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睡眠,是足以讓所有成年人都艷羨的。
趙煦一覺睡到天明,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了在他塌前蹲守著的國婆婆。
“殿下醒了?”國婆婆柔聲問道。
趙煦點點頭。
國婆婆于是帶著宮女上來,給趙煦穿衣。
趁著趙煦穿衣的間隙,國婆婆道:“方才德妃閣處遣人來報,言是昨夜三更,公主高熱昏厥,所幸是錢太醫昨夜夜宿于皇城司醫廨,及時入宮,為公主施藥、診治,終是將一場危機化解!”
趙煦聽完,微微吁出一口氣。
然后,他扭頭看向了一個方向。
開寶寺的方向。
“馮景呢?”趙煦問道。
“馮景去御廚了…”國婆婆答道:“應該快回來了吧!”
“哦!”趙煦點點頭,便在宮女們的服侍下,開始洗漱。
他剛剛洗漱完畢,馮景就慌慌張張的從外面回來了。
“殿下!”馮景看到已經洗漱好的趙煦,立刻躬身一拜。
“什么事情,這么慌張?”趙煦平靜的問道。
“啟奏殿下,臣在御廚聽人說,昨夜四鼓,開寶寺走水,據說燒的很厲害,天明之時,方才為開封府撲滅,但大半個貢院,已被燒成白地了!”
“知道了!”趙煦依然是平靜的點頭。
心中卻是一嘆:“該來的總是會來!”
上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依著其固有軌道,再次上演。
只不過,這一次,趙煦終究是保下了自己的胞妹。
那個天真可愛,喜歡穿彩衣的小姑娘。
趙煦也由是,完全確定了現在的時間。
元豐八年二月十七日辛巳。
距離他上上輩子,被立為儲君,還剩下十二天,距離他父皇駕崩,只剩下十七天。
“看來,真是命運的指引!”趙煦在心中嘆道。
上上輩子的他,就是從開寶寺大火和五娘的夭折后,被迫的成長起來,被迫的以八歲多一點的年紀,就獨自一人去面對整個世界。
這造成了他上上輩子的性格。
沉默、堅毅、敏感、多疑。
而如今的他,八歲的皮囊下,藏著一個完全成熟,且對權力、人心有著足夠駕馭之力的魂魄。
已不再恐懼。
恰恰相反,他還有些躍躍欲試。
他要戰勝那些兒時的夢魘。
要掀翻那些昔年讓他夜不能寐的恐懼。
不僅僅是這皇城之內的。
還有皇城之外的。
就像現在,他就已經戰勝了第一個恐懼:喪妹之痛!
只是親近向皇后,借助向皇后的權力,輕輕松松的就辦到了如今的他做不了的事情。
馮景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道:“臣聽說,資善堂的兩位直講,恐怕沒于火災之中了!”
趙煦聽著,沉默的看著馮景,然后嘆道:“如之奈何?”
開寶寺,北鎮五丈河,南望皇城,乃是大宋皇家寺院,亦是汴京形勝之地!
此時此刻,開寶寺之中,數不清的救火士卒,來來去去。
殿前司的士卒和開封府都巡檢的廂兵們,已經將一具具從火場廢墟中找出來的尸體,抬了出來,放到了貢院前的院子里。
在院子中,一把把清涼傘,矗立著,無言的訴說著,他們的主人的重臣身份。
“承議郎翟曼、奉議郎陳方之、宣德郎馬希孟、皆已確定葬身火場…”
負責統籌本次省試的知貢舉戶部侍郎李定,戰戰兢兢的對著兩府三省的宰執重臣們匯報著火災的慘重損失。
元豐改制,以階易本官階。
過去的散官階,變成了職事官。
而確定俸祿和官位的,則變成了寄祿官。
依照元豐寄祿格,朝官自通直郎以上,而京官則從承務郎至宣德郎,分為五階。
現在,在這里,就燒死了兩個朝官和一個已經升到京官頂點,只等著磨勘夠了,就能夠堂除的京官。
而整個大宋天下,文臣京朝官加起來,不超過兩千八百人。
今天在這里死了三個!
這已經是潑天的事情了。
作為知貢舉,李定知道,自己的責任絕對推卸不掉。
何況被燒死的這三個人的身份還特別敏感!
翟曼的差遣是:韓王、冀王宮大小教授兼睦親宅廣親宅講書!
每一個看到這個差遣的人,都只會覺得頭皮發麻。
這是宗室子弟之師啊!
但這還不是重頭戲。
關鍵是剩下兩人。
他們有一個相同的差遣:權資善堂直講!
很不巧的是,以上三人還有一個相同的背景——皆新法的堅定支持者,王安石門生!
亦是官家在太學、國子監里千挑萬選出來,給宗室子弟、皇子啟蒙的講師!
今天,全死在這里!
要捅破天了!
知貢舉的戶部侍郎李定和將這三個人調來貢院協助閱卷的秘書少監孫覺,面面相覷。
宰臣們此刻,更是集體回憶起了趙世居大逆案!
那場熙寧八年的大案,震動了整個天下。
卷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涉及的人,包括了文臣、武臣、太醫、司天監…
搞到最后,被牽扯進去的,不僅僅有當朝宰相,就連在洛陽地窖里寫書的司馬光也被裹了進去。
但其起因,卻僅僅是一個百姓舉報一個地方上辭官的前任主薄‘意圖謀反’。
地方官審理的時候,因為缺乏證據,不了了之。
但層層上報后,落到了官家耳中。
官家派人去一查…
宗室趙世居牽扯其中!而且人證物證確鑿!
這些人甚至連圖讖,都已經準備好了。
大逆,妥妥的大逆案!
然后不斷擴大審查范圍,三木之下,被挖出來的人越來越多。
最后還是官家自己主動停下的。
不然,沒人知道,到底會牽扯到多少人。
如今,開寶寺失火,正好燒死了三個官家親自選拔的,用來教育宗室以及皇子的講師。
這要是去年這個時候。
整個汴京城,都得翻過來!
而現在…
官家雖然已經重病不起。
但,被燒死的兩個直講后面,站著的是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雖然幼沖,但他會長大的。
這個事情,要是沒有個合理的解釋。
將來,就可能成為一個足以葬送大家子孫前程的天坑!
“怎么辦?”眾人看向被大家簇擁在中心的三省宰臣們。
但,這些官拜宰執的大人物們,卻都保持了沉默。
沒有人出言安撫,更沒有人表態。
他們只是看著那一具具被抬出來的尸體。
眉頭緊鎖在一起,臉色陰晴不定。
良久,一個沙啞厚重的聲音說道:“此事,暫不可稟于御前!”
無數人看過去。
說話的人是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蔡確。
便聽著這位右相斬釘截鐵,嚴肅的說道:“今,天子被疾,未能康復御殿之前,敢以憂煩瑣事,擾圣躬安寧者,必奸佞罪臣也!”
“左揆…”蔡確轉身,對著被簇擁在最中心的左相王珪問道:“以為然否?”
今年已經六十四歲的左相,富態的圓臉抽搐了一下,卻也只能點頭:“右輔所言甚是!”
官家現在是中風!
醫囑不能激動,不能憂煩。
哪怕天塌下來,任何可能刺激官家病情的事情,都不能說。
不然,出了意外。
所有人都將淪為罪臣!
青史之上,千夫所指!
“那…”李定眉頭都愁苦了:“這…”
“欺君罔上,可是大罪!”他耷拉著腦袋。
在大宋,在這汴京城里,沒有什么事情,能瞞得了人。
大內的天子,尚且瞞不了消息。
皇城外的大臣,還想隱瞞消息?
何況是這么大的事情?
找死嗎?
臺諫的烏鴉們,一旦發現了他們這些大臣,竟敢欺瞞君上。
彈劾的奏章,會把銀臺的官署都淹掉的。
“這并非欺君!”蔡確看著眾人,緩緩而道:“而是忠君!”
“況且,吾等也并非不報!”
“只是將事情,報與兩宮,請兩宮拿主意!”
“是否上稟天子,請兩宮做主!”
昨夜,蔡確從他兒子蔡謂手中,拿到了一張小報。
小報上刊登的一條來自禁中的秘聞,引起了蔡確的注意。
延安郡王為官家抄寫佛經,祈禱父皇帝康復,并祈太母萬壽、母后千秋、母妃長樂。
蔡確在看到小報消息的剎那,他當時就有了些想法。
但,一時間他還缺乏思路。
現在,蔡確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了!
他想起了,去年官家,在召見他時,對他托付的事情。
也想起了,上次他的母親明氏入宮后,帶回來的皇后口諭。
這一切,在今天,隨著貢院的火災,被串聯在一起。
韓琦韓忠獻當年能相三帝扶二帝。
他蔡確蔡持正,當然也可以效仿。
相二帝而扶幼主!
功莫大焉!
來日酬功,泉州蔡氏,未必就不如相州韓氏!
注:在北宋,禮部貢院,長期在開寶寺中。元豐八年開寶寺火災,讓當年科舉,考了第二次。
注2:清涼傘,既青羅傘,北宋宰執大臣,才能得賜的身份象征。
注3:漢代的御史臺中,曾經種著很多柏樹,柏樹上常年棲息數千只烏鴉,故自古御史臺被稱為烏臺,而御史們則被人稱為烏鴉。
注4:左揆,對左相的尊稱,注意,王珪此時稱蔡確右輔,實際上有輕視之意,正常應該回稱右揆。
注5:蔡謂,就是蔡懋,這個家伙后來改名了。
注6:北宋京朝官數量,從慶歷到元豐,一直維持在2800人上下的水平,元祐后增加到3000左右,數據來源北宋熙豐經濟年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