也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雖然淚珠連連,但鄧潤甫和曾布,都看的仔細。
這位皇子,眼中哀而不傷,神色平靜,并對他們兩人微微頷首。
禮數之上,幾乎是絲毫不差!
鄧潤甫和曾布,立刻持芴恭身:“殿下!”
這才敢走到御前,面朝著御榻上的官家,俯首而拜:“臣翰林學士承旨潤甫(翰林學士布),昧死恭問陛下圣躬!”
然后,這兩人才起身,到了御前。
“陛下,臣昧死斗膽,敢問圣意是否已允立皇六子延安郡王為皇太子?”鄧潤甫問道。
御榻上的官家,對著他輕輕點頭,眼神之中,一絲希冀閃過。
鄧潤甫持芴再拜:“臣恭聽圣旨!”
然后,兩位翰林學士就持芴恭身退到宰臣們的身后,由鄧潤甫出面對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向皇后,持芴禮拜:“臣翰林學士承旨潤甫,上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已得陛下圣意,當草制立儲制詞!”
“臣乞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許臣殿中御前,先草立儲制詞,以呈殿前!”
“可!”高太后在帷幕后答道。
“善!”向皇后也說道:“有勞二位學士!”
便著人取來筆墨紙硯和書案到殿中,以供兩位翰林學士在此草定立儲制詞的草稿和大意——制度,凡進拜三公、宰執大臣、立太子、立后,皆由學士院草制制詞,是謂大拜除!
凡大拜除,必由官家親臨內東門下的一個無名小殿,并令御龍直鎖院。
這個時間,一般選在黃昏時刻。
官家在那個小殿中,親口向翰林學士口授了自己的旨意后,就會離開。
而翰林學士就會在其中,在特制的白麻紙上,用翰林學士獨有的翰林大字,以四六駢文的形式,寫下進拜文字。
并在黎明之前,送到御前,經由官家親自審核后,再于朝堂上宣讀。
這就是所謂的宣麻!
如今,官家臥疾,自然不可能駕臨學士院,而且他連話都不能說,也就無法口授圣意。
皇太后、皇后,在法理上,缺乏駕臨內東門小殿的依據,也不會有人愿意看到皇太后、皇后踏足屬于天子權柄范疇的內東門小殿——此例絕不能開!開了,以后禍患無窮!
便是當年的章獻明肅,要駕臨內東門小殿,也必須帶著仁廟在身邊,以仁廟的名義,向翰林學士口述旨意大略。
于是,殿中草制制詞大略,然后經由群臣討論,再呈于殿前,就成為了唯一的選擇。
此事,殿中宰臣皆知,高太后、向皇后也明白。
鄧潤甫和曾布兩人,很快就得到他們需要的一切。
兩人分別坐到案前,開始研墨,同時回憶著學士院中存檔的國朝立儲制詞內容。
主要考慮的方向,是真廟冊仁廟為太子的制詞以及其中的典故,以免用同了或者用混了。
若是那樣,那就真的是遺笑天下了!
就連北虜、西賊都會笑話!
所以,這個事情必須慎重再慎重。
很快,無論是鄧潤甫還是曾布,都發現了一個問題。
兩人抬起頭,看向宰臣們,也看向那帷幕之中的皇太后與皇后身影。
鄧潤甫和曾布,都是起身,持芴禮拜,問道:“臣等斗膽昧死,敢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陛下可有旨意,康復御殿之前,軍國之事,如何處置?”
帷幕之中,沉默了下去。
宰執大臣們,也都持芴低頭。
良久之后,帷幕內的高太后,才終于出聲問道:“兩位學士,未知國朝故事如何?”
鄧潤甫持芴答道:“臣啟奏皇太后殿下:國朝故事,乾興時以皇太后權同聽政!”
這是迄今為止,大宋唯一一個可以依據和考證的少主在朝的典故了。
高太后聽著,頗為滿意,于是,便問群臣道:“老身婦孺之輩,于此國朝典故,并不知悉…未知諸位髃臣以為,鄧學士所言如何?”
群臣互相看了看。
然后,大多數都將視線,看向了那個跪在御前的皇子。
過去種種故事,在這些宰臣心里面跳動。
每個人都知道,現在說錯一個字,未來就可能禍及家族。
他們現在不僅僅要考慮高太后。
也需要考慮,那位跪在御前的皇子,明天的太子,未來的天子的態度。
更得好好想想,帷幕之中的向皇后的態度!
原因很簡單。
高太后是天圣年間生人,如今已經五十有二。
而皇子卻只八歲,皇后也不過四十。
萬一說錯了話,表錯了態度,未來可是要被拉清單,被清算的。
在群臣都在思考的時候,王珪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刻就持芴拜道:“臣珪冒死進奏皇太后殿下:乾興故事,確實如此!”
“當請皇太后殿下,權同聽政,以俟陛下康復也!”
王珪一開口,蔡確就已經看了過去,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只在心中,轉了幾轉,猶豫片刻,蔡確就硬著頭皮,持芴奏道:“臣確冒死上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若依乾興故事,則當是皇后殿下權同聽政!”
說著,他就深深一拜:“此蓋乾興時,真廟不幸,竟奄棄天下,遺詔命皇太子即位,尊皇后為皇太后,以皇太后權同聽政,處置軍國事!”
這是事實!
這殿中上下人人皆知的事實!
王珪裝著明白當糊涂,想玩弄文字游戲。
蔡確豈能容他?
蔡確說著,長身再拜:“臣昧死斗膽,以為如今幾與乾興無二也!”
“乾興時仁廟,章獻明肅之嫡子也!”
“今皇子延安郡王,亦為皇后嫡子也!”
“臣愚鈍,不知所謂,斗膽以為當以皇后權同聽政,以俟陛下康復!”
蔡確話音一落,頓時整個福寧殿中都是議論不斷。
因為蔡確說的確實是事實。
乾興時,就是章獻明肅皇后權同聽政!
而且,蔡確的話,也是有道理和禮法依據的!
一旦宮車晏駕,皇后就會變成皇太后!
而且,乃是天子嫡母皇太后!
在禮法上來說,難道還有比嫡母皇太后,和天子關系最近的人嗎?
舍嫡母不用,而尊太母聽政。
若是稍不注意,就是兩宮相爭,禍患無窮啊!
而王珪所言,也不無道理。
皇太后,乃是官家生母、皇子太母,如今官家臥疾不起,皇子幼沖以綱常而論,合該是太母聽政!
禮法也當如此!
可是…
若太母聽政,將致嫡母皇后于何地?
若嫡母皇后聽政,又將致太母于何地?
群臣的邏輯陷入了死循環!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的趙煦低著頭,心中稍有得意。
因為,現在在這福寧殿內發生的一切,可以說就是他刻意塑造的結果。
他親近向皇后,爭取向皇后,就是為了在此刻,在這福寧殿中,在儒家的禮法綱常上,卡出這個bug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