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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覲見

  文彥博、韓絳的隊伍,在過了州橋后。

  和司馬光入京一樣,得到了兩宮使者慰勞,以及來自天子的御筆勉勵。

  這就讓其他同樣入京的老臣,吃味不已。

  這種明顯拉出來的待遇差距,孫固這樣的人,或許還無所謂。

  可是馮京、韓維就不一樣了。

  特別是韓維,當年,他為什么和王安石撕破了臉?

  是因為青苗法?市易法?

  青苗法推行的熙寧三年和市易法推行的熙寧五年,韓維都一直在朝堂上為官。

  他雖然反對,但和王安石一直保持了親密關系。

  那怎么鬧翻的?

  答案是熙寧六年,因為推行免行法,廢除科敷制度,改為向所有商賈、作坊主和手工業從業者征收免行錢。

  韓維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于是,王安石就提議讓韓維牽頭,組成一個調查小組,和同樣反對免行法的時任權知開封府的孫永帶上呂嘉問等人一起去調查一下問題。

  結果韓維直接用最激烈的態度進行了回應:請郡!

  原因?

  他自己當庭說了。

  “陛下對臣居然還不如呂嘉問這樣的年輕人…”

  “臣好歹也是先帝任命的潛邸大臣…是陛下您的股肱羽翼…”

  “您現在卻讓臣去和這些‘幸進小生’一起去調查這樣的小事情?”

  “臣還有何面目出入朝堂?”

  于是直接撂挑子,當天就堅決辭任翰林學士,頭也不回的去了洛陽,成為富韓公的座上賓,后來更成為了耆英會十三元老之一,直至出知許州。

  所以,韓維要面子是肯定的。

  之前,他沒有入京,司馬光有兩宮使者當街慰勞,還有天子御筆勉勵。

  他入京后,兩宮卻只派了使者,到了他的住所慰勞。

  并沒有當街慰勞,更沒有天子御筆勉勵。

  他已經很吃味了。

  現在,文彥博和他的哥哥韓絳入京。

  卻得到了和司馬光一樣的待遇。

  韓維內心的不平衡,瞬間被引爆。

  被區別對待讓韓維很惱火。

  于是,惱火的韓維,立刻去找其他入京的元老。

  孫固身體不好,沒有見他。

  但馮京、李常等其他元老,都很贊同韓維的說法。

  都覺得兩宮和少主,是不是認為他們這些元老的地位,就應該低于文彥博、司馬光、韓絳?

  和韓維一樣,李常同樣是當年大行皇帝潛邸出來的大臣。

  而且他辭官的原因和韓維大體相同。

  熙寧三年,推行青苗法后,李常作為右正言天天言說青苗法害民。

  讓他拿出證據來?沒有!

  讓他去地方調查?

  此豈陛下善待儒臣之政?

  直接拍拍屁股去了洛陽。

  最妙的是在外州郡為官了十來年后。

  無論是韓維還是李常,都漸漸感覺到,王安石的新法,其實也不都是一無是處。

  只是需要按照他們的想法,改一下。

  比如說,免行法改成韓維免行法,青苗法改成李常青苗法就很好了。

  如今,憤憤不平的這幾位元老湊到了一起,彼此一說各自的感受,立刻引為知己。

  趙煦若是知道這些,大概也會輕笑一聲。

  這就是他上上輩子的元祐時代的政治生態。

  舊黨無限可分!

  司馬光、呂公著都還沒有死。

  舊黨就已經原地分裂成了蜀黨、洛黨、朔黨。

  然后又從這三個分類之中,各自衍生出千奇百怪的組合。

  這不奇怪。

  因為這些人本來就是因為反對王安石新法而組成的大敞篷。

  上面什么樣的牛鬼蛇神都有。

  打倒了新黨,沒有共同的敵人,原有的聯盟,自然立刻分崩離析。

  趙煦現在當然不知道。

  因為此刻的他,在兩宮簇擁下,已經坐到了垂拱殿的坐褥上,等著接見將要入宮的文彥博、韓絳。

  沒有等太久,殿外就傳來了閤門通事舍人的引見之聲。

  “故宰相、守太師、潞國公臣彥博…”

  “銀青光祿大夫、提舉西太一宮使、知河南府臣絳…”

  “入覲天子!”

  趙煦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看向殿門口。

  于是,看到了兩位身穿紫袍,腰配金魚袋,頭戴著展腳幞頭的老臣,持芴趨步而進。

  左側的那個老臣,身形枯瘦,眉發都已經花白,但看上去精神矍鑠,臉上皺紋也不算很多。

  趙煦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就是潞國公文彥博,到如今,已是四朝元老。

  是大宋現在在世的大臣中,資歷最高的人。

  這就是活的久的好處啊!

  韓魏公、富韓公,先后去世后,他就是唯一的在世的嘉佑宰相,連趙煦也必須給他面子,必須尊重他!

  趙煦看著這個老臣的模樣,想著他后來居然一直活到紹圣四年才去世,足足活了九十二歲,差點把趙煦這個少主都熬死了!

  趙煦就不由得羨慕不已。

  而在文彥博的右側的老臣,在身高上不如文彥博,精神狀態也只比文彥博好一點。

  那就是韓絳了!

  趙煦上上輩子沒有見過他。

  但聽說過這個老臣——主要是從生母德妃朱氏嘴里聽說的。

  朱氏隨大行皇帝靈駕去往河南府,回來逢人就說韓絳的好話。

  然后就被太皇太后罵哭了——你只是一個先帝妃嬪,何德何能,敢受韓絳這樣的元老禮遇?

  順手,韓絳就被從河南發配去了大名府,韓絳最后也死在了大名府。

  心里面想著這些,殿中的兩位老臣就已經持芴行禮。

  都只是微微欠身,拜了兩拜:“老臣彥博,拜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恭祝圣躬萬福!”

  “老臣老朽,難以全禮,望豈恕罪!”

  趙煦眉毛跳了跳。

  倒是韓絳很守禮法,語氣恭敬的拜道:“提舉西太一宮使、知河南府臣絳,拜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敬祝圣躬萬福!”

  “兩位元老免禮!”帷幕后的兩宮都已經起身,表示不受兩位元老大臣的禮。

  只有趙煦依然端坐不動,輕聲吩咐著身旁的馮景:“馮景,快去給兩位元老股肱賜座!賜茶!”

  “唯!”

  于是,早就準備好的椅子,被搬到了兩位老臣身后。

  有內臣小心翼翼的在馮景指揮下,攙扶著兩位元老坐下來,又有人奉來茶湯。

  文彥博坐下來后,端起茶盞,先喝了一口,然后拜謝了一聲。

  韓絳也跟著拜謝了一聲。

  趙煦程序性的說道:“兩位元老,不辭辛苦,從洛陽而來,一路船車勞頓,未及歇息,便直接入宮朝見朕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可見實乃國家元老,社稷股肱!”

  “不敢!”文彥博持芴低頭:“老臣在洛陽,在來京路上,已聞陛下種種純孝之行,仁圣之舉,國家有此少主,老臣深為祖宗慶賀,只恨不能飛入京師,拜謁陛下…”

  “今見陛下,神俊早成,法度已具,果是社稷之主、國家圣君,老臣誠惶誠恐,為天下賀也!”

  趙煦聽著,保持著笑容。

  但…趙煦可記得,從洛陽到汴京,自從導洛通汴后,大體可以順著洛河直下,最多三五天就可以直抵汴京。

  司馬光入京就是這樣。

  可文彥博和韓絳,卻在路上磨磨蹭蹭了十幾天,想都不用想,他們大概是一路游山玩水過來的。

  韓絳倒是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持芴道:“陛下繆贊,老臣實不敢當!”

  這點小節,趙煦也不計較和在乎,看了看帷幕后的兩宮后,趙煦才接著說道:“父皇奄棄天下,朕以幼沖之歲,甫登大位,實在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唯恐祖宗江山社稷,在朕手中有所損傷…”

  “詩云:閔予小子遭家不造,又云:嬛嬛在疚,于乎皇考!”

  “朕今亦然!”

  于是,無論是文彥博,還是韓絳,在趙煦的話后立刻站起身來,恭身持芴而拜:“老臣等雖已老朽,尤愿為陛下,盡老臣之忠,效驅策之任!!”

  原因很簡單。

  因為趙煦引用的詩句,來自于詩經之中,成王在宗廟之中的自述。

  換而言之,這是將他們兩個老臣,比喻成了輔佐成王,治平天下的周公、召公。

  哪怕是文彥博這樣歷經四朝,早就已經煉得鐵石心腸的人,也是為之動容不已。

  韓絳甚至掉出了一滴眼淚。

  沒有儒家大臣,逃得了那些打在他們思想深處的鋼印的影響。

  趙煦繼續說道:“兩位元老不可多禮!”

  “朕今日在福寧殿中,還和母后提起,待兩位元老入京后定要當面與兩位元老請教軍國之事!”

  “還請兩位元老,勿有忌諱,凡軍國利弊,國家事務,皆可直抒己見,凡有所益者,朕必從之,便有所失言之處,也絕不怪罪!”

  這話,文彥博特別喜歡。

  求直言的少年天子?

  從未有過執政經驗的兩宮?

  實在是最好表達和描繪他的政治意見的人物了。

  就是…

  文彥博看了看旁邊的韓絳,覺得這個人實在有些礙眼。

  因為韓絳是做實事的大臣。

  雖然他經常做錯事。

  可幾十年的地方治政經驗,卻是可以輕易戳破他那些編造起來的迷魂湯。

  何況,韓絳馬上要拜相了。

  他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在兩宮和天子面前,講那些話嗎?

  想到這里,文彥博就決定退一步。

  他持芴拜道:“皇帝陛下,垂詢老臣,老臣誠惶誠恐豈敢有所藏私?”

  “愿乞三日,待老臣仔細斟酌后,獨奏于殿中…”

  韓絳卻已經等不了了。

  他直接持芴上前,拜道:“老臣蒙太皇太后、皇太后圣旨垂詢,又蒙皇帝陛下親問國家之事,誠惶誠恐,乃有一二迂腐之間,愚鈍之言,愿獻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帝陛下圣聰之下…”

  注:韓維、李常后來都因為同情或者支持免行法、青苗法被逐出朝堂。

  類似的舊黨還有很多。

  呂大防、范純仁、范純粹都是這個樣子。

  只是,他們自己開啟了潘多拉的魔盒,然后又說要剎車。

  新來的人能答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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