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劉惟簡恭問少主無恙!”
穿著窄袖紫袍,腰配寶劍,鬢發已經衰白的內臣,恭恭敬敬的跪在趙煦面前,用力的磕了一個頭。
趙煦端坐著,靜靜的看著這個跪在他面前的老內臣。
平靜、坦然的接受了對方的大禮!
這個老內臣,確實有資格在趙煦面前,自稱‘老奴’。
因為他是先帝留給趙煦的父皇,趙煦的父皇又留給他的內臣。
趙煦看著這個老內臣,就想起了,上上輩子再次見到對方的時候。
那個時候,這個老內臣,已經老的厲害了。
駝背彎腰,牙齒都已經松掉了。
但他回到汴京后,堅持每日早晚,到趙煦面前請安。
趙煦親政之初,還不知道,誰會忠誠于他,誰又值得信任的時候。
是眼前這個老內臣,第一個向趙煦提供了一份信得過的大臣名單。
由此奠定了紹圣紹述的基礎。
可惜,這個老內臣,在趙煦大權在握后,就已經去世。
他沒有看到,趙煦的功業,也沒有看到,大宋的軍旗,插過橫山,插到天都山,將八百里瀚海化作大宋天險的那一天。
心中唏噓了一聲,趙煦就對身旁的馮景吩咐:“快將老鈐轄扶起來!”
劉惟簡曾代表天子,跟隨郭逵南征,為南征大軍走馬承受公事,也曾在永樂城戰敗后,受命接應各路退回大軍。
因此,稱他一句鈐轄是可以的。
劉惟簡叩首再拜,沒有要馮景攙扶,就站了起來,對趙煦道:“老奴近日來,受圣人差遣,于德妃閣處奔走,未能來少主駕前請安,死罪!死罪!”
趙煦微笑了一聲,問道:“五娘情況如何了?”
“啟奏殿下,公主已是大好了,錢太醫言,再吃三日藥,當可痊愈!”
趙煦放下心來,道:“如此便好!”
“老鈐轄從福寧殿來,可去視問過父皇圣體?”趙煦又問。
“奏知殿下!老奴出德妃閣后,本欲去御前恭問主上圣躬,至右昭慶門下,遇上御藥梁從政,梁從政告老奴言:宰執已入福寧殿!老奴不敢驚擾宰執奏事,故是在昭慶門外候宰執等出殿,至巳時一刻,也未見宰執等出殿…”
“老奴問了梁從政,才知宰執們遞了劄子,乞見太后、皇后奏事!”
劉惟簡恭恭敬敬,認認真真的回答趙煦的問題,沒有絲毫,因為趙煦的年紀小就輕視他、輕慢他的問題。
“梁從政…”趙煦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在心里搖了搖頭。
比之趙煦親政后就去世的劉惟簡。
梁從政的壽命就長多了。
可他也倒霉在這里。
趙煦在九百年后的史書上,看到過這個未來他身邊的大貂鐺的結局。
梁從政在趙煦暴斃后,企圖和章惇聯手,擁立趙煦的胞弟,卻沒有坳過向皇后。
自然,趙佶登基后不可能放過他。
章惇流竄雷州,梁從政貶出京城。
連帶著趙煦那個傻弟弟,也跟著倒霉,鬧出了所謂的‘蔡王大逆案’。
“蠢貨!”趙煦在心中,評價了一句。
內相和宰相聯手,卻被一個住在深宮的太后,輕松制服。
這只能說明,梁從政和章惇謀事不密。
肯定是走漏了風聲,叫人察覺到了異常。
所以,被先發制人了,梁從政、章惇肯定都在動手前就被控制了。
仔細想想,他們兩個的性格,似乎也注定了他們的命運。
就像章惇,喜歡招搖,非常高調。
脾氣又大,性子也莽。
幾十歲的宰相了,還和年輕人一樣熱血沸騰。
入仕幾十年,就得罪了幾十年的人。
舊黨、新黨,能開罪的都被他開罪了一遍。
也就是趙煦能用他,換一個人,早把這個福建的犟相公,丟去崖州釣魚了。
梁從政呢,一直在深宮,沒有什么出外的經歷,除了點滿了宮斗技能外,并沒有什么別的天賦。
這兩個人要是能成事,那才叫怪了。
將梁從政拋在腦后,趙煦問道:“髃臣們可是要稟報開寶寺失火的事情?”
劉惟簡依舊是恭恭敬敬的點頭。
他這個人,能力或許欠缺了些。
是故,盡管是趙煦這一系的老內臣,但始終沒有獨當一面過。
但,他好就好在對主上足夠忠心,好就好在,對主上足夠恭敬。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未來。
劉惟簡都是這樣,沒有變過。
“老鈐轄可聽到過什么議論?”趙煦依舊是平靜的問著。
劉惟簡眼中終于閃過一絲詫異。
八歲多的少主,今天表現的太特別了!
他太過平靜,也太過鎮定了。
根本不似孩子。
反而像是一個沉浸權術多年的成年人,一位執掌大權,殺生予奪的君王。
但,主上家的事情,劉惟簡知道,自己不該發表任何意見,也不該有任何評價。
所以,他低著頭,恭恭敬敬的,如同當年在先帝面前,過去在官家面前一樣,慢慢的,平鋪直述的陳述著他所知道的事情。
“殿下,老奴聽梁從政言:開寶寺失火,資善堂兩位直講葬身火海,宰執不敢擅專,也不敢以此驚擾主上清靜,是故才要面奏兩宮!”
“老奴走之前,聽人說,兩宮聞而大怒,以為開寶寺失火,乃是僧人持戒不嚴之故,以命宰臣舉薦有道高僧,除為開寶寺主持,以嚴肅佛門清規戒律!”
趙煦靜靜地聽完,他沒有任何意外。
這確實是高太后和向皇后了,能做出的事情。
上上輩子,雖然高太后,籠罩在趙煦頭頂,讓他呼吸不得,喘不過氣來,以至于輾轉反側,日夜難安。
但,那并非高太后有多么厲害,多么可怕。
純粹是權力的加持!
也純粹是,趙煦自己出于恐懼害怕,產生的心理效應。
趙煦如今已經知道,高太后,不是武則天,也不是章獻明肅,甚至還不如已故的慈圣光獻。
最起碼,慈圣光獻,有自己的主見。
高太后呢?
元祐諸事,在趙煦腦海中一閃而過。
朝令夕改!
聽風就是雨!
這就是趙煦對元祐時代,已經晉升為太皇太后的高太后的評價。
也是趙煦上上輩子親政后,得以迅速掌握權力,并將元祐舊黨,一網打盡,全數趕出朝堂的原因所在。
“所以,太母與母后,最終選了哪位高僧?”趙煦用了一點戲謔的口吻問著。
“老奴聽說,似乎是傳法院的一位番僧,喚作金總持…”
“金總持嗎?”趙煦抿了抿嘴唇,腦海中回閃過一個畫面。
“陛下,此乃貧僧譯定之真經,乞請陛下御覽!”
厚厚的經書,被引見司的軍頭,送到了趙煦御前。
趙煦低下頭,看到了封皮上的名字。
頻那夜迦經!
再看封皮上貼著的貼黃介紹:此大圣歡喜天之秘法真經!
這是能給小孩子看的東西嗎?
趙煦當即扣下,不許外傳,自己帶回后宮仔細研究、參悟。
當然,那位金總持,確實是有道高僧,佛法修持精深。
想到這里,趙煦就微微搖晃了一下脖子。
他想起了,九百年后,在史書上看過的一些東西。
密教高僧,也是高僧!
將來,或許可堪一用!
于是,趙煦站起來,走到放著筆墨的案前,提起筆,沾了沾墨水。
然后,走到他床前的一塊屏風前,提筆在這屏風上,寫下第一個名字:番僧金總持。
這是趙官家們的習慣。
遇到有用的人或者事情,就會在自己御前起居的屏風上,寫下他的名字或者名稱。
等到那個人的名字或者東西的名稱,在屏風出現到第三次的時候。
就可以提拔他或者命人去調查了。
這是一個用來選拔人才,或者了解地方情況的工具。
也是無奈下的權宜之計。
皇帝精力有限。
以趙煦為例,上上輩子他已經算勤政的了。
可很多時候,他連三省有司的主管官員的名字也記不齊。
而大宋天下,二十四路,14府,238州,37軍,4監,1126縣。
共計有文臣京朝官,將近2800人。武臣諸司正副使以上1100余人。
扣掉外戚、宗室掛職的,也依然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群體。
根本不可能記住。
只能選擇性的,記住那些有亮點的、讓他感興趣的人。
劉惟簡和馮景,在趙煦提筆的時候,就已經低下頭,看著內寢的地板了。
等趙煦寫完,走回來,他們才敢抬頭。
趙煦走回劉惟簡面前,看著這位老內臣,只是淡淡的說道:“開寶寺被火,兩位直講不幸死于火場,老鈐轄若是得空,就替我去兩位直講家里看看,若他們家中有困難,便幫助一下,不要叫孤兒寡母被人欺負!”
這是趙煦現在唯一可以替那兩位直講做的事情了。
他不能查,也查不了。
甚至連這個念頭與想法也不該有!
有些事情,不上稱二兩重,上了稱一千斤都打不住。
開寶寺火災就是如此。
無論是意外,還是有人縱火。
這個事情,都只能如此處理。
“老奴知道了!”劉惟簡恭恭敬敬的跪下來,給趙煦磕了一個頭。
看的在趙煦身邊的馮景,眼中艷羨不已。
在這個世界,哪怕是當奴婢。
也是要講資格、排資序的。
馮景很清楚,在這大內皇城,有資格給延安郡王磕頭,自稱老奴,呼為少主的內臣,恐怕加起來,也不過十指之數!
注:福寧殿前,有左右昭慶門。
PS,不要將深宮里的太后皇后想的太厲害,不是每一個太后都是武則天、慈禧。高滔滔明顯就不是-0-,為什么這么說,看蔡確被貶經過就知道了-0-,堪稱北宋版襲殺蘇萊曼尼,讓事態陷入不可調和的漩渦,嚇得舊黨里的激進派都直呼太激進。
這還是舊黨立場的記載,換新黨立場,哲宗就幾乎要廢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