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不能一蹴而就,但也不能胡亂瞎來,必須符合國情,也必須找到其中的最優解。
所以考成法雖然還只是第一步,初步實施,可也要在探索過程當中不斷改進,不斷積累經驗,才能完善得更好。
政制院這邊的鬧騰最終解決,趙駿給出的方案只是嚴懲了呂公綽,最后和李迪商議,判徒三年,削其士籍,勒令他在這三年當中,反思悔過。
這個刑罰也差不多就是后世利用影響力受賄罪當中,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呂夷簡提出反對,雙方進行了激烈的爭吵。
還是趙禎出面,改徒三年為圈禁三年,雖然還是坐牢,但生活條件要比在開封府監牢里強不少,還可以讀書。
趙駿其實原本是想讓呂公綽下鄉當知青,干脆去鄉里教書,改變一方貧困鄉村的命運,也算是物盡其用,不浪費他這么多年苦讀積累的一身知識。
可呂夷簡聽到這話都快瘋掉,堅決不同意,最后也只能折中坐牢圈禁,也算是各方妥協的結果。
畢竟這個年代下鄉教書不比后世下鄉插隊當知青,后世下鄉有火車、汽車,而且我黨對基層治理也得心應手,各地村長支書都有思想覺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這年頭下鄉,九死一生都不為過。
隨著呂黨偃旗息鼓,趙駿又拿程琳、呂公綽等人開刀,總算是壓服了一切不滿,并且范仲淹還宣布,添績效納入考成法,每個月考核通過者,積累績效,發俸祿時多勞多得。
在原本考成法的懲罰措施下,一套大棒加胡蘿卜戰術,成功地把官員們的情緒調動起來,也讓這場鬧劇算是落下帷幕,考成法算是堅定地執行了下來。
而就在這喧鬧當中,十月底,正是傍晚散值之后,財政部左侍郎府邸,夏竦正在后院涼亭當中,靜靜地看著池塘內游弋的鯉魚。
相比于趙駿那小門小院,汴梁哪個三四品往上走的高級大員不是豪宅別墅?
范仲淹那棟三進三出的大宅第都算是最普通的了,其余呂夷簡家,豪宅連棟,瓊樓玉宇,竟比皇宮。
晏殊家,庭院深深,金碧輝煌,雕梁畫棟。
夏竦家也不差,整個院落占地數畝,亭臺樓閣林立,猶如一片莊園。
唯一不同的是這些大員基本都住在外城。
內城一是沒那么大地方,二是價格實在是太昂貴了。
在外城花五萬貫能搞棟占地三十余畝的大豪宅。
在內城趙駿那不到兩千平的小院子得一萬多貫,五萬貫連大豪宅的后院都蓋不了。
這還算好的,到北宋末年的時候,趙駿那套房子得漲到七八萬貫,豪宅在外城也得數十萬貫,在內城得百萬貫以上。
歐陽修到現在都沒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只能在郊區租一套,還不是在外城,可見房價多貴。
此刻夏竦望著他那將近一畝大小的荷花池,手里捏了把魚食扔出去。
剛才他送走了寶文閣侍講姜吉,雖然姜吉只是個正七品,但夏竦還是非常高興地接待了他,和他一起吃了晚餐。
原因是姜吉為天圣年間樞密副使姜遵的兒子,姜遵早年擔任巡按使的時候,夏竦正知襄州。
恰逢當時襄州發生大饑荒,夏竦打開公倉,又四處調度糧食,救濟了四十六萬災民,姜遵就把這個政績往上報,宋真宗便給他賜書褒諭,還在襄州刻成石碑,永志不忘。
可以說夏竦一路走來,都離不開各種各樣的貴人相助。
因此雖然曾經的貴人都一一離去,可對于貴人的子嗣他還是多有照拂,并沒有人走茶涼。
這次姜吉過來,其實是來提前開香檳,慶祝夏竦高升。
因為夏竦的上司程琳事發了,已經被皇城司抓走,接下來就是三堂會審,由御史臺、大理寺、審刑院,也就是公檢法對他進行處理。
而目前各部侍郎分左右,宋代以左為尊,所以實際上夏竦就是財政部二把手,程琳倒臺,他上位是大家都以為的事情。
只有夏竦自己知道,只要呂夷簡和趙駿還在政制院,那他升遷的可能性就非常小。
因而此刻夏竦面沉如水地坐在池塘邊,一言不發。
就連寵信的小妾過來,想陪他一起坐坐,都被他驅走,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擾。
夏竦在想一個問題。
自己該怎么樣才能夠獲得升遷,真正進入政制院,成為一方大員?
最簡單的辦法那自然是得到官家的賞識,直接任命。
然而真有這么容易嗎?
現在官家寵信趙駿,又權交政制院,內外治理,除軍權還把持著以外,如今政制院可謂是大權獨攬。
所以透過現象看本質,要想進政制院,就得趙駿和呂夷簡點頭。
甚至呂夷簡都不用,趙駿就足以。
畢竟如今滿朝誰都知道,李迪和呂夷簡是死對頭,可因為投靠了趙駿,如今已經升任宰相。
那他能不能讓趙駿點頭呢?
知院最喜歡實干家,不喜歡那些空談者,論能力,夏竦自問是有的。
但當初他曾經“不小心”得罪過知院。
夏竦現在只恨自己當初嘴賤,干嘛要嫉妒心暴漲,忍不住摻和一下當初反對趙駿上位的事情呢?
這種情況下,他該怎么才能上位?
答案其實就一個。
去試探趙駿的態度,登門造訪。
這些天來夏竦一直沒有這么干,主要原因有兩點。
第一,其實歷史上夏竦并未和人結盟,也沒有和呂夷簡、賈昌朝那一派人組成朋黨。
官家最忌諱朋黨,夏竦就是靠著這一招把范仲淹那一波人給干下去,他自然深諳明哲保身之道,自己獨善其身,不被人抓住把柄,才能在官場上長久。
所以夏竦不希望自己投靠某一方勢力,或者自己組建一方勢力,引得官家猜忌。
第二,他聽說趙駿小心眼兒,誰得罪他都不好過,像劉元瑜那下場不用多說。他能夠到現在還沒倒臺,真就純粹靠沒什么污點可以抓了。
畢竟夏竦從一介武官干到如今朝廷從正三品大員的位置,自然要小心翼翼,從不敢貪贓枉法,買豪宅過奢華生活的錢,也是跟呂夷簡、王曾他們一樣,靠家人經商所得。
他害怕自己登門造訪,趙駿還是記仇,讓他難堪,到時候指使御史臺參他一個“挨風緝縫”“登龍鉆營”那就完犢子了。
因此夏竦一直沒敢去找趙駿抱大腿。
但在程琳倒臺的節骨眼上,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之前他還寄希望于趙駿、呂夷簡、范仲淹這群人內斗,看能不能讓官家生氣,把他們整下臺去。
可沒想到趙駿一回來,就立即以雷霆手段處理了這件事情,平息了新政騷亂。
這不得不讓夏竦重新審視趙駿的能量以及他對官家的影響。
也就是說,在不能寄希望于趙駿和別人政治斗爭,從而倒臺的情況下,如果他不抓住這個機會,除非他暗殺趙駿,否則以趙駿二十多歲的年齡,他熬一輩子也不可能上位。
夏竦看著池塘里的魚,又將手中的一把魚食扔出去,頃刻間無數游魚蜂擁而至,搶奪食物。
這一幕讓沉思已久的夏竦忽然笑了起來。
‘連魚都知道爭搶才能換來活下去的可能,我又何必糾結于此呢?’
想到這里,夏竦也就不再遲疑,將右手魚食盒里的所有魚食都倒了下去,隨后把盒子放在了涼亭石桌上,毫不猶豫地轉頭離開。
大概半個時辰之后。
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差不多是酉時末、戌時初,也就是晚上七點鐘左右。
正直冬天,晝短夜長,此刻晚上灰蒙蒙的,已經進入了黑夜。
趙駿正在家里書房用筆記本搞工作,他的書房平時都是上鎖的,不帶筆記本出門的時候,筆記本也都是鎖在行李箱里,藏在上鎖的柜子中。
除了搞衛生的時候有人會進來,并且還被監督著以外,他在里面辦公的時候,就連曹苗芯都不允許入內。
最近曹苗芯懷孕了,正在休養。原本以為將門老婆會比較兇悍,沒想到娶回來后才發現,溫順得堪比小貓咪,又漂亮又溫柔,他在家里簡直是家庭帝位,舒服得飛起。
正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然有人敲了敲門,是趙駿的丫鬟春香,她輕聲說道:“家君,有人來訪。”
“誰啊?”
趙駿納悶,自己外頭全是皇城司禁衛軍,一般人可不能靠近過來,更沒有資格通稟。
春香說道:“是財政部夏侍郎。”
夏竦?
趙駿剛開始有點發愣,自己和夏竦沒什么交集,他過來找自己做什么。
但一秒后就想明白了。
應該是程琳的位置空出來,他來鉆營了。
隨后趙駿就沉吟了起來。
夏竦歷史上是慶歷新政的反對派,且還一手炮制了石介案,讓慶歷新政徹底流產。
再加上后來此人不擇手段,不停用誣陷、造謠等手段繼續迫害革新派,因此一直讓趙駿不喜。
特別是當初自己上位的時候,夏竦雖然沒跟著百官一起明著表態,可暗地里耍了小動作,更讓他不高興。
可等他想要找理由把夏竦給處理掉,翻閱夏竦的資料,過往政績的時候,才發現此人完全沒問題。
甚至讓皇城司暗中調查,都沒抓住把柄。
而且看他的政績,趙駿都忍不住想給他升官了。
因為這貨的政績和才能確實出色,治理地方、治理河水、搗毀邪教,乃至于治軍都相當不錯。
只是想到這人人品太差,趙駿也只能不給他升,按在那里讓他自生自滅。
沒想到這個關口居然來找自己,頗有點來投奔之意。
‘這在官場里應該是做選擇,夏竦在選不選擇來投靠我這個問題上,選擇了過來。’
‘而我的選擇就是要不要接納他。’
‘不過他也可能不是來投奔我,說不好是來試探一下我的口風。’
‘當然,這大晚上的,特意登門造訪,選擇像李迪那樣,過來投靠我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大。’
‘那我該怎么搞?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趙駿沉吟片刻,最后下定決心,對門外的春香喊道:“去告訴他,我在處理要務,他若是愿意等,就等著。若是不愿意,就自己走。”
這球就又踢回到了夏竦手里。
此時夏竦站在門外,天色昏暗,冷風呼嘯。周圍皇城司禁衛軍虎視眈眈,若非他亮明身份,恐怕連門都靠近不了。
位于皇宮西華門清泰街的這處宅院,防御森嚴程度,近乎堪比皇宮。
平日里街頭街尾到處都是巡查士兵和暗探察子,連左右兩處宅邸,都已經被趙禎派王守忠買了下來,讓侍衛們居住。
片刻后春香打開門,探出頭道:“家君說在處理要務,沒時間接待你,你若是愿意等,就等著吧。不愿意的話,那就自己回去。”
“謝姑娘。”
夏竦臉色沒什么變化,只是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后就雙手背負在身后,手里提的一卷禮物也拎在那里,站在趙駿家門口來回篤步。
趙駿的意思他懂,當初那件事得罪過知院,知院小心眼,想輕輕揭過可沒那么容易。
所以干脆就讓他在門外頭站街等著,剛好現在天氣又冷,什么時候站到趙駿滿意了,大抵也就能進去了。
而只要能進門,事至少得有八成能行。
于是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過去,夏竦從最開始的百無聊賴,到最后已經是有點坐牢折磨,甚至蹲在門口的墻外,叼著一根地上拔來的草。
他今年都五十五歲了,可卻絲毫沒有因為這點事感到羞恥。
能從在宋朝最不被人看重的一介武官爬到文官當中的正三品,除了能力過人心狠手辣以外,臉皮也得厚。
等足足過了一個半時辰,也就是三個小時之后,差不多到晚上十點鐘。
門才咯吱一聲又打開,春香探頭道:“家君事情做完了,讓你進去。”
“呼!”
夏竦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跟著春香進門。
剛才在門外等著還算能沉得住氣。
但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這個小小年紀就已經頗有城府和手段的知院,夏竦不由得已經緊張起來。
此刻前庭內,趙駿已經坐好,他沒有去迎接,基本上就已經擺明了不太友好的態度。
夏竦進來后,連忙走過來向趙駿拱手行禮道:“下官見過知院。”
“夏侍郎坐。”
趙駿應了一聲,淡淡地說道:“本院公務繁忙,倒是讓侍郎久等了。”
夏竦忙不迭道:“知院替陛下分憂,為國為民,本就是國事要緊。倒是下官冒昧登門打擾,聽說知院喜歡字畫,因而取了兩本書籍,不算什么名貴物,還請知院海涵恕罪。”
說著將禮物雙手送到了趙駿桌案上。
“呵呵。”
趙駿頓時笑了起來。
這家伙真的很會說話,也很會辦事,比柳永可強太多了。
難怪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呢。
非同一般啊。
“好了,坐下說吧。”
趙駿沒有拒絕夏竦的禮物,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他知道夏竦應該不會蠢到送那種名貴東西,最多也就是唐朝大儒留下的手抄本之類。
這種玩意兒在市場上幾貫最多幾十貫就能買到,談不上多貴,可送出去也不丟臉,同樣也不會被人留下什么把柄。
“謝知院。”
夏竦坐了下來。
趙駿明知故問道:“半夜三更,侍郎前來,所謂何事?”
“下官是來告罪的。”
夏竦認真道。
“哦?”
趙駿似乎頗為不解地問道:“侍郎何罪之有?”
“下官當初豬油蒙了心,也曾確實在廊下偶然遇見劉元瑜,他向下官訴苦,下官隨口提了一句,沒想到他竟當了真,下官悔不當初。”
夏竦抑制住略帶著惶恐的心情,起身向趙駿拱手道:“因而下官登門致歉,還請知院寬宏雅量,不計下官之過失。”
趙駿就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夏竦依舊保持著鞠躬行禮的姿勢,內心膽戰不已。
若是趙駿不接受。
那他這輩子可就都完了。
然而.
過了大概一分鐘左右。
趙駿忽然就笑了起來,站起身將夏竦扶起道:“些許小事,我早就忘了,倒是讓子喬公多心了。”
剎那間。
夏竦原本提著的心就放下。
整個屋子里的氣氛,也頓時變得輕松起來。
事兒。
大抵是成了。